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三路一路上恭恭敬敬,引着濟蒼生師徒來到鐵拳門。
兩扇鐵皮大門刷成黑色,門環處卻不是獸頭,而是兩個偌大的鑄鐵拳頭,高高突起,直要打出一般。門上的黑漆大匾,赫然書着三個大字:鐵拳門。
整個門口的顏色和樣式都是怪異驚人。門口站着六個紅衣壯漢,個個如凶神惡煞一般,一見成三路,齊刷刷上前一步,揮拳往自家胸脯一打,齊聲呼道:“嗬!”成三路一揮手,六人便各自退回原處。
師徒二人隨成三路走進門口。院子兩旁擺着刀槍架子,中間立着十二棵高大的木樁,頂端橫木各吊着兩個沙袋。二十幾個赤膊的弟子正自往袋子上擊打,每打一拳,嘴裡便大吼一聲。
吳秋遇忍不住扭頭多看兩眼。旁邊的弟子眼睛一瞪,雙手猛然一推,那沙袋便朝吳秋遇撞來。吳秋遇一驚,趕緊向後跳開。成三路出手在沙袋上回擊一拳,沙袋便蕩了回去,直撞在那弟子身上。成三路落拳之處,袋子破裂,“嘩嘩”的流出沙子來。
吳秋遇暗自驚歎:“這個人好厲害。那一拳若打在人身上不是連骨頭都斷了?”
被撞的弟子倒在地上,胸口悶得喘不過氣來,無辜地望着成三路。其他弟子也無不驚恐。
成三路罵道:“膽敢對客人無禮,活該如此!”說話間用眼角掃了濟蒼生一眼,似是有意賣弄。濟蒼生早看在眼裡,卻全然不予理會。成三路堆笑道:“門下弟子無禮,衝撞了高徒,還望神醫莫怪。”
濟蒼生淡淡說道:“我這徒弟倒沒什麼。至於你門下弟子,你鐵拳厲害,要打要殺,礙我什麼事?”
成三路一臉尷尬,自己乾笑了兩聲,說道:“是,是。師兄還在屋裡等,神醫請。”
衆弟子待成三路走遠,趕緊擡着那名受傷的師兄弟去休息。倒不見得是同門情深,只怕有朝一日自己也無辜被打,沒人理睬。
繞過大廳,來到後院。成三路指着一間小屋說道:“師兄就在裡面。請。”然後又朝屋內高喊了一聲:“師兄,我把神醫請來了。”
進到屋中。只見王保保跪在地上,低頭不語。牀上一人,面朝裡躺着,對來人並無反應。
吳秋遇看了看王保保,走到師父的另一側,離他遠些。
成三路朝王保保喝道:“還不快去給神醫倒茶!”王保保呲牙咧嘴地忍痛爬起來,朝濟蒼生和吳秋遇各作了一揖,便拖着兩腿走了出去。他回來找大夫按摩推捏了,勉強能夠站立行走,只是仍疼得厲害。
濟蒼生看了看牀上之人,開口問道:“這位就是王掌門了?”
