蘊萊的表情一凝,微微俯下的身子都不自覺地僵硬了片刻。他沒有想到自己家族裡的事情,冷奕瑤竟然瞭若指掌。在帝都,還沒有幾個人真正知道他這個姐姐的存在。
家族歷來揹負着帝國第一世家的名聲,卻從來子嗣艱難,他母親當年懷孕的時候,幾乎是欣喜若狂,所有人都順着她,說一定會一舉得男,就連父親都加倍小心翼翼。誰知道,第一胎生下的,卻是個女兒。失望透頂之餘,母親難免陷入偏頗,對這個女兒一直冷冰冰的。
父親當年也心情頗爲不順,睜隻眼閉隻眼,只當什麼都不知道。久而久之,族裡上下對她也便態度一般。其實,早年,姐姐的確是因爲性別的問題,被苛待了許多。知道他出生後,家裡香火得以繼承,才稍稍迴轉些態度。可惜,他早早就要接受各種訓練,幾乎從來沒怎麼去過學校,所有的一切,包括禮儀、各類知識、商業技巧……。
凡事都怕一個對比,他這邊是人聲鼎沸,姐姐安瀾那邊,卻越發沉靜。
明明只比他大了一歲多一點,可是小小年紀,姐姐便已經知道了現實是什麼東西。
後來,實在他看不下去,還是他向父親提議,送姐姐到國外學習。雖然大多數國家都是重男輕女,但畢竟還是有少數幾個國家,真正能做到男女平等。這一送,便是很多年。這麼長時間,他其實一直對姐姐都是愧疚的。這也是爲什麼,當她說要來聖德高中借讀的時候,他只是稍稍遲疑了一下,便答應了。
只是,他沒想到,從來不曾在公衆面前露面的安瀾,竟然只是短短兩堂課的時間,就給冷奕瑤看破了身份。
他沉沉地看了冷奕瑤一眼:“你怎麼知道?”
因爲赫默嗎?軍界的確掌握着常人難以想象的渠道,可他不認爲赫默會空閒到調查這些事情。
安瀾本來就是女流,壓根沒有繼承家族的資格,在赫默那樣的人的眼裡,怕是連調查的資格都不具備。
他這一句反問,無異於回答了冷奕瑤的問題了。
班裡所有人被這反轉的劇情弄的一臉“我擦”的表情!
還以爲是蘊萊的女朋友來着,結果分分鐘,變成了親姐姐?
“‘影子’可不僅僅你會請。”冷奕瑤丟了個饒有深意的眼神給蘊萊,隨手將桌上的課本往抽屜一丟,緩緩站了起來。
蘊萊的眼睛頓時一怔!
在冷奕瑤剛來帝都的時候,他的確委派“影子”去調查了冷奕瑤,怕是,當初帝都大半的世家豪門都幹了類似的事情,只是,他實在沒有料到,冷奕瑤竟然連哪些人調查了她,用的什麼渠道都一清二楚。
可“影子”這樣的組織,不向來是以嚴謹著稱,從來對主顧的來歷絕口不提,冷奕瑤到底哪裡來的門路,竟然能撬開他們的嘴?
同樣的問號,特級班幾個人的心底同時閃過。
冷奕瑤卻依舊不緊不慢地笑了笑。整個帝都最神秘的灰色存在“影子”,從來都是金斯家族的一支埋在暗處的手。對於軍火商來說,消息渠道便本就是生存根本,若做不到頂尖,無異於將自己的腦袋放在青天白日之下,等着被人收割。
她既然和金斯家族談攏了合作,如今,對於這支只存在於別人口口相傳,卻很少在明面上打過交道的“影子”卻是擁有一定的話語權。
蘊萊垂了垂眼簾,語氣略帶無奈:“你初來帝都,我當時只是好奇你的來路,並沒有惡意。這點,你應該知道。”否則,他後來也不會讓家族旗下所有的餐館、酒店奉冷奕瑤爲貴賓。
“所以,我也沒有特意刁難你姐姐,不是嗎?”冷奕瑤勾了勾下巴,朝站在蘊萊背後,臉色微微有點發白的安瀾文雅一笑。如果是別人敢對她這樣挑釁,哪能還好好地站在這裡安然無事?她不當衆剝掉她臉皮一層,就不叫冷奕瑤了。
安瀾的表情豁然一僵,像是無法想象,一個女人,怎麼能這樣理所當然地當着所有人的面,將“刁難”說的這麼順口。
帝國對女子的教育,不想來是以嚴苛著稱?
哪怕心裡再狠毒,嘴上依舊是溫和甜蜜?
爲什麼,偏她這樣說出來,全班所有人的臉上卻是一副安之若素、習以爲常的樣子?
