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闐國地當南線商道要衝,真是四戰之地,前途叵測,形勢艱險,令衆將都深受震動,超出了想象!
胡焰和華塗迅速在簡易沙盤上擺上標記,摩釋迪則從懷中掏出一張羊皮圖展開鋪於班超身前案上。在於闐國西城以北四五百里處的于闐河西岸,有紅白二山相對,紅山之巔有哨壘,兩山之間有堅營要塞,名爲鷲巢,正位於從且末城至於闐的商道盡頭。如順着崑崙山北麓戈壁商道西行,就必須經過拘彌國的王治寧彌城。
摩釋迪接着又指着圖上的莎車國道,“屈絕賢已買通國師嘟哮冶,控制了于闐王廣德。北胡使團通過一明一暗兩條驛道,與駐龜茲國之呼衍獗密切勾連。爲防萬一,呼衍獗還命焉耆都尉石亀親率千餘北匈奴和龜茲騎卒居莎車國監國。石亀乃焉耆名將,于闐國一旦有變,石亀將率莎車國二萬五千大軍殺到于闐,而呼衍獗必提焉耆、龜茲兩軍大軍順於闐河南下。漢使下於闐之日,便是大戰烽煙四起之時!”
雖然是炎炎夏日,前半夜的且末城內氣溫還是很高,但衆人感到骨頭內隱隱生寒。漢匈水火不能相容,漢使團曾在鄯善國的驩泥城血拚、火焚北匈奴使團百三十騎,現在相爭的戰場移到了于闐國,呼衍獗、焉澠夫人自然要精心謀劃,重兵防守,力求將漢使團一網打淨,報驩泥城火焚之仇!
摩釋迪說完,室內陡然安靜下來,但卻氣氛壓抑,彷彿點火就着!
班超蹙眉緊盯着案上的羊皮圖,如何破解于闐危局,如何將呼衍獗先手之勢化爲無形?事關出使成敗,可謂牽一髮而動全身,班超一時未理出頭緒來!
胡焰見室內氣氛沉重,班超、淳于薊眉頭緊鎖,便打破沉悶的空氣說道,“呼衍獗此陣勢看似嚇人,其實弱點便是西城。戈壁沙漠廣闊,吾使團悄然進入西城並不難。一旦進入西城,便可借權氏斥侯兵、韓苑人馬,一舉擊殺北虜使團,進而逼廣德歸漢!”
淳于薊道,“奪西城後呢?鷲巢守將南下,張望率兵西來,石亀率莎車國兵圍西城,吾區區三十餘騎,如何卻敵?”
“于闐國有國兵二萬五千人,當年曾二破莎車國。奪于闐後,可借于闐國兵之力,抵抗強敵……”胡焰越說越心虛,迅即轉口道,“唉,難在下於闐之後。于闐國兵畏石亀如虎,未必能抵擋得住莎車人。可還有別的辦法麼?!”
于闐國可是胡焰、肖初月的老巢,肖初月見胡焰臉現尷尬,可他顯然也沒想好,急出了一身汗卻幫不上一點忙。
摩釋迪打破室內的尷尬氣氛,他再對班超道,“權大人令小僧轉告大使,奪于闐貴在一個‘快’字。權氏在西城有人馬近百,可襄助使團擊滅北胡使團,逼國王就範。權大人已進入溫宿國,會在呼衍獗、石亀後方製造事端,令其不敢放手進軍西城。寒菸公主已以漢使團副使名義隱秘南上崑崙之巔,助女國抵抗羊同進襲。一北一南,助大使經略于闐……”
夜色漸深,班超傳令上夜食。在等待夜食的間隙,他指着羊皮圖突然問道,“一明一暗兩條驛道,明的肯定是順於闐河北上的這條驛道,暗的是否就是沿拘彌河(注:即今克里雅河)這條商道。據吾所知,拘彌河北端已湮沒戈壁之中且已經改道,沿河商道已經斷絕,法師確定匈奴人仍控制這一通道?”
“大使所言正是。”摩釋迪肯定地道,“渠勒國、拘彌國均歸順於闐國,自拘彌國北上,順拘彌河往北,河兩岸有城池十餘座。古時拘彌河直通北河(注:即今塔里木河),沿河也是南北古商道,南北連接着拘彌國與龜茲國。今拘彌河北端確已向東改道並逐漸湮沒於沙漠,然沿古河道仍是重要商道,不時有商隊沿此條道北上龜茲國。”
“拘彌河雖然東移改道,然大河古道沿岸綠蔭覆蓋,仍是大片大片富饒綠洲。北匈奴人控制着商道中之黑沙城(注:即今喀拉墩古城)、圓沙城(注:即今園沙古城,因遍佈圓形沙山而得名)二座城堡,每座城堡有守卒二什人馬,牢牢控制着拘彌河畔驛道……”
丘庶的輜重隊送來湯餅(注:即類似於今麪條),衆將陪法師進完夜食,班超突然面色嚴峻地道,“于闐國步步陷阱,殺機四伏,不能留法師歇息了。吾有強烈感覺,西城要出大事。請法師速返西城傳吾號令:權氏在西城人馬或已暴露,速分散隱藏,不得輕舉妄動。再速派密使北上,令權魚把溫宿國水搞混,務要拖住呼衍獗至少二十天!”
