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焰、肖初月黯然無語,周令自豪地道,“紫玉髓現在吾大嫂手中,現爲鎮宅之寶。法師便氣又能怎的,只能燒死小妾解恨!”
原來,二賊在蒙榆的地頭伊循城胡作非爲,蒙榆大怒,一場火拼打得兩敗俱傷。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紫玉髓最終被蒙榆獲得。菩達伐摩對衆匪無可奈何,便將氣都撒在養玉的婦人身上,他架起一堆柴火,以火祭之名將小妾置於柴堆之上。衆沙門做法事畢,柴堆在婦人的慘叫聲中熊熊燃燒起來。可憐了那個二八玉人,瞬間便被烈焰吞沒……
小廝已將駝隊迎進大院,店家與蒙榆、周令十分熟悉,包下兩排客房,很快便辦了質押入住。刑卒們卸下貨物入庫,將馬、駝入廄,交由僕人或小沙門打理,不再需駝隊費心。令刑卒們吃驚的是,在客棧內當僕人討生活的小沙門,穿着粗麻僧衣,竟然有十餘人。
客棧主人竟然是漢屯田刑卒後人,姓士名芤,五十餘歲,是伊循兩大富族之一。漢匈天山大戰的消息通過駝隊已經傳到這裡,客棧人多眼雜,看到漢朝河西的慄弋駝隊到來,士芤一家與小廝、僕人、婢女、小沙門,均甚冷淡,讓士卒們都俱爲不爽。
“到汝國度,爲何還如此煩惱?”
金慄與伊蘭自進入樓蘭城開始,便一直以絹巾遮面。伊蘭情緒一落千丈,從進入伊循城開始,便一直悄悄以淚洗面,默默無語,憂傷不已。進入房間後,侍女打來水,她也一動不動,枯坐在案後的坐牀之上,如一尊木雕一般,一付落寞、痛苦的模樣,讓金慄感到費解。
“金慄汝不懂,都尉非要做好人,拿吾當棋子,其實是送吾入火坑……”一句話未說完,眼淚便無聲地流出來了。
金慄嚇壞了,但伊蘭除了說過恨父王將其嫁給匈奴人外再未說過別的,她覺得沒這麼簡單,一時不知如何排解,便說道,“汝相信吾,竇將軍、耿將軍、班司馬、淳于軍侯可不似渠耆那些粗人,汝覺得會白白送汝入火坑?”
甘英、劉奕仁敲門走進來,見她們一臉愁容,劉奕仁跪坐到伊蘭身邊,飲一口店家煮的鹽茶,或許是花椒放得多了點,辣味衝了些,他呷呷嘴,這才道,“告訴汝不要煩惱,一切有吾。漢軍能打敗不可一世的南呼衍部,未必連一個鄯善國小公主都保護不了。汝父王再厲害,匈奴賦監再厲害,能厲害過班司馬?”
甘英也道,“奕仁說得對,吾也向汝保證,如果國王膽敢將汝扣下,吾……吾便將金慄留在鄯善陪汝,讓汝家王宮從此不得安寧……”
甘英未說完,金慄就惱了,“汝存心氣吾是吧?”一邊罵着,一邊張牙舞爪地撲上來狠踢了幾腳,再賞了幾粉拳。
正要繼續施暴,忽然前面櫃房內吵吵了起來,動靜似乎還很大。一個小侍女去打探了一下,氣喘吁吁地跑回來稟報說,“不得了,打架了……一個僧人帶着數十大漢,包圍客棧……來討債來了,雙方已經動起手來……”
四個小胡女也從門外嘣嘣跳跳地衝了進來,風風火火地叫道,“公主,快呀快邪……前面打架了,去看熱鬧耶……”從樓蘭至鄯善國伊循城,衆刑卒都愛護這四個胡人小丫頭,她們已經不再戰戰兢兢,臉上有了笑容,人便也活潑了起來。
金慄叱道,“瘋裡瘋氣的,象個女兒家家樣兒麼?打架就果真那麼好看?”四個小胡女都怔住了,其中一個伸了下舌頭,還做了一個鬼臉。訓斥完胡姬,金慄自己卻站了起來,“伊蘭汝去不去,吾要去看看!”