冷奕瑤……
安瀾心底反覆地咀嚼着冷奕瑤今天早上所有的一言一行。
原來,這就是冷奕瑤……
“我欠你一次人情。”蘊萊直起身,良久,朝冷奕瑤輕輕一笑,再不談其他,只表明態度。
聰明人之間說話,不用點的太明。
蘊萊知道他姐姐今天說話做事未免太欠考慮,但他畢竟不忍在人前再讓姐姐丟臉,所以一切的事情都扛在自己頭上,不廢話、不囉嗦,這纔是他的風格。
冷奕瑤點了點頭,目光淡淡地掠過面帶疲憊的安瀾臉上。雖然不知道爲什麼她對自己充滿敵意,好在這人腦子也不算太笨,知道適可而止。
想給老師一個好印象,才非要拉着她一起考試嗎?這個理由,她可不信。
“叮鈴鈴——”
下課的鈴聲忽然響起,圍觀了一場好戲的衆人頓時吐出一口氣。
羅德心底嘆息,嘶,不知道是不是幻覺……。
女神的氣場越來越強了,分明沒有生氣,但只要微微皺一皺眉,那種不怒自威的氣勢便油然而生,搞得大家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眼見冷奕瑤出了教室,安瀾才落寞地收回視線。
“這把,看清楚了?”蘊萊並不想責備她,雖然她比他年長,但他總爲當年姐姐被苛待的事情心存歉意,久而久之,便不自覺地想要照顧她。他知道,她平時不是這樣膚淺的性格,只是……。
人,大約總會受執念的影響……。
她不遠萬里,忽然回國,提出要來特級班借讀的時候,他就知道,她完全是衝着冷奕瑤來的。只是,冷奕瑤這人大約真的有毒。不在意的時候便也罷了,一旦在意,執念一起,當挖掘了冰山一角,便讓人像是上癮了一樣,再也放不開。恨不得要好好看看她的全部真容。
四周其他學生早已亂哄哄地恢復了往常的熱鬧。冷奕瑤沒發飆,代表她還肯給蘊萊面子,他們自然願意班級內部和氣一團,所以也不去打擾他們姐弟說話,大家都非常適度地給他們留下單獨說話的空間。
安瀾站在原地許久,定了定神,良久才揉了揉自己的腮幫子,露出一張溫柔無奈的臉。“我是不是剛剛有點太過分了?我只是想看看,究竟……。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竟然能讓他那麼上心……。”
“他”?哪個“他”?
原本準備非禮勿聽的蓼思潔和羅德正要側身離開,聽到這句話,兩個人的表情頓時恍惚了一下。所以,剛剛的一切,都是試探?這位安瀾小姐,壓根不是真正的挑釁?只是想看看冷奕瑤的真性情?
蘊萊靜靜的盯着姐姐的臉,看到她眼底空洞與苦澀,無奈的輕輕拍了拍她的肩,“不要想太多。”
他怎麼會不知道,姐姐心裡的複雜與無奈。她是再善良不過的人,明明出生名門,卻一直沒有受到歲月的善待。她不爭不搶,到最後,唯一上心的人,卻也不一定能留住。最最離經叛道,也不過是求着他,帶她來親眼見見冷奕瑤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蘊萊的個子比安瀾高上許多,若不是剛剛聽他們親口承認是姐弟,倒真的容易讓人誤會他們是兄妹。
此刻,蘊萊只是輕輕地扶了扶她的後背,眼底一片諱莫如深。弄得蓼思潔和羅德滿肚子的疑問都問不出口。
誰家沒有點秘辛,誰家沒有點不可言說的隱晦私事,既然知道安瀾其實人並不壞,對冷奕瑤也沒有惡意,再問下去,就有點失禮了。
兩人對視一眼,自覺地將剛剛自己不該聽的那句話隔離出去,表情自然地出了教室,放鬆放鬆四肢去了。
今天週一,第三堂課上的是體育課。老師卻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沒有一早到場館來。
等上課鈴音響起,還沒看到人影的時候,大家乾脆自己選了自己喜歡的體育器材,四處散開活動去了。
安瀾和蘊萊這一堂課沒出現,倒是冷奕瑤和蓼思潔搭檔,一起打起了羽毛球。
對手是班裡的另外另個女生,身材修長、動作靈巧。
蓼思潔打球不改本色,活動好動,站在前排專門負責近球,冷奕瑤站在底線,封住對方的最後進攻。兩個人,一靜一動,搭配得竟然有點天衣無縫的意思,引得後來不少人過來圍觀。
等一場球酣暢淋漓地打下來,包括蓼思潔在內的三個人,運動服都全部汗溼了,偏一回頭,看向冷奕瑤,發現她連發梢都是乾爽的,頓時覺得,這也忒不是人了。
“你該不會剛剛纔是熱身吧?”眼看着赤果果的3—0大比分下來,冷奕瑤竟然連呼吸都沒帶混亂一丁點的,對方兩個女選手簡直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嗯?”冷奕瑤優哉遊哉地回頭看了一眼蓼思潔,她腰都快直不起來了,整個人喘着氣,臉上通紅,“熱身?算不上吧,感覺還沒活動開就結束了。”
她話音一落,蓼思潔和那兩個女同學差點嘎吱一下,跪在地上。
這,這……這,感情她們累死累活,打成這個樣子,在冷奕瑤眼裡,連熱身都算不上?
