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漢建武二十八年(公元52年),漢帝國秋季大熟。
從陰曆七月十二日處暑前後開始,全國各郡都已進入秋收。處暑這天晌午前時分,班府二公子班超如往日一樣,頭戴大草笠,身穿青色短襦衫、寬腿短褲,腳登麻鞋,腰懸長劍,頂着烈日策馬出了雒陽城夏門,順着官道奔赴位於邙山北麓的北軍軍營。
雖然已經出暑,但“秋老虎”仍炙烤着雒陽城(注:即今洛陽)。正是一天最熱的時候,寬敞的街道兩側,楊槐、柳樹、柞樹都耷拉着腦袋,只有樹上的知了在不知疲倦地恬噪着,除了班超單人匹馬,街道上連一個行人、馬車都沒有。
建武八年,班超與兄長班固生於河西五郡首府觻得城(注:今張掖市北),一個年頭,一個年尾(1)。建武十三年,班彪舉家隨竇融進入京城雒陽後,班固從九歲起便擅經史詞賦,神童名聲日顯,成爲帝都雒陽城萬衆矚目的天才少年。而班超卻相形見絀,遍獵經史卻極討厭讀書當書蟲,平時只喜歡舞刀弄槍,罩在兄長的陰影下越發不起眼。
十六歲那一年,班固進入太學,成爲太學近萬名學子中的佼佼者。班超則留在府中,領着僕從、小廝們掏糞、買糧、料理牲口、清理馬廄等等,包了家裡一應粗活。從十三歲拜左車爲師起,他每日唯一的正事兒,便是晌午之前策馬趕到北軍大營與師傅左車廝混半天。
北軍是拱衛京師的中央軍,有五個營,由食俸六百石的北軍軍候領五校尉,兵力僅三千餘人。北大營位於邙山南麓,官道旁邊。所謂兵曹營,僅是習慣稱呼,東漢沿襲前漢軍制,但僅設北軍。
而漢軍北軍內並無兵曹營編制,所謂兵曹營實質就是一個武備庫,它緊靠官道,位於邙山僻靜處。這裡地勢較高,樹木森列,蒼翠如雲。登阜望遠,伊洛二川之勝,盡收眼底。恢宏的雒陽都城,宮殿巍峨,車馬如織,氣象萬千,猶如人間仙境。
左車曾是河西大將軍竇融麾下勇將,是河西軍戰神,征戰一生未嘗有過敗績。所謂曲高和寡,高處不勝寒,左車身懷絕技卻內斂訥言,不苟言笑,少與人交結,更不願拋頭露面。受師傅影響,年已二十的班超雖善辯卻木訥寡言,行事低調,平時極少與世家大族子弟來往。每日在班府與邙山北大營之間,來去匆匆,縱馬疾馳。
低調有時也是一種驕傲,甚至是傲慢,也會招來麻煩。
兩漢時代,倡導儒學,官員、儒士和世家大族子弟講究貫五經通六藝,佩劍是儒士或官員的標準裝備。當時,全國各地風行擊劍,劍術高手們受盡尊崇,並紛紛開坊授徒,僅雒陽城內就有聞名全國的三十六劍坊,各類稍有名氣的劍坊加起來,則有七十二家。這些劍坊既制劍、沽劍,也收藏名劍,且都建有專門劍術道場,專門用於切磋武藝。
雒陽城的世家大族或商賈紈絝子弟,常聚集劍坊、酒肆、歌坊、伎樓以擊劍爲戲,賭注常常高達十數萬錢。每年三十六劍坊都要在春秋兩社前後,組織高規格的民間擊劍大賽,天下知名劍客齊聚雒陽。而漢帝國巔峰論劍勝者,則會被三十六劍坊冠以大漢劍士名號,披金綬帶,享受無尚榮耀。
在所有的著名劍客中,名頭最響的,當數號稱“大漢第一劍客”的天才擊劍少年淳于薊。
淳于薊是雒陽巨賈宋溫養子,建武十年(公元34年)生於東夷琅邪國。父亡後,母改嫁雒陽巨賈宋溫,淳于薊跟隨叔父淳于恭隱居琅邪黔陬山(注:即今山東原膠南市鐵橛山),耕作畜養,潛心習劍,終得大成。後來到雒陽侍奉阿母,被大賈宋溫視爲已出。
淳于薊嘗跟班彪學古文經學,因學藝不誠,遊手好閒,行爲放浪不雅,被班彪逐出師門。雖不擅經學,淳于薊劍術卻十分精湛,打遍三十六劍坊無敵手。雒陽各酒肆、歌坊、伎館俱以高薪,乞求其光臨。而淳于薊一般不恥於到酒肆這類場所擊劍,他有專門的道場,那就是宋家的私苑-呂苑。
朝野正在忙着秋收,是一年之中最大的收穫季節。但這些國家大事,與遊手好閒的雒陽世家公子或商賈子弟們不相干。立秋這天,世族子弟們相約攜劍雲集呂苑,以擊劍遠迎即將到來的秋社大節。呂苑位於崤山之下,河水(注:即黃河,漢時稱河水)之濱,離平陰縣城不足十里,是宋府私苑,也是當時雒陽劍客們最仰慕的化外仙境。
當日晌午前,班超出夏門匆匆馳至萬壽亭前時,被人驟然攔住馬!