這個假小子是第一次出這麼遠的門,而且還是去漢朝嫁給自己的如意郎君。蒲類人奉行族外通婚,在本部族內是不通婚的,以她的地位只能嫁給其它各部族的酋長子。本來她都被逼着成了呼衍王的兒媳婦了,漢軍徵白山,讓她擺脫了苦海,還給她送來了一個漢人白馬王子,她正在高興頭上,看什麼都新奇。
伊蘭黯然地搖了搖頭,她的世界卻正黑暗着呢。甘英見狀道,“奕仁在此陪着伊蘭,吾陪金慄去看看!”說着,便帶着衆胡女們走了。
日頭已經隱入崑崙山,夜晚降臨,屋檐下一排燈籠,將客棧照得影影綽綽。衆人來到櫃房前,只見這裡已經圍了很多人,不少刑卒也抄着手在這裡看稀奇。此刻院中的天橋上,都站着不少看熱鬧的商賈、鏢師或駝倌們。
正房門前兩撥人馬,各有一二十人,都手持刀劍,劍拔弩張的樣兒,似乎一言不合就要來一場全武行。可令人不解的是,他們在瘋狂吵嚷着,雙方各說各的理兒,就是不動手,真是讓人急死了。
甘英觀察了一下,這裡的男人一般扎着漢朝人的發幘或戴着漢朝人的屋帽。而女人一般扎着髮髻,戴巾幗或頭巾,連服飾也大體相似。人羣中戴着尖頂胡公帽或破爛的氈帽的,一般都是從蔥嶺西邊各國來的慄弋商隊。
櫃房前對壘的兩方都是伊循城的頭面人物,一方是舉着火把的寺院沙門,領軍人物是一個身穿綢緞僧衣、身高體壯、氣勢洶洶、手提寶劍的法師。一方是客棧的小廝、僕人,領軍的是客棧店家,一身黑色襦袍,頭戴屋帽,揹着雙手,很有氣度,甚至有點處變不驚的味道。
屋檐下一排大燈籠,將院子照得如同白晝。兩方仍在滔滔不絕地辯論、說理,沒完沒了,圍觀的人都急出一身汗,金慄更是跺腳急道,“沒勁,倒是動手啊,不如看鬥羊過癮……”可兩方不理會衆人的期盼,仍在有板有眼地言語論戰就是不動手。雖然說的是鄯善方言胡語,甘英與金慄還是聽明白了。
法師養女嫁給了客棧店家,說好的彩禮是價值八十穆立(注:鄯善貨幣單位)之一歲駱駝、可播三米里馬(注:鄯善國重量單位)籽種土地一塊。但僅是口頭協議,證人爲牧監(注:鄯善國各州管理牧業的官員)鳩羅,已經病故。可養女嫁來客棧後,客棧卻未兌現彩禮,分明輸理在先。
天已經黑了下來,燈籠光線暗淡,雙方又點起火把,繼續論戰。
見圍觀的商賈、吏民越來越多,法師開始出示證據了,他高舉一張樺皮(注:東漢初,木簡、羊皮、帛與樺皮,均爲書寫物)道,“諸位鄉鄰,各位看官,吾名菩達伐摩,是寺院主持,伊循僧人會法師。都說漢人狡詐,此言不虛。不認契約,不認天理,現有判長耶科瑟那判決書和國王敕諭爲證!”
說着,法師湊到火把下大聲念道,“威德宏大、偉大之國王陛下敕諭,致伊循州屯人後士芤諭令如下:今有判長耶科瑟那上奏,伊循州僧人會法師菩達伐摩養女陳秀被伊循州屯人之後士芤子士徒娶爲妻室,雙方協議由士芤贈給菩達伐摩價值八十穆立之一歲駝二峰、可播三米里馬籽種土地一塊爲養育之資,由牧監鳩羅爲證人。此係合法婚姻,根據法律,士芤應在接到本諭令十日內,兌現承諾!”
法師剛唸完,士芤也舉着一張樺皮書高聲道,“諸位鄉鄰,各位客商,小人一生奉公守法,法師所言並非實情。法師菩達伐摩枉爲僧門之人,虐待養女陳秀,並欲將其沽出。陳秀不堪忍受,找到州長沙迦牟韋,表示自願嫁給犬子士徒。州長沙迦牟韋曾親問法師是否有要求,法師怕州長追究虐待罪便表示沒有要求。於是,州長沙迦牟韋爲證人,並訂立契約。”
說着,他也大聲念道,“茲於上天之子大王安歸陀廣伽在位之十九年七月五日,法師菩達伐摩養女漢名陳秀自願嫁給士芤子士徒爲妻,法師菩達伐摩提出不要撫養之資。該女現已爲士徒之妻,與士芤子女享有同樣繼承權利,證人爲本州長。此字據系由戶監(注:鄯善國管理戶籍官員)餘左多,本州司書可可迦,根據婦女陳秀之請求所寫,其權限爲永遠!”
“呸!”站在人羣中的金慄恍然大悟。在白龍堆發現古墓的那個晚上,蒙榆曾說過菩達伐摩法師連養女都不放過,原來都是真的。“這混蛋還有臉要撫養之資……”她剛罵了一句,甘英趕緊將她嘴捂住。
士芤剛唸完,法師見自己被人揭破,便惱羞成怒,指着店家口中大喝道,“士芤,汝一個漢軍屯田後人,竟敢串通州長,毀壞口頭契約,已犯死罪。十日一到,如果汝敢抗拒國王敕諭,吾將以僧人會名義,請求國王強制執行,並告州長受汝賄賂!汝等着罷,死期不遠,看汝猖獗!”
士芤則冷笑道,“吾是漢人不假,然也是鄯善國人。吾是屯人之後更不假,莫非屯人之後便低人一等麼?汝串通判長耶科瑟那,矇蔽國王,其罪更甚。州長外出未歸,待其歸,吾將與州長一起告汝虐待養女、串通判長、欺騙國王之罪。按鄯善律,汝當受火刑……”
“漢蠻,汝找死……”法師大怒,渾身顫抖,悽然高叫道, “國王敕諭在手,這便是法!吾已稟報北匈奴賦監天鬻大人,打死汝,也不頂死罪……來人哪,給吾砸……漢狗沒一個好東西,給吾將這個漢蠻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