“正是。”成三路答了一聲,上前去,扶那人坐起來,說道,“師兄,神醫來了。”
只見這鐵拳王面如土色,瘦削得皮包着骨頭,滿臉褶子,就像是行將入土的窮苦老農一般,全然沒有了武功高手的神采。他兩隻手被成三路握在手裡,不停地抖着,嘴巴張動,卻說不出話來。
濟蒼生不禁一怔。想不到威風多年、在晉陝一帶聲名赫赫的鐵拳門掌門王俊昌,竟落得這樣一副身骨,這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吳秋遇雖不知鐵拳王當年什麼樣,但見他現在這幅樣子,怎麼也想不出曾經是一代高手。
成三路嘆氣說道:“我師兄苦心修煉數十載,憑一副鐵拳,打遍山西無敵手,在晉陝一帶揚威二十餘年,那是何等的風光啊。可現在……唉。”
吳秋遇翻來覆去地打量着鐵拳王,怎麼也想象不出,這樣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如何能有那樣的威風。
濟蒼生問道:“令師兄卻如何落到這步田地?”成三路扶鐵拳王躺下,嘆着氣說道:“八個月前,師兄練功走火入魔,突然就病倒了。從此便僵臥不起,話也不能說了,飯也吃不下。一日一日消瘦下來,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吳秋遇問:“怎麼不請大夫醫治啊?”成三路說道:“怎麼會不請大夫?能請到的大夫都請過了。看完了只是搖頭,說不出個所以,連方子都不給開。後來又請了兩位內功高手,試着爲師兄運功療傷,唉,也是無濟於事。他們還問我:‘令師兄的體內真氣爲何那般弱了?你們鐵拳門不修內功麼?’我聽了,當時傻了,師兄一副鐵拳何等厲害,內功自然了得,怎麼會沒了?唉。後來,師兄就只能這樣躺着,再也不能動了。真是……”
濟蒼生走到牀邊,伸手拿過鐵拳王的手臂,將手指輕輕搭在他的腕上。成三路急忙搬過一把椅子,請神醫坐下。吳秋遇和成三路都目不轉睛地望着濟蒼生。濟蒼生臉上露出驚疑之色,收回手指,輕輕地捻了捻,再度放到鐵拳王的手腕上。
成三路關切地問道:“怎麼樣?”濟蒼生輕輕搖了搖頭,喃喃道:“真是一點內力都沒有了。這倒奇了。”
吳秋遇還是第一次看到師父犯難,知道情況嚴重,不禁又朝鐵拳王望去。
鐵拳王虛弱地躺着,氣息微弱,就如隨時會斷氣一般。
濟蒼生一言不發,閉上眼睛反覆摸着,難解心頭疑惑。
這時,王保保端了三杯茶水慢慢挪了進來,見濟蒼生正在診脈,便站在那裡候着。成三路也示意他不要出聲。
過了良久,濟蒼生才睜開眼來。吳秋遇和成三路齊聲問道:“怎麼樣?”
濟蒼生嘆了一口氣,緩緩說道:“我雖不是專職大夫,但也算看過病人無數。這種病症倒是從來沒有見過。”
吳秋遇一驚,連師父都沒見過的病,那豈不是沒救了。成三路聽了卻似乎並不驚訝。吳秋遇心道:“他一定是聽慣了許多大夫這樣說,治不了也就不足爲奇了。”
濟蒼生繼續說道:“脈象平和,似無其它病症,只是這體內真氣緣何全都泄去,着實讓人費解。令師兄發病之時,爲何走火入魔,你可知道?”
成三路說:“師兄閉關練功,從來不讓人打擾。他發病的時候我是不在場的。後來閉關期滿,不見師兄出來,我們才趕緊進去查看。就發現師兄倒在地上,昏厥了多時。究竟是何原因,在下也不得而知。”
聽他說完,濟蒼生更覺驚異,捻着鬍子,又朝鐵拳王看去。
成三路給鐵拳王蓋好被子,搖頭嘆息。王保保低聲問道:“您看,我爹他……還能恢復嗎?”
濟蒼生低頭沉吟了一會,起身說道:“老朽醫道淺薄,一時也沒什麼法子。且容我回去琢磨幾日,但有進展,必來相告。”
成三路拱手一揖,恭敬地說道:“那就有勞神醫了。保保,看茶。”
王保保雙手將托盤遞上。濟蒼生看了他一眼,卻沒有接。成三路隨手端起一杯,笑道:“看來,神醫還不肯原諒小侄。那成某再以茶代酒,替他,替我師兄,向您賠罪。我先乾爲敬。”說罷,將茶水一飲而盡。
濟蒼生見他這樣說,反倒不好推脫,心道:“就算他酒裡有毒,在我這裡也算不得什麼事。何苦傷了他鐵拳門的面子。”便也端起一杯,笑道:“這是從何說起呢。老朽喝茶便是。”說罷,便喝了一口。
成三路笑道:“保保,神醫原諒你了。”王保保深深一揖:“多謝老前輩。”
濟蒼生一擺手,又想起鐵拳王的病情,不免心頭沉重,對成三路說道:“老朽回去自當用心,只盼能早日醫好王掌門。”
“有勞神醫!”成三路再次拱手,又轉頭吩咐道王保保,“你先請神醫和高徒到前廳稍歇。我安置了師兄便來。”
濟蒼生道:“也好,老朽就不打擾王掌門休息了。”說罷帶着吳秋遇,隨王保保出了門。
吳秋遇小聲說道:“師父,咱們現在就走吧。我可不想待在這。”濟蒼生道:“就算要走,也須等主人來了再說。哪有不辭而別的道理?”
