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定自若的只是表面,終歸是肉體凡胎,怎敵利刃穿體。
看着曾勝乙不甚堅定的背影,晏亭深深的吸了口氣,催馬轉到伸手不見五指的角落,她可以臉不紅氣不喘的看男男女女脫光了衣服站在她眼前,卻不敢讓任何人瞧見自己的身子—— 並非因爲羞澀。
翻身落地,以馬身擋住自己,盤算着曾勝乙去而復返的時間,知道見初南並與之交涉,不會那麼快回轉,倒也放了心,撩起左手邊斗篷的一角塞進口中,擡高右手自腦後抓住左肩上翹着的箭尾,咬緊斗篷閉上眼,使勁向上一拔,一陣劇痛後有溫熱的液體緩緩流出。
解開身上的束縛,在秋日清冷的夜裡,身上的痛楚倒是令她感覺不到夜寒風重,後腦抵靠着牆壁,仰傾着身子空出了此許污穢血,隨後用纏胸的長布狠狠的勒緊傷口,再然後緩緩的把沾着污血的衣服一件件的套回在身上。
即將破曉,薄霧中隱隱聽見馬蹄落在石板路面上清脆的響聲,迴盪在長長的巷道中,恁地招人,晏亭咬着脣爬上馬背,待到曾勝乙回來之後,她會給他一個真的沒事的假象!
近了,晏亭嘴角努力綻開若無其事的笑,隱在昏暗不明的角落中,聲音平穩的承着曾勝乙的招呼,道:“可還順利?”
曾勝乙細細的打量着晏亭的表情,先前他看的清楚,那羽箭扎得不淺,可現在的晏亭除了嘴上顏色更淺白之外,倒也瞧不出蹊蹺,帶着狐疑回了晏亭的話,“屬下還未見到初南,不過少主料想的不錯,他聽見您到了,遲疑了許久之後,同意見您。”
但凡活着的人,總要在心底埋着一個目標,有的人埋的淺些,無礙乎是能豐衣足食的活着,有的人深刻一些,想要名垂青史,帝王策上載下名字,晏亭明白自己此刻的出現對於初南這樣的人來說不可不見,因此吩咐曾勝乙的時候,口氣恁般肯定,可是,到底能不能拿到解藥,晏亭知道,自己不過是用一條命賭初南的人性,若是勝了,蒼雙鶴保住一條性命,若是不勝,搖頭淺笑,或許當真要天上地下的追着那妖孽去了!
她也有目標,前十八年是爲替母親復仇而活着,大仇得報,後半生呢,要怎麼活,看見雷心子捧着沾滿蒼雙鶴鮮血的帕子那一瞬間,她比然,她與他,從最開始便生出了牽連,他爲重瞳子,她是降龍星,重瞳有帝王之命,那麼她便是專爲他而生,天下失了重瞳子,還要她降龍星何用?
看她表現的多好,明明痛的撕心裂肺,卻依然穩坐馬上,卿玦的雷行烏騅馬是有靈性的,那麼多人除了卿玦之外,她倒是沒想到它會讓她騎着,方纔她褪盡衣衫,馬繮繩是鬆開的,它始終站在她身前用自己的身子替她遮擋住一切可能突然出現的變數,而今它馱着她,速度雖快,卻讓晏亭清楚的感覺到,它的步調很穩,至少不會因爲劇烈的顛簸牽扯了她後背上的傷口。
進到初南公子府,天已經微亮,由下人領着晏亭和曾勝乙到了公子府的偏堂,那時初南正斜身侍靠在軟榻上,豔紅的長袍,紫金玳瑁冠,要笑不笑的慵懶表情,那是個與睿王不相上下好看的男子,卻令晏亭由心底生出反感,較之當初對睿王更深刻的厭惡,如弱水般癡情的女子爲他生死不明,他卻可以毫不上心的微笑,女人在他眼中,究竟是何物?
“上大夫,又見面了,本公子看可是惦着您許久了!”
