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超更對隗裡縣和茂陵邑發生的事兒感興趣,她讓馮菟詳細述說司馬氏兄弟的所作所爲。他想起聖上在御史中丞薛池和侍御史尹敏二人的合奏上的硃筆批示,“此奏密存蘭臺!白馬無此盛景,朕甚憾之!”
“甚憾之”,短短几個字,讓班超聞到了絲絲恐懼的味道。
楚王劉英在彭城以黃老和佛教爲名,廣結天下官吏和世族豪強,楚國相和御史臺已經分別呈奏,漢明帝卻礙於手足之情,不忍動之。司馬南手握重兵,威鎮一方,又自侍曾是伏波將軍馬援門客,一旦爲禍,非同小可。假如司馬南與羌、胡有勾連,或者楚王果有二心……
班超不敢往下想了,他不想靠臆測行事。
但他相信馮菟,這女子從小便不會說謊。事涉隗裡縣令木容轂,甚至可能事涉行右扶風事司馬南,這麼重大的官司,他身爲食俸比一千石的漢軍司馬,僅憑馮菟所言他絕不敢出手。漢明帝容不得官員犯錯,參一個食俸一千石的縣令非同兒戲,要參一個二千石太守更非同尋常,他要確保一擊必中。因此,馮菟說完後,他面色鐵青,半晌無言,心裡已經在想着對策。
但他的沉默再一次讓馮菟會錯了意,“汝怎麼不說話?莫非爲難……”
班超聞言正色道,“馮菟,此事事關重大,汝要提前有所準備,或帶汝兩子、兩位老人、馮兄一家,先至雒陽班府暫避一段。三輔或許會引發一場山崩地裂般的大事變,甚至可能或有刀兵之災。明日,吾會派人至安陵隱秘察訪,收集證據……”
“哼!”
此時夜已經深了,馮菟沒領他的情,明亮的燭光下,她惱怒地看着班超,“汝不信吾?還是要‘從長計議’?吾兄已病臥在牀,奄奄一息,馮家有今日無明日,汝竟然還要派人慢慢暗訪?”
班超知她心急焦慮,於是便耐心地解釋道,“馮菟,汝知書識禮,這個道理不會不懂。欲打贏官司,必欲辦倒弓家。欲辦倒弓家,必先參倒隗令。欲參倒隗令,甚至可能事涉右扶風。隗裡令木容轂是朝廷一千石縣令,司馬南是食俸比二千石朝廷重臣,參一個二千石高官,汝以爲兒戲麼?吾必須有足夠的證據……”
馮菟一雙秀目直視着班超,半晌才說,“班老二,汝變了。當年的土坷垃,變得滑不溜秋的。也罷,吾一鄉婦,已難撼動汝,還能怎的?吾等着,汝派人去暗訪罷。只是有一件汝記住了,事辦不好,馮家必亡,吾做鬼亦會一口一口咬死汝……”
說着,馮菟站起身,竟然恨恨地扭頭走出帳外。班超見她一言不合便賭氣走出去,心便懸在半空了。他鬼使神差一般跟出帳外,眼睜睜地看着那個美好的身影走進宋母的大屋之內。心裡那個恨哪,直恨自己嘴笨,好好的事兒,卻未說明白,白白惹得馮菟又誤解了。
“尕叔,汝怎麼讓嬸走了……”
大帳門前,班秉、班騶在當值,軍營內已經安靜下來,士卒們經過一天艱苦的訓練之後,早已經沉入了夢鄉。分手多年後重逢,兄弟二人原以爲一定會破鏡重圓,馮菟自然會住在班超的大帳內,可沒想到她卻氣咻咻地出帳,徑直走進宋母木屋內。
軍侯和滿營士卒們都知道馮菟是司馬故人,且家中正遭遇天大官司,自己又剛遭綁架、凌辱,正是要命的時候,司馬又當衆說馮菟是他夫人,兩人分離多年,自然是要住一起的。見兩人在帳內談了一晚,竟然談崩了,馮菟帶着氣住進宋母帳內,班騶便不解地驚問道。
班超心裡那個惱啊,無法言說。只不過,他此時心裡的惱怒,與班秉、班騶二人想的可不是一回事兒。馮家正遭遇大難,且馮菟路上又遭遇不幸,讓他怒從心頭起。馮家有難,他義不容辭。從內心深處,他是心疼馮菟,他是想保護馮菟和馮、宋二家。可他沒想到一言不合,卻惹得馮菟大怒!
第二天凌晨,班超便派班秉和班騶回了安陵邑一趟,悄悄地打探清楚了事情原委。這兄弟二人在三輔整整呆了五天,到第六天夜深後匆匆趕了回來,他們還將班家老徒附班伍的長子班前帶了來。
班超仍在燭下讀着《三略》,班秉、班騶、班前進入大帳,連夜向班超稟報了暗訪的情況。
“尕叔……現在的安陵邑,通過巧取豪奪,土地已經大部歸了弓家,安陵庶民已經基本都成了弓家的徒附或奴婢。各族不得已,盡數歸附弓家,僅有馮家仍在死撐着。其餘各陵邑,也基本相似,土地基本歸了馬家、司馬家等世家大族。木容轂和弓家有大罪……嬸所言,全是事實!”
班騶性急,一邊吃着夜食,一邊說着見聞。
班秉道,“尕叔汝是未見,真是觸目驚心,一言難盡……還是請班前兄講罷……”
老徒附班伍已經過世,其長子班前長得與班伍當年一模一樣,只不過比老實的班伍要有見識。班前證實了馮菟所言,皆是事實:
“馮家這幾年吃大苦頭了,家財已快破盡,老夫人悒憤而亡。現馮太公已經快撐不下去了,他屢次說過,欲將馮家歸附班家門下。馮太公言‘寧白送班家,亦絕不以地喂弓家衆獸’。女公子馮菟夫君宋洪早亡,馮菟帶着一雙小兒,孤身撐着夫家,土地也十去其半,盡歸司馬氏,景象一樣淒涼。吾聽人傳言,只是因司馬‘大善人’看上了馮府女公子,宋府才得暫且相安……”
“馮家既有難,汝何故不來雒陽稟報於吾?”班超不悅地詰問道。
班前道,“尕叔,吾曾想去雒陽,然未過渭水,便被隗裡縣求盜們攔回。並申明,再敢亂跑,便殺吾全家……”
老實持重的班秉,見班超鐵青着臉一言不發,便請求道,“尕叔,五陵原今日都是世家大族的天下,整個三輔亦是大族天下,馮、宋兩家不過死撐着,要不了多久則必亡!求尕叔幫幫馮家吧,竇大人雖然不在了,可鄧府可是吾大漢世族之首,五陵原上這些豪族再可惡,斷不敢公然與鄧府公然爲敵……”
“勿要胡言亂語,此事事關重大,並非世族爭鬥那麼簡單。況且,吾豈是借勢壓人之輩?汝且起來罷,暫勿對女公子講。待吾思量一下,再作定奪……”三人出去後,班超在大帳內來回踱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