成三路很快也趕上來,陪着濟蒼生進到大廳落座,見吳秋遇仍抱着醫囊站在濟蒼生身旁,便堆笑道:“小兄弟先把東西放下,坐下歇歇也好。”
濟蒼生回頭道:“坐吧。”吳秋遇把藥囊放在桌上,也找椅子坐下來。
王保保拖着兩腿,走到濟蒼生面前,作揖道:“晚輩有眼無珠,在街上冒犯了老前輩和您的高徒。回來便被師叔狠狠責罰。如今已知道錯了,今後再不敢胡作非爲。”成三路也幫忙說道:“還望神醫老前輩大發慈悲,大人大量,順便也看看他的腿。”
濟蒼生說道:“年輕人少些暴戾之氣、多行善舉方是正道。難得你師叔深明大義,你可要跟他好好學了。”王保保連連鞠躬稱是。
濟蒼生看到他劈腿的全過程,知道事情原委,自然不難診治。於是讓王保保轉過身去,只伸手在他兩腿上捏拿了幾下,便說道:“好了。你只要不再用力,兩天之後便不會再疼。”
王保保頓覺腿上清爽了許多,雖然還隱隱作痛,但是跟剛纔相比,已然是大大的好轉。驚喜地回身,作揖不止。
瞥見吳秋遇仍面無表情地看着他,也上前拱手道:“小哥也原諒了我吧。”吳秋遇不想理他,又不會掩飾,便硬生生扭過臉去。
王保保一臉尷尬。成三路圓場道:“既然這位小兄弟還……哈哈,那就讓弟子們演些節目,逗小兄弟開心。傳話下去,誰能把神醫的高徒逗笑了,賞銀十兩。”
濟蒼生剛要開口謝絕,就見王保保已然走到門口,大聲喊道:“今日有貴客臨門,師叔說了,讓你們只管使出本事。誰能把客人逗笑,賞銀十兩。”
不大工夫,十幾個人跟着王保保涌進門來。竟然是有男有女,大小各異。
濟蒼生不禁暗笑,鐵拳門的弟子怎會這麼不整齊,倒像是江湖賣藝的班子。莫非鐵拳王好這個,專門在家裡養的?吳秋遇也沒想到會惹出這麼一場戲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成三路說道:“這麼多人,在屋裡鬧來鬧去不成體統。請神醫和小兄弟移駕,到外面觀賞如何?”
濟蒼生還不及說話,師徒二人便被那男女老幼十幾口拉拉扯扯,擁出了門外。
那一班弟子,拋飛刀,耍繩子,練空翻,各自使出最拿手本事,只爲博取客人一笑,賺取那十兩賞銀。原來打拳的那些弟子也圍過來,跟着喝彩叫好。
吳秋遇哪裡見過這些,只看了一會,便專注得顧不上眨眼。
成三路在一旁問道:“小兄弟,怎麼樣?他們耍得可好?”吳秋遇點頭道:“好,好。”成三路對衆人高聲喊道:“小兄弟笑了。你們都不錯,都去領賞吧!”那些人道了謝,高高興興地領賞去了。
熱鬧散了,成三路請師徒二人回到廳中。
濟蒼生道:“叨擾多時,我們也該告辭了。”
成三路道:“師兄的事,還仰仗神醫費心。既然前輩要走,我們也不敢阻攔。來人,上謝禮!”
