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畢,宋太公與宋老夫親自陪同班超、馮墾與三位軍侯在堂上飲茶,兩個小兒則擠在班超與馮墾身邊打鬧,分手在即,別部即將啓程,馮菟不敢等那一時刻到來,便一個人悄悄回到自己院內。
雨後初霽,院中垂綠拂面,楊柳依依,閨樓臺階兩邊現出淡淡的綠色青苔。馮菟走到階上時回首向前城門邊的別部院望了一眼。觸景生情,上樓後不禁攤開彩縑,揮毫寫下一首樂府,“倚門望君歸,君歸苔滿階。滿階皆情重,情重永相攜!”(注:此詩由班超後人、歷史學者、才女幽篁影代作)
寫畢擲筆於案,她抱着膝蓋,頭抵在膝上,心裡紛亂成一團。
忽然,前院內鼓樂震天,爆竹劈劈啪啪地響得熱火朝天,她知道,別部啓程了。身爲宋家的當家人,禮儀上不能出錯,便匆匆趕到前院,與宋太公、宋老夫人一起,主持儀式給別部送行。宋府鄉紳、士人、庶人、徒附近萬人,男女老少齊聚在莊園東門,與別部依依惜別!
班超抱拳,與宋太公、老夫人和馮菟一一話別。馮菟羞紅着臉,緊張得喘不過氣來。她不敢看他那火辣的目光,假裝看着威武雄壯的別部,不經意間回眸,卻見班超分明在故意向她眨眨眼。她怕別人看明白,迅速低下頭。
兩人在五陵原一起長大,她太熟悉這眼神了。他這是在告訴她,捨不得了吧,不準哭,等着吾!
“哎,這……”可等她再擡起頭來,班超已經走了,卻發現紅娋帶着兩個小兒,與舅舅馮墾一起,都坐上輜車已經跟着別部一起走遠了。
老夫人欣慰地一笑,別有深意地看着兒媳,“擔驚受怕一頓,讓兩個小東西去安陵撒撒野也好!”
馮菟送太公和老夫人回房,這纔回到自己樓上。她佇立窗臺前,感覺自己雙腳象踩着絲綿,軟綿綿的,似乎要癱下去一般。看着班超騎着赤蕭,帶着別部漸漸遠去,赤紅的戰旗漸漸隱到地平線上,終於控制不住自己,捂着嘴“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
她哭得很傷心,從窗臺好不容易挪到榻上,用絲被蒙着自己的頭,越哭越傷心,不禁沾溼枕巾。她想起了五陵原上快樂的少女時光,想起了班超拋棄她時那黑暗的歲月,想起宋洪亡後自己主持宋府經歷的無窮苦難,想到這二十天宋府經歷的天動山搖的大事變,想起護院邊氆自願替她而亡……
她想了很多,越想越傷心。紅綃不在,別的使女無召喚不敢進來打擾,便乾脆放縱自己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
哭過了,心裡也輕鬆了一些。擦擦眼淚,便又心灰意冷地抱膝胡思亂想開了。心裡想着、恨着,嘴上便咬牙切齒地恨恨出聲,“土坷垃,心真狠!那天落吾手心裡,非咬死汝不可……”
“誰心狠?汝要咬死誰?”一個男人的聲音,如晴天霹靂,在她的耳旁驟然響起。
馮菟嚇得魂飛魄散,從榻上一下子蹦了起來。回首一看,班超正坐在案後,聚精會神地看着她剛寫下的那首樂府。
“汝……汝……不是走了麼……”
“噢,吾還有事未完,又回來了!”
“回來幹嗎?滾回汝的太華山去罷,永遠也不要回來!”
