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居中略一走神,趙佶的心思就從政務上轉開,招呼內侍黃經臣鋪開又一張蜀箋,自己磨起墨來。對沉湎於書畫的趙佶來說,磨墨是必要的入神儀式,黃經臣深知這習慣,沒有一絲湊上來代勞的意思。
待鄭居中回神,見趙佶這作派,趕緊開口,他也明白,等趙佶提筆,就再沒討論政務的心思,而他還有好幾件事情要說,剛纔說起王衝,也只是個引子。
“陛下,翰林學士劉昺上書言增置道官,此事似有不妥……”
這是鄭居中要談的第一件正事,劉昺是蔡京的心腹,精通樂律,頗善以古禮之名,逢迎這位官家的“崇古”之心。不僅禮樂由其所定,諸多花樣,例如官名、殿名等新制,也有劉昺居間謀劃。
本朝元豐前,宰相的官名爲“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元豐五年改爲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這都是沿襲唐制。可到了政和年間,卻改爲古時的太宰兼門下侍郎、少宰兼中書侍郎,再加個生造的公相,以三公領三省事。
名稱之變下的實質,是由舊時的左右相分政改爲獨相攬政,但名稱終究是包裹這副骨肉的皮,如此不倫不類,總惹人非議。而贊畫這層皮的謀主之一,就是劉昺。
聽鄭居中說到這事,趙佶來了興趣:“有何不妥?我倒覺得名階設得很雅……”
鄭居中苦笑,官家的心思就放在名稱上,果然是隻重其表,不深究其理。劉昺這一建策,表面上看是蔡京所主,其實就是官家自己的意思。自官家踐祚以來,崇道之行步步登高。廣建宮觀,大封神仙,設道官。辦道學,一年一個新花樣。
先前已設有道官,劉昺上書建議,將道官職階推及道學,仿效儒家經義之設,定《黃帝內經》和《道德經》爲大經,《莊子》和《列子》爲小經。天下道人。皆入道學,兼通儒家大經《周易》和小經《孟子》,再在學人中設置士級,列入官品。
新設士級有元士、高士、大夫、上士、良士、居士、逸士、隱士、志士,元士正五品,高士從五品。大士正六品,上士從六品,方士正七品,處士從七品,居士正八品,逸士從八品,隱士正九品。志士從九品。初入道學的叫道徒,入貢與儒生共稱貢士,可入辟雍,三歲大比,試定官品。
劉昺這份上書,是緊隨之前的一份詔令。詔令要天下州縣巡訪異能之士,哪怕是有污晦之行,但只要會道法。爲人所不能的異士,都應舉薦。這位官家訪道心切,一面行察舉制,一面行科舉制,要生生造出一個道家天下。
沒等鄭居中開口,趙佶又道:“我還準備改天下僧人爲德士,尼姑爲女德。衣冠皆從道家,佛祖改稱大覺金仙,諸菩薩改稱仙人或大士……”
當着鄭居中的面,他也不諱言。不僅劉昺的上書是他的主意,他還有更多的主意。
鄭居中有些急了,趕緊插嘴道:“陛下!崇釋者三分天下,多是愚夫愚婦,亂將起來,難以收拾!還是穩妥行事爲好。”
鄭居中當然不敢直接反對,就只能祭出拖字訣,希望消磨官家的奇思妙想。
趙佶癟嘴,他也清楚這不是張口就能辦到的事,既然宰相這麼說,至少現在是沒有可行性的。
他悶悶地道:“那增置道官之事,有何不妥?”
鄭居中的說辭依舊委婉:“道學初立,根基未穩,再於道學中置道官,定會誘來寡學之人混蒙聖恩,到時道官中人良莠不齊,徒招士論非議。”
趙佶眨着眼睛想了好一陣,泄氣地點點頭,這事看來只能晚幾年再說了。
“說到士論,達夫,你說……若是國家有意北事,士論會如何?”