濟蒼生忙擺手道:“謝禮就不必了。待我回去鑽研幾日,只盼能早日助王掌門恢復。”
吳秋遇去桌邊取了醫囊,跟在師父身後。師徒二人便告辭離去。
路上,濟蒼生仍在凝神思索。要說各種奇疾怪症也見了不少,可像鐵拳王這種狀況還真是頭一次遇到,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吳秋遇問道:“師父,那個人真的是鐵拳王嗎?”濟蒼生一怔,兩眼直盯着他:“你說什麼?”吳秋遇說:“怎麼看也不像那麼厲害的人。看着怪怪的。”
濟蒼生呆立良久,恍然道:“我好糊塗!竟被他們給騙了。真是可惡!”
吳秋遇問道:“師父,怎麼了?”濟蒼生道:“你的話倒提醒了我。我還納悶,一個人幾十年的功力怎會突然沒有了,看來本就是假的。那鐵拳王是假的。”
“假的?”吳秋遇疑惑不解,“他們爲什麼要弄個假的?”濟蒼生輕輕搖了搖頭,一時也想不出箇中緣由。吳秋遇想了一會,忽然說道:“我知道了。一定是他們先前吃了虧,才故意弄個假的病人,好讓師父診斷不出,丟面子。”濟蒼生笑道:“臭小子,你原也不傻,很好,很好。”吳秋遇聽師父誇獎,撓了撓腦袋,倒難爲情起來。
過了一會,濟蒼生臉上的笑容慢慢散去,緩緩舒了一口氣,喃喃道:“恐怕事情沒那麼簡單。”
走過幾條街巷。已日近黃昏。
吳秋遇問道:“師父,咱們現在去哪裡?”濟蒼生道:“天色將晚,先找個店子住下再說。”
走着走着,濟蒼生覺得腹內隱隱作痛,不禁揉了揉肚子。吳秋遇見了,忙問道:“師父,你怎麼了?”濟蒼生忽然驚叫道:“茶裡有毒!”
“啊!”吳秋遇大驚,急忙扶住師父。濟蒼生按着肚子,忍痛吩咐道:“快,快拿兩顆白花解毒丸。”
吳秋遇連忙解開藥囊,翻找起來。濟蒼生頭上已經冒出汗來,催促道:“快,快點。”吳秋遇愣愣地望着師父,驚叫道:“師父,這……藥囊裡的東西被人換了!”
他這一叫,濟蒼生大驚,一把抓過藥囊,揪着底兒把裡面的東西抖落出來,竟都是些茶杯、布團之類的,哪裡還有原來的鍼灸丸藥。
濟蒼生急忙擡手,先封了自己身上幾處要緊的穴道,防止毒液擴散。他呆立半晌,一下子全明白了,懊悔地叫道:“都怪我太自負,中了那廝的奸計!”