“吾自然要回太華山,那是吾的軍營,這還要汝說?不過走之前,吾還要先制服宋家小寡婦!”班超將縑詩小心地疊了起來,珍重地放到袖中,然後站起身來,雙手故意在空中交叉拍了拍,然後氣度萬千地揮了一下衣袖,便瞪着眼,氣勢洶洶地向馮菟逼迫過來。
“汝……別過來……別過來……汝要幹嗎……”馮菟挪向榻中,驚慌地想逃。班超卻猿臂一伸,便將她抱於懷中,徑直走到窗臺邊。無一絲停頓,在馮菟的驚叫聲中,直接從三樓躍了下去。
“啊——”馮菟再一次魂飛魄散,她閉着眼緊緊抱着班超脖子,淒厲地尖叫起來。
赤蕭正在下面,班超輕輕地落到馬鞍之上。便在宋太公、宋老夫人、宋軍和衆莊丁、徒附們的祝福聲中,兩腿一夾,“駕!”赤蕭矯健地穿過宋府莊園,向北疾馳而去……
大雨地後,天上掛上了彩虹。班超率領別部路過茂陵時,全軍拜謁了孝武大帝陵墓,又拜謁了衛青和霍去病墓。走到平陵時,她與馮菟帶着班秉、班騶,專門去拜訪了正在臥榻養病的徐幹。
茂陵大戰的英雄帶着夫人至平陵訪友,自然在平陵引起了轟動,世族、三老、鄉紳們聞風而動,涌至徐幹府上欲一睹英雄容顏。在這些貴人中,尤其以當朝貴戚宋揚的來訪,令班超和馮菟一時難忘。
宋揚前漢文帝時功臣宋昌八世孫,祖籍平陵,素以恭孝聞名三輔。宋揚胞姑爲馬皇后外祖母,但卻隱居不仕。聞班超是帶着夫人馮菟一起來徐府,宋揚便帶着自己兩個小女,親來徐府見班超。
原來,班老二與少年夥伴、馮府女公子、宋府小寡婦舊情未了,一場大戰,便又起到了一起,早已經成爲三輔一段佳話,傳遍每一個角落。宋府兩個小女雖僅七八歲,卻纔藝俱優,聰明伶俐,非要跟着阿翁來一睹這對傳奇人物風采。
果然,一進入徐府,宋揚與班超相見恨晚。而兩個小女兒,嬌俏可人,黏在馮菟身邊,嘰嘰喳喳,問這問那,令馮菟對這兩個玉人兒、一對姊妹花愛不釋手。此時的班超與馮菟不知道的是,僅僅幾年後,這對姊妹花便進入東宮,得侍儲君,後又被封爲貴人,並在生下皇子劉慶後,在如花妙齡,被逼飲鴆醴而亡。
當然,這是後話,本書另卷再表!
沿途各村寨民衆,都在族長帶領下在村頭置茶水、點心,看威武雄壯的軍容,來回迎送別部。走到安陵時,日頭已經西墜。安陵世家大族也都在路上設茶亭,以茶水、點心迎候別部,班超便決定當晚宿在安陵。
隊伍住進馮府的大莊園中,當晚安陵各世族均出面,隆重招待別部,還請來伎戲班子,奉獻了一場歌舞助興。李二家的精心打扮了一番,指揮上菜布酒,象花蝴蝶一般不時在馮墾案前身後飛旋,衣袂拂起的陣陣香風環繞着馮太公左右,但馮墾如木頭人一般不爲所動。
有宴必有舞劍,秦漢時宴客大禮之一,便是主人與主賓都要舞劍或投壺。班超按禮節舞劍畢回到主賓案後,與馮菟並肩坐在一起。馮菟伏於班超耳後嘀咕一頓,班超這才注意到李二家的那柔美的臉龐上一臉落寞。而馮墾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很有大世族當家人的派頭,這讓班超心裡坦然起來。
宴後,士卒們都安歇在莊園中。班超一一檢查了負傷士卒,重傷者已留在宋府療養。而這些輕傷者有馬神仙照料,很快便能重新訓練。等天黑透了,班超這才牽着赤蕭,與馮菟手拉着手,來到成國渠畔,向班家的田舍走去。
班秉、班騶二人,則牽着馬遠遠地跟在後面。
這裡到處都留着他們少年時的足跡,留着年少時那美好的喜怒哀樂。往事一幕幕涌上心頭,馮菟百感交集,忍不住抽泣起來,又狠狠地踢了班超幾腳。班超將嬌小的馮菟抱坐於左臂之上,就象抱着嬰兒一般,吻盡她的淚水。並順着河堤,來到自家田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