想到另一件事,趙佶隨口問道。
“陛下,北事未顯,還是先觀風色爲好,況且西事正到緊要之時,國家無力北顧。”
鄭居中後背頓時炸起一層汗毛,北方女直人作亂,遼國正焦頭爛額,他身爲宰相,又掌樞密院多年,這些動向自然瞭解,早年從遼國投過來的趙良嗣有什麼建策也是一清二楚。官家忽然說到北事,自然是起了趁火打劫的念頭,這怎麼可以!?壓住自己跳腳大喊不可的衝動,鄭居中依舊高唱穩妥老調,
趙佶倒沒生氣,他也知軍國事利害甚大,不能想當然行事,斟酌着道:“此事朝堂也該有所議定,至少找人去北面看個究竟。”
鄭居中長拜領諭,卻沒有告退,沉默了好一陣,趙佶訝異地催問還有何事,鄭居中下定了決心,吸氣凝神,小心地道:“聽聞陛下要遣嘉王提舉皇城司……”
話沒說完,趙佶終於惱了,拂袖道:“難道又有士論!?年前封三郎爲太傅,也是士論紛紛,不還是平了麼?哪來那麼多鴉雀呱噪!?”
鄭居中趕緊分辯說是怕亂了人心,趙佶卻毫不在意,還改了語氣道:“朕不是已立了太子,還能有什麼亂的!?”
鄭居中不敢再說話,心中卻哀嘆怎能不亂?二月時封三皇子嘉王趙楷爲太傅,已搖動天下人心。太傅是什麼?是太子之師,太子的兄弟去當太子的師傅,此舉是何用意?
可官家卻不聽,還說趙楷書畫卓絕,才學出衆,即便是太子,也該虛心受教,都這麼說了,臣僚們還能說什麼?
封太傅也就罷了,可現在官家又要授趙楷實差,這已破了皇子不得任實差的體例,而且差使還是提舉皇城司,這事關係更大。皇城司是什麼職所?拱衛皇城,偵刺臣民,爲天子耳目,不受殿前司節制。嘉王時刻宿衛官家身旁,對太子而言,意味着什麼?說得誅心一點,這就是廢太子之始!
誰讓嘉王也是個書畫精絕,才氣橫溢的人物,與官家如出一轍。深得官家寵愛呢?
鄭居中哀嘆之餘,心中更迴盪着一股深深的無力感,爲何此時就沒了富文忠(富弼)、韓忠獻(韓琦)、文忠烈(文彥博)、司馬文正(司馬光)這等人物呢?只消有得一人,官家便不能如此恣意行事,置皇祚於險地。
趙佶還在發着牢騷:“天下事唯士論最輕!脫口便來,管得勞什子事?換這些只擅口舌之輩當國,看他們能整成什麼樣子!元佑時是什麼情形。忘得真快!要事事順從士論,就不須做事了!”
再不告退,就要衰聖眷了,鄭居中正準備勸慰趙佶兩句就走,一個小黃門匆匆奔進來,鄭居中認得。這是樑師成的乾兒子樑忻。
“官家,有人在銀臺司上書,厚厚一大本,不下十萬字!”
這個樑忻是入內內侍省御藥院最低一級的內侍黃門,但這只是他的品階,本差是在皇城司。聽他報說銀臺司的消息,自是專門在銀臺司蹲點。
“是誰?上的什麼書!?”
鄭居中顧不上對官家任用宦官監視銀臺司動靜此事進諫。急急地問。萬言書從來都意味着大事件,他身爲宰相,自然更關心這事。
“是一份札子和一本書,札子叫《乞定西南事疏》,書叫《西南夷志》,札子奴婢已經喚人抄來,書的字太多,奴婢就看了個大概……”
這小黃門辦事很仔細。一邊說一邊遞上札子,再補充道:“上書人是瀘南緣邊安撫司機宜書寫文字王衝。”
鄭居中一怔:“王衝!?”
“王衝?”趙佶也很訝異,剛纔正說到此人,接過札子,粗粗一翻,點頭道:“字尚可入目。”
汴梁城南某處簡樸宅院裡,一個寬額朗目。風度翩翩的中年人翻着一本書,好奇地嘀咕道:“《西南夷志》……賢侄你既有心邊事,爲何不直接向王將明投書?”
王衝恭謹地道:“此乃國事,小子怎能以私相托?”
這裡不是範宅。中年人也不是王衝的大舅。王衝沒在右金吾街仗司找到管庫房的大舅範寥範信中,那裡的人說是去年就出外任官了,具體去了哪不清楚,讓王衝很是遺憾。
大舅沒找到,王衝就辦第二件私事:送信,替宇文柏送信。眼前這個中年官人正是宇文柏的父親,姓宇文名黃中,此時任起居舍人、國史院編修。【1】
宇文黃中審視王衝的表情,大義凜然之下似乎還有一層什麼,暗道此子莫非是有高人指點,認爲王黼此人不可倚仗?