當時,王保保遞茶,濟蒼生也不是沒有懷疑,只是對自己的用藥手段過於自信,又見成三路先喝了也沒事,便放心地喝了。說實話,就算明知那是一杯毒茶他也敢喝。在他面前,一碗尋常的毒藥算不了什麼,何況他只喝一口,只需服下一兩顆自制的白花解毒丸便應無礙。
誰知那成三路太過陰險,找來一夥賣雜耍的把他們騙出了屋子,趁機把藥囊中的針石藥物全給換了。俗話說“巧婦難爲無米之炊”,任你醫道再高,解毒也需用藥。如今手頭無藥可用,這便大大的不妙了。
吳秋遇急得幾乎轉出眼淚,呼叫着:“師父,怎麼辦啊?”濟蒼生稍稍鎮定了一下,忍痛說道:“怕是他們還會追來,趁我毒發害咱們性命。你先扶我進小巷暫避一時。”
吳秋遇蹲下身,背起師父,就近鑽入一條小巷。
濟蒼生眉頭緊鎖,頭上的汗叭嗒叭嗒掉在地上。
小巷裡無人。正有一處破落的院子,兩扇木門朽得不成樣子,更有一扇斜掛在框上。吳秋遇踢開破門,揹着師父走進院子。那斜掛的門扇掉下來,散作幾片,揚起一團塵土。只見院中雜草叢生,顯是荒蕪已久。兩間失修的茅屋,窗子都被蟲子蛀了,門也不見。
進到茅屋,吳秋遇用腳鋪了一團柴草,才把師父慢慢放下來。
濟蒼生盤膝而坐,運功抵抗體內之毒。吳秋遇在一旁守着,更不知該如何是好。濟蒼生嘴角緩緩流出血來,軟軟地倒在地上。
吳秋遇大驚,急忙扶師父靠牆坐好,說:“我去鐵拳門把師父的藥找回來。”濟蒼生苦笑道:“他們把東西掉包,就是成心要害我,豈能把藥物還你?你去了,正是羊入虎口,他們絕不會放過你。”吳秋遇道:“我不管!我就去把藥找回來,給師父解毒!”說着,快步朝門口跑去。
“你站住!”濟蒼生大叫了一聲,頭上又冒出汗來。他忍痛說道,“臭小子,師父知道你一片孝心。你也不想想,你若去了,就不怕把壞人引來,反害了師父?”
“這……”吳秋遇一驚,知道自己確實魯莽了,可又真不知該如何是好。相處多年,他早已把師父當成了親人,而且是唯一的親人。現在就是讓他替師父去死,他也情願。要是露了行蹤,把鐵拳門的人引來,反倒害了師父,那可是他萬萬不願意的。
濟蒼生只有這樣說,才能打消徒兒去冒險的念頭。他靠在牆根,勉強招了招手:“臭小子,你過來。師父有話跟你說。”吳秋遇趕緊回來,蹲在師父身邊。濟蒼生緩緩說道:“師父此番生死難料,正有幾句話要囑咐你。”
吳秋遇抓住師父的手,叫道:“師父不會死的,不會!”濟蒼生嘆了一口氣,說道:“師父一心要將你培養成材,本有大事要託付於你。現在看來,來不及了。你只學了我的‘降魔十三式’,認真修習,自是不會受人欺負,可終不足以完成師父的心願。”
吳秋遇哭道:“都是我不好,讓師父失望了。”濟蒼生撫着他的頭,說道:“師父沒有怪你。你本來是個心無雜念的世外之人,原不該涉入江湖。是師父爲了自己的一樁心願強求於你。唉,若假以時日,成功也未可知。可是現在,怕是來不及了。師父便不再奢求,只盼你日後過得快活些。”吳秋遇伏在師父的膝上,只有哭泣。
濟蒼生歇了一下,又說道:“你未經塵世,不曉得江湖險惡;心地善良,更是容易被人欺騙利用。往後師父不在了,你凡事都要小心。遇事多想想,不要上了壞人的當。遇到惡人躲遠些,免得惹上是非,枉送了性命。”
吳秋遇擡起頭,哽咽道:“都是我不好,招惹了鐵拳門的人,害了師父。”濟蒼生微笑地看着他,緩緩說道:“這不怪你。鐵拳門多行不義,師父遇見也是要管的。只是你武功不濟,以後這種事須少惹些纔好。”吳秋遇哽咽着點頭。
濟蒼生揚起臉,長嘆一聲,感慨道:“師兄啊,你我枉費多年心血,終歸一事無成。今日我着了小人的算計,怕是不能完成你的囑託了。”吳秋遇抱着師父,哭叫道:“師父,你不會死的,不會死的!”濟蒼生慈祥地望了望徒兒的臉,又仰頭嘆道:“也許天意如此。就讓這秘密隨我一起埋沒了吧。”
師徒二人沉默無語,只有滿腔悲憤。
吳秋遇忽然叫道:“師父,你歇一下。我去找藥鋪買藥。”剛纔眼見師父痛苦,心中一團慌亂,這會才忽然想起買藥來。濟蒼生舔了舔嘴腳的血,問道:“金錢花毒,用何藥可解?”