距初南一丈遠的距離站定,維持着臉上虛僞的笑,晏亭朗聲道:“多謝公子惦着,本大夫也一直不曾忘記過公子的不凡氣度。”
聽見晏亭的附和,初南輕笑着坐起身子,正對着晏亭,不甚在意道:“方纔本公子睡得沉,似乎聽說上大夫尋本公子有此急事,不知本公子有何可爲上大夫效勞的地方?”
晏亭冷眼看着初南身上整齊的錦袍,勾脣輕笑,他究竟睡沒睡和她無關,她想要的只是解藥,開門見山道:“明人不說暗話,本大夫只想要公子府中秘製的解藥!”
聽見晏亭直接開口說了出來,初南撇撇嘴,曲眉道:“解藥?本公子以爲與上大夫有些交情,總要先敘敘舊呢,這怎麼開口就說些傷感情的話呢?”
晏亭無心與他虛耗,冷聲道:“本大夫願用南姬與你交換!”
這不過是個明知道不會有任何希望的引頭,果不出所科,初南不甚在意道:“南姬死了,本公子爲其厚葬,也算她死得其所。”
冷哼一聲,如今她倒是有些同情那個執迷不悟的南姬了,惋惜道:“可惜了那麼美妙的女子了。”
初南順勢接口:“上大夫若是喜歡,便算是本公子贈送給您的好了,對了,倒是得提前知會上大夫一聲,此女還是個清倌,跟了上大夫倒也不會污損了您的聲譽。
無恥!心中冷哼,晏亭不屑道:“倒是不必談何贈送,她毒害我大央帝師,重罪加身,要殺要剮
自是我大央之事,既然公子不在意這麼個無足輕重的小女人,那麼南褚長公主,公子您的親姑媽,公子覺得可夠分量換你一副解藥?”
聽見晏亭的話,初南遲疑了片刻,隨即朗笑出聲道:“姑媽將以功臣之譽榮載大褚史冊,也算值得了。”
身後肩頭的痛楚拐帶着額頭上的血管也跟着激跳,晏亭感覺若非與初南對抗,繃着根弦,這會兒大概已經倒下了,咬牙堅持着,面上還要維持了平靜,不緊不慢的應答道:“韓夫人的作用,便是給南褚一個向大央進犯的由頭,如今作用已經達到了,對貴國大王來說,自然是可有可無的,不過對七公子您,可絕非是可有可無的人物,想必公子心中該是有個計較吧!”
初南斜着眼睛看着晏亭,玩味道:“說來聽聽?”
看着初南的表情,晏亭自信滿滿道:“貴國大王遲遲未定儲君,衆所周知,立儲呼聲最高的並非七公子,可大王卻並不順應衆人之意,七公子心中該分明,追根究底,不過是礙着韓夫人的顏面罷了,如今雖韓夫人雖敗於我大央,可一旦能得全身而退回到貴國,只要她肯開口,七公子心中所想,更多了份保證不是麼?”
若有所思的聽着晏亭的分析,待到晏亭默聲,初南慢慢的站起身,緩步走到晏亭身側,輕笑着看着晏亭的臉,饒有興趣道:“說得倒也是這個道理,本公子救下大褚的功臣,換了民心,也得了一個穩妥的保證,似乎當真不錯的提議呢!”
晏亭嘴角綻開了一抹若有似無的笑,看得初南一個失神,隨即呢喃道:“先前本公子便聽說過,這世上有一種物事兒,能把極致的醜與美融合爲一體,倒是不信這話,只當若那些哄稚子入睡的故事一樣,全不過是那幾個閒來無事的酸人編排出來逗人樂的,現在倒是信了那話。”
沉寂在喜悅中的晏亭未弄懂初南這話的意思,禁不住追問道:“怎的?”
初南輕緩笑道:“最初瞧見了上大夫,總要覺得醜的不堪入目,可間或不經意的一瞥,竟也有令人動心的美妙,嘖嘖,堪爲奇人!”
呸!你才醜的不堪入目呢.本大夫褪了這身掩護,比你好看多了!
自然這話也只是擱在心中說說罷了,晏亭陪着笑臉,言不由衷道:“公子盛讚,本大夫不勝惶恐,可否先給解藥應急,稍後便遣人將韓夫人送到府上!”