那邊,男生也有幾個在打球,遠遠地就看到女生這邊嗡嗡地笑成一片。圍觀羣衆都已經習慣了冷奕瑤的彪悍,知道她是實話實說,沒有一點炫耀的意思,可就是這樣才更讓人笑得喘不過氣。
“還沒有活動開就結束了”……。
有比這個更牛叉的獲勝感言嗎?
冷奕瑤扭頭正準備示意大家低調,沒想到一轉頭看到沃克站在門外,似乎一直在看着這邊。
“你們玩吧,我出去轉轉。”冷奕瑤把球拍送給旁邊一個女生,隨意一笑,引得別人低低地叫“高手走了,咱們來針尖對麥芒吧”!
等冷奕瑤換了衣服,出來的時候,果然沃克已經站在門口,等她多時。
“怎麼了?有事找我?”冷奕瑤忍不住問了一句。早上第一堂課的時候,他好像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現,現在這個樣子,倒像是有話要說。
沃克只是靜靜地勾了勾脣,“有人在我辦公室等你。”
辦公室……
冷奕瑤頓時瞭然。
在沃克的辦公室,她和M見過不止一次。想來,也是怕引起外人注意,纔會讓沃克過來帶話。
她點了點頭,和沃克一道往他辦公室的方向走去。
一進門,果然,坐着品茶的M朝她笑了笑,目光從容,姿態優雅。
今天他戴着墨鏡,擋住了眼睛,一身菸灰色的衣服,極襯他的氣質,看上去帶着點看破塵俗的味道,只一個人獨自品茗的背影,便幾可入畫。
自從從鄰國回來,兩人還沒有碰過面,今天他這麼忽然上門來找她,她才反應過來,這人似乎隨時都知道她的動態。
他朝她揮了揮手,表情帶出一絲暖意:“元帥府那邊不太方便,所以我直接來這找你了。”
他這算是和她解釋,爲什麼今天會突然出現在這了。
沃克見兩人有事要談,沒有多囉嗦,直接將辦公室借給他們,自己倒是出去了。
“什麼事?”冷奕瑤並不知道M的落腳處,不,應該說,她並沒有特意去查他的一切。一是血緣上的牽絆,他畢竟是她舅舅,另一個,也是她不願意隨意冒犯他隱私的緣故。當初,他在不知道她身份的情況下,出手“救”她,他們從來不曾敵對過。再說,她一般也不會特意去找他。他身份敏感,既是皇族血脈,又是冰域族的少主,他的動向,她秉承尊重的原則,很少過問。只是,今天他突然來訪,顯然不可能毫無緣由。
“我今天去了一趟皇宮。”他將茶杯放下,雲淡風輕的一句話,如果在外人聽來,怕是猶如驚雷炸開。
“你去了皇宮?”冷奕瑤匪夷所思地看他一眼,他不是向來不願意和皇室扯上關係嗎?怎麼會憑白無故地出現在那?難道是陸琛去找的他?
“放心。”M大約猜到她在想什麼,微微笑了笑,目光卻是沒有絲毫笑意:“我跟陸琛沒有碰面。而是因爲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面孔進了皇宮,纔跟了過去。”
什麼人?竟然需要他親自盯梢?
冷奕瑤越發好奇起來。
“誰?”能出入皇宮,還引得他注意,想來不是普通人……。
M的眸色忽然微微一深。冷奕瑤這才發現,雖然是銀色的眸子,竟然深淺也是會有變化的。比如此刻,她明顯能感覺到,他摘下墨鏡後,那一對眼眸深不見底,若冰川凝固,整個人一下子盪出一片冷色。可即便是這樣,他的容貌還是讓人感覺和水晶一般,精緻到無與倫比。
他卻側過臉,靜靜地看着她:“我們在鄰國的時候,一起去了西勒的賭場,你可記得?”
西勒?
“浮光城的那個新開的賭場和今天你遇見的人有什麼關係?”冷奕瑤的臉也不自覺地沉了下來。
如果是帝都的人,還好點,可在這麼緊要的關口,竟然是浮光城那邊遇上的人……。
“今天我看到的人,就在當時西勒的那間會客室。”M淡漠地眯了眯眼,語氣微微一涼。
冷奕瑤回憶了一下,慢慢點了點頭:“就是那個浮光城凱斯市長和西勒談事情時的那間?”
M點了點頭,“凱斯市長當時和西勒談事的時候,那個人就守在門外,而他,今天進了帝都的皇宮。”
冷奕瑤下意識地想到西勒的隨身助手艾力。“是當初那個一身白袍的人嗎?”艾力常年身穿白袍,這麼多年,從未有一天例外。
出乎冷奕瑤的意外,M卻搖了搖頭:“不是。看樣子,像是那個賭場的一個高層。”
高層嗎?
這就有點耐人尋味了……。
那個賭場,本來就是西勒和凱斯市長合作下的產物。
那人,極可能是西勒手底下的親信,但,也有可能,是凱斯市長手底下的。
若是後者,那百分百是鄰國的奸細,可若是前者……。
冷奕瑤慢慢地抿了抿脣,臉上一派靜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