這一日,天是響晴的,我圍了大大的披風,窩在外面鋪着毛皮的圈椅上曬太陽。剛剛用過早膳就又累了,極其想睡覺,只是怕此時再睡,晚上就有的鬧了,便在院子外面頂着絲絲寒意圍着大氅曬太陽。
最近的日子過得倒是安靜,也不見樑玉兒再來,我也不去請安,樂得省心了。
一大早坐在那裡,加之又是厚厚暖暖的窩在那裡,很是愜意,沒一會兒我便是睡意昏昏了。只是剛剛要入睡,便有人拿東西打了我的腦袋一下。
我一吃痛,睜開眼睛,便看見齊悅正笑眯眯的看着我,一臉的嫌棄。
我白了他一眼,喚玉宇搬了一張椅子,搭上坐墊,叫齊悅坐下來。我見他坐好,便問道:“怎麼今兒這麼有空,還來我這兒坐坐?”
齊悅笑道:“早就想來了,只不過礙於你才禁足被放出來,我不好多多走動,只能等等,”說着,把扇子往旁邊一扔,說道,“可巧,今兒便有正經事來找你,這不就來了。”
我疑惑,笑道:“說來聽聽,我倒是要看看,你還有什麼正經事?”
齊悅淡淡道:“來告別,遠行算不算正經事?”
我問道:“怎麼?又是去巡視?”
齊悅搖搖頭,道:“這回可不是了,皇上賜了我封地,極北之地,我不日便要帶着家眷啓程前往封地,特來和你告別。”
我聽完,竟是愣了好久道:“這是怎麼說的?怎麼別的王爺都可以安生待在京中,唯獨你不可?”
齊悅只是笑道:“這話恐怕你得去問皇上了。”
我聽聞便沉默不語,齊悅見我不說話,忙笑道:“你別吃心,我不是針對你說的。”
我笑了笑,道:“我知道,我只是在想阿晗爲什麼這樣做。”
齊悅淡淡道:“事情已經成爲定局了,此刻說什麼也是沒有用的,我就是來跟你告辭的。”
我眯着眼,看着天空是純粹的湛藍,清澈透明,笑了笑:“連你也走了,越發只剩下我自己了,怎麼這日子越過越寂寥了呢?”
齊悅嘆了口氣,沒說話。我又淡淡道:“先是阿情,清歌,後來阿憫,瑞兒,也離開了,還有若昀,怎麼這些人都是要離去的呢?”我緊了緊大氅,道,“好在有些人的離去我還尚且有些安慰,雖是不知曉此生能不能再見,只要知道他們安好便罷了。”
齊悅道:“這天底下的人哪能常常是聚在一處的呢?”
我亦是淡淡答道:“即便是知道這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還是免不了覺得孤單,離去的人越多,越是覺得寂寥。”
齊悅道:“寂寥過後便是長久的內心的安寧。”他也是那樣淡淡的神情,說道:“月走了之後,我也是止不住的孤單。夜晚會被冷醒,白天會被折磨的無所事事,我那段時間都不知道要如何是好,我飲酒作樂還是會寂寥,我傷心痛苦也會寂寥,無論我做什麼,都是那樣痛不欲生。”
我第一次聽見齊悅這樣給我講述伏月走之後他的心情,我知道他會難過,會傷心,只是不知道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個難過傷心。我只能是現如今靜靜聆聽,暗暗在心底嘆息:人吶,永遠都做不到爲了別人而感同身受。
齊悅還是淡淡說道:“我無處可躲這樣的悲傷,最後我想到,大抵是隻有死了,才能一了百了。我也想過死,我像陌路英雄一樣的慷慨悲歌,就要將毒酒喝下去的時候,我最小的那個女兒在廳前蹦蹦跳跳而過,看到我的時候,嫩嫩的喊了我一聲父親,我當時的酒便灑在了地上,此後再也沒有起過只有的想法。”
我聽完只是覺得悲涼,齊悅竟然有過這樣的想法,我竟不知道,枉費我還覺得我是他的知己好友。
齊悅看我臉上的震驚,淡淡的笑了,道:“初晞,你不必覺得愧疚。人這一輩子,總是要自己過的,沒有人會和我們一起走過一輩子。若是中間有那麼三兩好友,也是人生一大快事了。”
我略微點點頭,說道:“確實……”
齊悅淡淡笑道:“如今竟然連命保住都是奢侈,還談什麼知己?”
我淡淡道:“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去了哪裡都一樣,我的好友還在就好。”
齊悅道:“如今看來最幸福的怕就是你了,初晞,”我聽見他喚我,便看着他,他淡淡道,“什麼都不重要,你不要活得太乾淨了。”
我皺着眉,問道:“這話,我怎麼聽不明白?”