朗聲笑道:“這個倒是好說,就是不知道一旦我交出解藥去,姑母可當真能全身而退,兵不厭詐,上大夫莫怪本公子多留個心眼。”
晏亭勉強牽扯着嘴角,總覺得自己瀕臨崩潰的邊緣,手心已經被自己的指甲緊緊的攥出了血痕,深深的吸了幾口氣之後,平板着聲音問道:“公子說說該如何是好?”
初南想了想,隨即輕笑道:“解藥本公子可以送上,但是要留個人質下來,上大夫意下如何?”
晏亭咬着牙,身後的曾勝石小聲勸道:“少主,萬萬不可!”
揮手阻止身後曾勝乙的規勸,晏亭沉聲道:“好,本大夫甘爲人質,七公子是否可以取來解藥?”
初南挑挑眉,撇嘴道:“先前有傳聞說,晏亭上大夫與鶴先生不合,未曾想竟願意爲鶴先生搭上自己,傳聞當真不可靠啊!”
晏亭不置可否,初南偏頭吩咐下人去取解藥,少頃,先前去了的下人一臉惶恐的跑了回來,附在初南耳畔嘀咕着些什麼,晏亭屏氣凝神,仔細的看着那人的口型,須臾本就失了血色的臉更加的難看,仿若死人一般的。
初南擰緊了眉頭,看着一邊臉色難看的晏亭,還算鎮定的揮手遣了下人,隨即輕笑着迴轉了身子走回榻旁,灑然落座,擡眼看着晏亭難看的臉色,平淡道:“本公子瞧着上大夫也是個有些特別本事的高人,既然如此,本公子也不瞞你,解藥已經被南姬毀了,倒也怨不得本公子不救她,她自己已經給自己斷了後路,不過先前上大夫的建議本公子覺得十分好,這樣吧,上大夫遠道而來,便小留府中歇幾日,待到姑母迴轉之後,本公子再送您回陳縣,不知上大夫意下如何?”
晏亭咬牙阻止失望與傷痛交織的呻吟溢出口來,深深的吸着氣,感覺自己不會在初南面前哭出之後,才冷硬道:“本大夫只問公子一句話,若是無解藥,那中毒之人會怎樣?”
初南聳肩無所謂的出聲道:“常人十二個時辰內吐盡鮮血斃命,非常之人,至多挺不過三個晝夜!”
心再一次擰緊,痛楚竟這般明顯,排山倒海的向晏亭涌來,加上後背受傷,再也隱忍不住,喉間一熱,張開口,吐出一口鮮血,曾勝乙緊張上前,小心扶住晏亭,低聲問道:“少主人,您怎麼了?”
看着晏亭此番表現,初南不在意的輕笑道:“莫非上大夫這般風塵僕僕的趕來,是你也中了那毒,可是真不巧,若是蒼雙鶴那人中了毒,許還會挺上幾天,可是瞧着你這身子,嘖嘖,還真不好說呢!”
拂袖擦去嘴角的殘血,晏亭冷哼道:“勝乙,我們走!”
說罷便要轉身,卻不想初南頓時變了臉,厲聲道:“即便你活不過今天晚上,也別想走出本公子府中一步,死了還留個屍身,正好讓本公子拿來去換姑母。”
晏亭霍然回頭,吃吃笑道:“既然本大夫敢來,便是想好了退路,晏毋庸的大軍還未趕到對吧,不過我大央的將士已經圍在城外,今日一旦本大夫無法走出公子府,晌午之前,你等着我大央精銳之師前來屠城吧!”
初南遲疑了一下,晏亭隨即轉身繼續向門外走去,守在外頭的護衛見此情景,拿眼去看初南,初南並不言語,默聲點頭,護衛見其提示,立刻圍攏上前,厲聲道:“站住,請上大夫留步!”
晏亭頓住步子,微微側頭看着臉上掛着怪笑的初南,遲疑了片刻,伸手探向腰間,笑着回身,慢慢的走向初南,柔和道:“七公子這是何意,莫非不要這一城百姓了?”