原來,世子們、擊劍少年們正在萬壽亭匯合,此時這個長亭邊已經拴了幾十匹好馬。班超騎術精湛,馬速過快,從長亭邊的官道上一掠而過,瞬間驚了亭邊草地上一匹馬,也使得羣馬一片混亂。坐在亭中一個頭扎青色綸巾、一身灰色縑袍的世子大怒,飛身而起,欲將班超從馬上撞下。班超突遭變故,倉促之間,在馬上飛身迴旋一圈躲過攻擊,同時,飛腿將來人掃落馬下。
這一圈動作一氣呵成,然後策馬遠去,身後留下一片喝彩聲和罵聲。
班超原沒將此事當回事,只當是驚了人家的馬,讓人教訓了一頓而已。當日在兵曹營跟師傅研習河西、西域兵書地理,日頭墜落時才策馬往城裡返。他沒想到,馳至長亭之前,被一溜十餘匹駿馬攔住了去路。原來,這羣人根本沒走,就這麼一直在長亭等着他呢。
“衆君意欲何爲,何故攔吾馬邪?”班超晌午前並未留意這羣人,此時心裡不悅,便抱拳喝問道。
“公子早間驚了馬、打了人也不道歉,文章世家班府人也可以這麼無禮麼?”居中世子鼻樑高挺、相貌清秀、氣度不凡。雖然目光清冷,卻分明如一個清秀書生。此時聞言也抱拳還禮,雙目卻睥睨着班超,陰笑着問道。雖然在笑言,但班超分明看到他目光中居高臨下的意味,其笑聲和言語更是陰冷得很,令人骨中生寒!
“在下班超現在道歉,對不起了諸位。早間事急,無暇致歉,實在抱歉!”班超這纔想起午間之事,雖然衆少年的張狂讓他很不舒服,但家教甚嚴的他顧不上計較,趕緊再次抱拳躬身道歉,然後就想放馬走路。
“在下淳于薊,不接受班公子的道歉。”
原來,衆少年簇擁的世子正是淳于薊。此時的淳于薊看着眼前這個衣衫簡陋、皮膚黝黑,但卻燕頷虎頸、目光炯炯 、氣宇軒昂的班二公子,也在馬上抱拳說道,“久聞班公子拜河西戰神爲良師,習得一身戰場殺敵之技,且不屑與市井劍客交手。不知今日,班公子是否敢與吾一戰?在下不才,願意向班公子討教幾招!”
聽說居中的清秀少年是淳于薊,那個被阿翁班彪趕出師門的愚鈍之人,班超心裡的不屑油然升起。他其實不願與一身光鮮段襦的紈絝少年們有過往,生計窘迫的班家與這些世家貴族有點遠,似乎是兩個世界。
但對方一句“是否敢與吾一戰”,還是讓年僅二十的班二公子血往頭上涌。但他並未直接接受挑戰,嘴上卻故意說道,“對不住了淳于公子,在下對打打殺殺不感興趣。汝別尋高人吧,班超告辭!”
說完,舉起鞭子,便要策馬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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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建武八年(公元32年)班固與班超都出生於河西,固爲超兄確鑿無疑,但兩人是否系孿生兄弟,史無明載,筆者認爲不能排除這種可能,但年頭年尾可能更大。另外,班固共有姊弟四人,大姊史未留名,僅知嫁三輔周氏。史籍在記述班固、班超、班昭生平時,班固、班昭祖籍是安陵,而班超祖籍卻是平陵。筆者認爲,訛傳可能較大,班超祖籍也應爲安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