“金錢花毒?他們好狠!”吳秋遇先是一驚,想了想,脫口答道,“茯苓一錢,當歸一錢,外加兩顆蒼耳,以川蓮煎服,可以解毒。”他跟隨師父多年,對藥性藥理也是熟悉得很。
濟蒼生看着他,微微點了點頭,伸手去解腰裡的錢袋。“師父,你不要動,我來。”吳秋遇把錢袋解下來,從裡面摸出一點銀子。
“都拿去。”濟蒼生頓了一下,又說道:“師父不在身邊,一切都要當心啊。”
“知道了,師父。我很快就回來。”吳秋遇不敢耽擱,匆忙起身去尋藥鋪買藥。
濟蒼生望着徒兒的背影,黯然搖了搖頭,暗自苦笑道:“他們存心害我,又怎能讓藥鋪賣出這些藥來?權且哄他離去,好過在這裡一起難受。”
果然被濟蒼生料中,吳秋遇走街串巷連走了幾家藥鋪,不是缺貨,就是沒人,急得他心亂如麻。想到師父命將不保,吳秋遇心如刀割。現在已沒別的辦法,他打定主意,冒死也要到鐵拳門走一遭。只要能找回藥來救師父,自己便是被他們打死也值了。他卻不想想,自己被人打死了,又有誰會給師父來送藥。
天已擦黑。有的店鋪掛起了燈籠。
吳秋遇急匆匆趕路,一門心思只想着鐵拳門找藥救師父,竟在大街拐角與人相撞在一處。那人“啊呀”一聲,跌倒在地。
吳秋遇忙將那人扶起,正要賠禮,卻一下子愣住:那不就是“鐵拳王”麼?爲何他此刻衣衫襤褸,竟是個乞丐模樣?
“鐵拳王”仍在哎呦着,開始抱怨:“你走路怎麼不看着點,撞死人了你知道嗎。”吳秋遇一把將他揪住,大叫道:“把我師父的藥還我!”
“鐵拳王”驚恐道:“什麼‘師父的藥還我’?我不認得你。你想幹什麼?”
吳秋遇揪住他的衣服不放,直叫道:“我認得你!我師父好心給你看病,你們鐵拳門卻偷換他的藥囊。快還給我!”
那“鐵拳王”卻道:“什麼鐵拳門?我不知道。我只是個叫花子。你要囊,我要飯,我礙你什麼事了?”
一時間聚了好幾個人,圍着觀看。有人笑道:“這後生抓着老叫花子作甚?”
吳秋遇見圍觀人多,便不情願地放了手,說道:“你不要抵賴。我認得你,你就是那個‘鐵拳王’。趕緊帶我去拿藥。”
“鐵拳王”掙扎道:“鐵拳王是誰?我每天在這兒要飯,他們認得我,我是鐵拳王嗎?”
人羣中有人說道:“他真是叫花子。鐵拳王怎麼可能是這樣!”也有人笑道:“這後生肯定是受了鐵拳門的欺負,拿老叫花子當鐵拳王出氣。”
吳秋遇聽到衆人如此說,不禁愣了,呆呆地鬆了手。
“這就對了嘛。”老叫花子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說道,“我要我的飯,你要你的囊,咱們兩不相干。走了,走了。”
吳秋遇仍愣愣地問道:“你真的不是鐵拳王?”
“不是,不是。我就是個要飯的,不姓鐵,也不姓王,你可以叫我老叫花子。”老叫花子搖着頭,拖着鞋子消失在迷濛的晚幕之中。
鐵拳門。四個壯漢大搖大擺闖了進來,正是在城外茶攤被鄉野三奇點了穴道後來被吳秋遇幫忙解穴的郝青桐、魯嘯、羅興、廖樹山四人。
門口的人不敢阻攔。有腿快的就先跑進來報信:“師叔,郝大爺他們又來了,已經進了門口。”成三路和王保保急忙出去迎接。
四個人已經進了院子。一見成三路,郝青桐劈頭問道:“大小姐找到了沒有?”