再看手裡的書,回憶兒子和成都家中人所述的此子所爲,以及瀘州事中的功業,嘆自己還是以年歲論人了,有那等經歷,能作出這些事,寫出這本書的人,又何須他人提點?
王衝再問:“小子雖在銀臺司鼓譟,還是怕小吏壞事,扣下札子和書,舍人覺得……此事有可能嗎?”
宇文黃中搖頭道:“若是你彈劾王將明,或是無關緊要的小事,倒有此可能,可你如此喧譁,上書又是論國事,就算小吏有心,主官也不能裝作不知。我記得沒錯的話,這段時間值院的給事中是慕容叔遇(慕容彥逢),此人尚稱清正,對了……”
宇文黃中嗔怪道:“賢侄既是十六密友,怎的如此見外,喚我五丈便好。”
“可惜了,若不是其父與鄧家有殺子之仇,倒是一個女婿的佳選,二十一娘今年也十三歲了,待此子在太學掙得出身,正當嫁時。”
宇文黃中很遺憾地想着。此子相貌說不上俊美,卻也秀氣端正,兼之身材夠高,還有少年老成的沉穩氣度,是那種很容易讓女子生出依賴感的好男兒。
兒子很推崇此子,這一年多來在信中所展示的見識和心性,也證明了這一點,兒子才智和心氣本就不凡,能被此子折服,足以證明此子之能。而其孝行,還有在縣學文案上表現出來的君子正氣,更令宇文黃中看重,這的確是個才德兼具的人物。
只可惜,此子鋒芒太甚,似乎身上纏了上天的詛咒,身邊總是沒好事。其父更是個任俠般的人物,與鄧家結下了血仇。被殺的鄧孝安是鄧洵仁之子,鄧洵武侄子,而他的兄長宇文粹中又是鄧洵武的女婿。雖然他也鄙夷鄧孝安爲人,覺得此人是罪有應得,但他卻絕不可能將此子招爲女婿。那意味着與兄長決裂,儘管他也不齒兄長借鄧家依附蔡太師之行。
不可能招爲女婿,卻不意味着他會拒王衝於門外。他對兒子與王衝的親密關係沒有意見,因此當王衝以子侄身份送信上門時,他不僅熱情接待,還細細問起了王衝來汴梁後的行至。
“十萬言書,守正你是又開本朝先例啊,這書……重點是說什麼?”
收住飄飛的思緒,宇文黃中問。
對宇文柏的父親不必用什麼心機,王衝朗聲道:“小子上書所言有三事,一是西南榷場,以銅代馬,一是細定西南夷羈糜之策,一是深交大理,固鼎西南。《西南夷志》一書,便是爲此三事而述。”
宇文黃中捻鬚沉思,許久之後才皺着眉頭,重複道:“固鼎西南!?”
城西王左丞宅,俊美甚過宇文黃中的王黼拍着大腿,扯着嗓子地叫着:“去追回王德!不,直接請王履道再來府上!”
管家就在一邊縮着脖子,他尊王黼之令去了銀臺司,本是要截王衝的上書,沒料上書已到了給事中慕容彥逢的手裡。聽說那王衝還在銀臺司扯嗓子喊出自己要上書,惹得銀臺司大半人都知道了。再加之他是真正的上書,除了札子,還有一本厚厚的書,怕不下十萬字,開本朝先例,再沒一絲能截下來的可能。
管家本已絕望,當事主曹卻笑眯眯地向他恭喜,還稱讚他家相公會用人,會造聲勢,從主曹那抄來了札子和那本書的節略,他忐忑不安地回了府。
他設想過相公的許多種反應,卻絕沒想到,相公竟然驚得一跳三丈高,這副模樣可從未見過。
“固鼎西南……這小子是獻禮啊,好厚的一份大禮!”
使喚了下人,王黼翻着札子和節略,就在廳堂裡來回踱步,此時他眼中噴射着精光,當真如金鐵一般爍目。
“守正啊,固鼎西南……這是國策之變,非隨口道來的小事。”
宇文宅中,宇文黃中搖着頭,暗道少年人終究眼高手低。
王衝笑道:“五丈說得對……”
他眼裡閃着自信的光芒:“正是國策之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