齊悅笑了笑,道:“最是薄情帝王家,什麼都是不堪的,你若活得太乾淨,必是受不了這裡的。”
我聽完想起了樑玉兒,便笑了笑,道:“我也不是最善良乾淨的。”
說話間,一絲絲的寒風驟起,吹亂了圈椅上蓋着的皮毛,光禿禿的枝椏只是亂晃,我看着這淒涼的一切,道:“哪裡是什麼封地?阿晗這分明就是流放。”
齊悅倒是淡淡笑了:“流放倒好,我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倒是比在京師中還快活,只怕還能多活些年歲了。”他看了看我,又淡淡道:“我的家人子女一概同行,我也沒什麼好擔憂的,此刻這剩下你夠我擔心的了。”
我認真道:“這裡雖是牢籠,只是吃喝不愁,阿晗待我又是極盡寵愛,我沒什麼不好的。”
齊悅道:“怕有一日,你會嫌這裡髒。”
我淡淡道:“若是真是如此,那麼我若是不能做到同流合污,便離了這裡,找你去,可好?”
齊悅笑道:“如此便放下心了。”
齊悅又坐坐,便要回去收拾家當了。他剛剛走到門口,我在他那一步一步中想起了往日的種種,我對他隱瞞了關於我和阿晗的種種,我也隱瞞了我早已知曉伏月的身世,我還對他隱瞞了阿情和他父皇之間的種種糾葛,我隱瞞了那麼多,還竟然敢當得起他一句“知己好友”。
我失聲喚道:“阿悅!”他轉過來看着我,只是那樣淡淡的,卻沒有說話。
冬日裡的風總是無預兆的,便吹起來房頂上大片大片的雪,攜卷着如落雪一般。只是卻還映照着冬日裡響晴的天,折射的細密的光刺得反而看不清了這身邊的一切。
我輕聲道:“如果,你有一天發現,我對你隱瞞了許許多多的事情,我還是你的好友嗎?”
風越發攜卷的緊,一波一波灑下來的雪都給院子鋪上了白白的一層,似是雪,又似是霜,模模糊糊的。
齊悅聽完,從眼睛裡映照出了暖意洋洋的笑容,道:“是,當然是,既然認定了你這個好友,便是一輩子不變的了,無論彼此之間做過好的還是壞的事,不曾失掉過對待對方的真心,不是嗎?”
風在一霎停了下來,掉落的雪也住了,院子裡亮晶晶的光芒閃閃爍爍。
我也含笑道:“是,不曾失掉過對待知己好友的真心。”
齊悅點點頭,笑着踏雪而去。
我還是坐在那裡,王寧在院子裡掃房上吹下來的雪,見我坐了那麼久還不進屋,便把掃帚一扔,蹲到我的旁邊。
我見他過來,便叫他坐下,他推辭道:“姑娘,我這才掃完院子,坐在這皮貨上弄髒了就不好了。”
我淡淡道:“你就坐下吧,你這還叫髒?這宮裡不乾淨的人多了去了。”
王寧疑惑着坐下,問我道:“姑娘,心情不好?”
我笑了笑,道:“不知道是好是壞,”我問王寧道,“王寧,你說人這一輩子到底是圖什麼?那麼多親近的人都離去了,這皇宮還有什麼意思?“
王寧想了想,說道:“我也不知道姑娘是什麼意思,只是咱們這些做奴才求的就是個好主子,這就是我們圖的。若是姑娘說我們是鼠目寸光,那也是應該的。我們哥兒四個之所以進宮,不就是爲了自己個兒的老子娘不被餓死嗎?這人活一輩子不能只是爲了自己痛快,要是那些個親近的人離開了,自己也不能好一陣歹一陣的過活,人還得爲自己不是?”
我看着他,問道:“你進宮是爲了自己?”
王寧笑了笑,道:“說是爲了自己,姑娘又該說我裝什麼英雄了,不過我自己的親人過的好,也是我過得好,我可不是爲了自己?”
我看着眼前這個小孩子,瘦瘦弱弱的擔當着許多人生的負擔,又想了想自己日日的杞人憂天和矯揉,實在是愧於對比。想到這兒,我只能是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王寧在旁邊安安靜靜的窩着,王家一進來宮門口便呵斥他道:“你個小兔崽子,怎麼跑到姑娘旁邊坐着了?”
王寧嘟嘟囔囔道:“姑娘,叫我坐下的。”
王家放下手上的東西,兩三步過來,一把打在王寧腦袋上說道:“那你也坐?你個兔崽子!”
我笑着攔到:“我讓他坐的,你別打他。”兩個人還是在叫嚷着掰扯,我笑眯眯的看着他們兩個在院子裡你一言我一語的犟嘴。
沒一會兒,妙舞出來喚道:“用午膳了,今兒又新上的鹿肉。”這倆人一聽,忙跑到屋裡吃飯。我從圈椅上滑下來,披着披風進屋去,笑道:“以前吃個飯還要和你們推讓好久。這會兒好了,都吃順嘴了,都不管我了,一個一個聽着吃的,什麼都不顧了。”
幾個人端茶佈菜,聽見我說,都鬨笑道:“可不都是姑娘給慣出來的?可會兒還抱怨?”
我也笑着坐下了,衆人也是坐下一起吃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