成三路先把四人請進廳裡坐下,才說道:“想是大小姐初來朔州,一時玩得興起,還沒顧上過來聯絡。四位儘可放心,咱們在城中耳目甚多……”
郝青桐盯着他:“那就是還沒有找到了?”魯嘯在一旁冷笑着說道:“我看是你自己玩得興起吧。聽說連雜耍班子都請了。”
成三路是鐵拳王的拜把子兄弟,平素二人以師兄弟相稱。鐵拳王不在,他就是代掌門,在這裡說一不二。現在被他們呼來喝去,心中自是不快,但又不便發作,只得強堆笑臉說道:“四位稍安毋躁。我已派出幾十名弟子去找,相信很快就能找到大小姐。聽說大小姐武藝高強,那就更不會有事。”
魯嘯站起來,冷冷說道:“這裡是鐵拳門的地盤,只要你們不與大小姐爲難,大小姐就不會有事。”郝青桐本想攔他,可還是晚了,只得示意他坐下。
成三路尷尬地笑道:“魯兄說笑了。我鐵拳門上下唯曾先生之命是從,怎會跟大小姐爲難?說笑了,說笑了。”
魯嘯低哼了一聲,坐着沒再理他。王保保見師叔畢恭畢敬,心中雖有不滿,卻也不敢造次。
衆人一時都無話可說,氣氛尷尬了一會。
郝青桐起身說道:“我們住在榮升客棧。有了大小姐的消息,請儘快告知我們。我弟兄感激不盡。”然後就招呼魯嘯等三人:“我們走。”
成三路急忙攔着:“郝兄留步,三位留步。幾位到朔州來,哪能讓你們去住客棧?鐵拳門雖然不大,倒也有幾間房子,正好在此安置,也讓我們儘儘地主之宜。”
魯嘯道:“我看不必了。”成三路道:“莫不是嫌此處簡陋?魯兄放心,我們只會選最好的上房招待。”王保保終於忍不住在一旁插話:“比朔州城最好的客棧差不到哪兒去。”他陰陽怪氣一說,把成三路嚇壞了,急忙圓場道:“倒不說這個。我是想,那客棧離此不近,若是稍後大小姐來了,我們再去通報幾位,這一來一回,只怕耽擱了時間,委屈了大小姐,也讓四位白白辛苦。”
郝青桐想了一下,點頭道:“成當家的這話說的有理。要不,我們就在此先住一宿。等找到了大小姐,明日再做計較。”羅興、廖樹山都點頭同意,魯嘯也沒有話說。
成三路見他們同意留下,很高興,忙吩咐人去安排住處。又問了四人是否需要派人去取行李,郝青桐直說不必。除了馬匹拴在客棧,其它也沒什麼東西要緊。
安置了四人歇息,回到大廳,有弟子已經點好了燭火。
王保保憋屈難忍,一掌重重拍在桌上,疼得甩手只叫。成三路勸道:“這幾個是曾先生派來保護大小姐的,咱們得罪不起。只是言語橫些,犯不着和他們計較。”王保保只顧着手疼,沒再說話。
成三路看了看桌上的白布袋子,忽又轉換了話題:“今日我費盡心力,設計壞了那老傢伙,明日只剩那小子便好對付。我給你報了仇,出了氣,你要如何謝我?”
提起這件事,王保保心情好了起來,說道:“我全聽師叔吩咐。今日放倒了老傢伙,明日再除了那傻小子,師叔真給我解了恨,你說怎樣都行。”他先壞笑了兩聲,豎起大拇指:“若說這坑拐使詐的本事,師叔果真是高明。”
成三路不以爲恥,笑道:“這算什麼。你師叔行走江湖二十年,也不是白混的。”
“那是,那是。”王保保連連稱是,“老傢伙真以爲自己是神醫,卻因瞧病栽到咱們手裡,也夠窩囊死了。”
成三路笑道:“那叫花子本來就無傷無病,只是生得瘦弱,又餓了幾頓。嘿嘿,就算他是神仙,當然也診不出病來。”王保保也笑道:“有病沒病都分辨不出,老傢伙這神醫的名頭算是毀了。”
成三路道:“神醫嘛,對奇疾怪症自是癡迷得很。你爹久未露面,本來就傳言甚多。咱們編出個內力盡失,也由不得旁人不信。再加上我叫師兄、你叫爹,咱們殷勤伺候着,誰能想到那是個叫花子?”