初南朗笑道:“區區兩萬布衣罷了,與整個天下相較,實不足掛齒。”
晏亭心頭一顫,眼見與初南只幾步之遙,笑得更加的燦爛,笑過之後,聲音卻帶上了份凜冽,“兩萬百姓不足掛齒,那麼七公子尊貴的命,可足掛齒?”
趁其不備,短刀架上了初南的脖子,晏亭靠着初南的身前陰測測的笑着,赤紅的眼猶如來自地府的索命厲鬼。
初南身子微微的抖了一下,面前的晏亭總令他有一種怪異感,便是因爲這等感覺令他兩次失手,如今才被刀刃架上了脖子,待到回神,初南不甚在意的笑道:“上大夫,區區一把稚兒把玩的小刀便想制住本公子,是不是把本公子看太得沒用了點?”
晏亭輕笑,“廢話少說,走。”
架着初南行於公子府,曾勝乙護其左右,即便初南養了此形同虎狼者,皆不敢靠前,眼見前方便是公子府大門,只要出了大門,騎上千裡駒,她便可以脫身,只有三天的時間了麼?她要回去陪在他身邊,告訴他—— 哥哥,我是女兒身,你要言而有信!
距離大門不過一步,卻因爲想到蒼雙鶴的笑,心頭又一陣撕裂般的劇痛,口中復又涌上血來,握刀的手一顫,初南趁勢掃開晏亭架在他脖子上的短刀,一個閃身躲到了一旁,隨即伸手便向晏亭身上抓去。
曾勝乙反應快,玉首劍隨即向初南伸出的手上狠狠的劈下,初南見曾勝乙動作,身子一晃,收了手躲開了曾勝乙的玉首劍。
見初南脫身,方纔繞在周圍的護衛一擁而上,曾勝乙一邊招架着初南,另一邊還要護着晏亭不被突然殺出來的護衛傷到,漸漸生出了力。
晏亭咬牙忍受着越來越強烈的昏眩感,腦海中只一個念頭反反覆覆的徘徊着:若她就這樣死了,便看不見蒼雙鶴,更不能當面質問他,當年爲何要那樣對待她?
初南在笑,曾勝乙面露猙獰,他曾以一敵百,不過那是應對芶惑養出來的酒囊飯袋,初南不是芶惑,他養出來的人絕非泛泛之流……
圍上的人越來越多,初南已經退出了圈外,冷笑着看曾勝乙和晏亭漸漸體力不支。
背靠着背,晏亭大口大口的喘息,隨後輕緩道:“每次都要讓你陪着我出生入死,若今天逃得過這關,我便與你結拜爲兄弟;若逃不過這關,來生我再報答你!”
曾勝乙的胸口也劇烈的起伏着,天已經亮了,秋日的早晨恁般的涼着,曾勝乙卻是汗流浹背,聽見晏亭的話之後,曾勝乙淡笑道:“報答實在不必,少主不怨恨我便好。”
晏亭心頭一顫,半晌呢喃道:“他爲何讓你混在我身邊?”
曾勝乙捏緊玉首劍,沉吟了片刻,最後也只是蒼雙鶴那一句若玩笑般的呢喃清晰的浮上了腦海,輕嘆一聲平緩道:“先生只讓屬下來護着您,他說也許是以前欠下了您的。”
一瞬間哽咽,即便那些全是虛情假意,可晏亭願意在這一刻相信當年的少年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同師傅說過,哥哥不會放任她就那樣死去—— 果真不會!
嘴角勾起淺淺的笑,晏亭侍着曾勝乙的後背,輕緩道:“若是今日我避不開此劫,只要過了這道門,你便可以脫身,回去告訴他,十三年前他同我說過了什麼,我一直都記得,我非君子,讓他不要忘了我!”
晏亭的話說得實在奇怪,且口吻並不似男子,曾勝乙身子微微一
顫,沉默的思索着,晏亭的呼吸更加的急促了起來,卻還不忘出聲道:“你記住了麼?”
喘息半晌,曾勝乙不再遲疑,堅定道:“這些話本該上大夫親口說與先生聽,您放心,即便今日屬下走不出公子府,也斷不會讓少主喪生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