王保保深深折服,可是一想到白日裡管那叫花子磕頭叫爹,仍氣悶不已:“白讓那臭要飯的佔了便宜,後悔剛纔沒宰了他,反倒糟蹋了那些好東西給他。”
成三路喝了一口茶,說道:“算了。怎麼說他也出了力,幾件破東西有什麼。至於面子上的事,你不說,我不說,這事能傳到哪裡去?把個要飯的弄死在家裡,你就舒服了?”
幾句話驚動了樑上之人。那蒙面人原本對二人的談話並未在意,此刻聽到這樣一個離奇的奸計,也不禁豎起耳朵,專心聽了起來。
王保保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罵道:“爲了騙老傢伙喝下毒茶,我可是丟盡了面子。”成三路看了他一眼:“你以爲他真是被你騙過了?”王保保一愣。
成三路到底有些見識:“他是過於自負了,自恃醫術高明,就算茶裡有毒,他也沒放在眼裡,自以爲害他不得。更何況我先喝了,他不想失了面子。又怎是被你騙過?”王保保聽罷不禁泄氣。
成三路嘴角露出得意的奸笑:“這早在你師叔的算計之中。要說贏,咱就贏在後面的第二招。”王保保一愣:“讓他喝了毒茶不就完了?後面還有第二招?”
成三路詭異地一笑,說道:“他連張秉文那個半死不活的都能治好,可見是醫道了得。你以爲一杯毒茶就能將他撂倒了?”王保保大驚:“你是說,他自己可以解毒?那,那豈不是……”
成三路示意他冷靜:“你以爲找那雜耍班子來是做什麼的?真爲哄那小子高興?”王保保一頭霧水,沒想到這裡面還有說法。
成三路一指桌上的白布袋子:“你打開看看,裡面都是什麼。”王保保莫名其妙,伸去將那布袋翻開。樑上的那個人也正好看個清楚。袋子裡有針包、刀套,八九隻各色瓷瓶,十多個大小紙包,一看就是醫士大夫用的東西。
王保保先是一愣,接着便恍然大悟:“誆他們出去看熱鬧,原來是爲了換他袋子裡的藥。師叔你太奸詐了!果然高明!這麼一來,他醫術再好,也無藥可用。那毒茶便可要了他的老命。”
成三路更加得意:“我還告訴你,三日之內,全城藥鋪都買不到他們的解毒之藥。我早派人去料理好了。他只有慢慢等死。”
王保保讚歎之餘,忽然想到一個問題:“那傻小子已然厲害,老傢伙是他師父,肯定更厲害。萬一他發覺中毒,打上門來,豈不是又把藥奪了?咱們還是趕緊毀了的好。”
“哎,不可不可。這可都是好東西,有錢都沒處買去。你放心,這一層師叔早就想到了。我專門用了慢性毒藥,半個時辰以後才發作,那時他們早走遠了。便要回來,這一路折騰,又是半個時辰,中毒已深,還能有多大本事?”
王保保還是不放心:“師叔,那他多久會死啊?如果撐個十天半月的,早找別的大夫看了。”
成三路笑道:“能讓他撐個十天半月的,那還是毒藥麼?放心吧,他捱不過四個時辰。已經過了兩個時辰了。到了明日,就算給他解藥,他也沒命吃了。”
兩人相對大笑了一陣。
要等着曾大小姐的消息,還不能去睡。成三路打了個哈欠,舒長兩腿,仰在椅子上閉目養神。王保保將白布袋子丟到一邊,無事可做,也打起了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