“啊?!”摩釋迪聞言,驚得“騰”地一聲從案後席上直接蹦了起來,倉皇之間還掀翻了兩隻玉石獸形鎮席,令室內一片混亂。
“人馬已經暴露——”難道漢大使班超已經發現權魚謀劃好的取于闐策不可行?或是已經發現紕漏並嗅到了危險味道?他一刻也不敢耽擱了,趕緊躬身道,“小僧將連夜返回西城,謹傳大使令。嚮導將在精絕城與大使匯合,小僧告退,盼與大使再會在西城!”
法師匆匆忙忙離去,淳于薊送完法師歸來,見班超屋門緊閉,衆將都焦急地站在屋外。胡焰見淳于薊回來,便憂心忡忡地小聲問道,“以司馬用兵習慣,定然要先取鷲巢,再圖西城。軍侯,龜茲人善戰,吾以三十騎擊據堅固要塞之敵三百騎,斷斷不可啊。相反,吾使團只需隱秘進入西城,便有權氏人馬可用,吾亦有韓苑人馬可相助之……”
“韓苑?韓苑究竟有多少人馬,汝何不對司馬直言?”淳于薊不解地看着胡焰,剛纔胡焰提到韓苑時他就想問。
“噢,抱歉軍侯……”在檐下燈籠暗淡的光影中,胡焰臉上的尷尬之色還是歷歷在目,他不好說自己與肖初月說了不算,只好抱拳躬身解釋道,“韓苑便是吾與初月的窩,吾女人吳英、初月女人錦娘乃于闐國商賈、牧主,雖爲女流,卻有江湖名號吳太公、錦太公,是沙海南道商道扛鼎之人,其麾下有崑崙屯二百鏢師可用之!”
“扛鼎之人?”這話對淳于薊和田慮等三位領軍軍侯聽來,既震驚又驚喜不已。尤其是淳于薊,聽來更有振聾發聵之感!
淳于薊是個獨行墨俠,天馬行空,獨往獨來。可流浪戈壁沙漠的蒙榆、胡焰卻不是無根浮萍,名爲牧主暗爲匪,是有大家業、大身家的沙匪。蒙榆、周令是鄯善國最大的高利貸主,而胡焰、肖初月麾下竟然有商隊二十餘,這讓他一驚不小,不能不對這四匪刮目相看。
倒是蒙榆聽到胡焰言語中似有誇耀之嫌,便不悅地斥責道,“當年與吾爭得你死吾活,于闐國從不讓吾染指。今日竟然令漢使團進退不得,還敢誇耀,汝和肖初月顏面何存?”
胡焰被噎得無言以對,肖初月趕緊辯道,“軍侯,呼衍獗重兵防守于闐,不能記在吾與胡大哥頭上。當初在鄯善國,周令還不是連釋比圃軍情都查不着?”
“宵小之徒,吾日汝妹,汝皮癢耶……”
“淫禿勿狂,吾便皮癢了汝能怎的?”
真是那壺不開提那壺,這可是周令的死穴,現在被人揭了短處,瞬間便要爆發。肖初月是神偷聖手,詭計多端,走的是靈巧路線,一對一單打獨鬥不是周令對手。但二匪明暗相爭、較勁,其實每一次真正吃虧的總是周令。現在,當着淳于薊的面,周令只能發發空狠到底未敢動手。
“啪”地一聲,淳于薊用扇子狠狠趕跑討厭的蚊子,也是震懾一下正在較勁的兩個沙匪。他嘆息一聲道,“吾與班司馬相識二十載,相知十餘年,即便在疏榆谷迎戰呼衍王大軍前的那個晚上,司馬神色亦十分輕鬆。于闐迷局,呼衍獗重兵環伺,一步走錯或將萬劫不復……唉,衆將且先去睡罷,吾在此守着可也!”
淳于薊將衆將趕進各自室內,自己便坐在院中的石墩上悄悄陪着。不一會兒,胡焰、蒙榆便又推門走了出來,漢使團面臨生死抉擇,作爲漢使團的幾個核心人物,他們如何能睡得着?周令、肖初月、華塗、田慮、樑寶麟又一一走出,三位軍侯是領軍的,淳于薊只得再一次將他們五人與班秉、班騶一起趕回室內就寢。
現在班超的室外就剩下淳于薊、胡焰、蒙榆三人,他們都手拿一把由麥秸編織而成的大扇子,不時拍打着令人討厭的蚊子,默默地思考着出擊的方向。
與二匪不同,此時的淳于薊卻浮想聯翩,心裡卻盡是悔恨!
年少輕狂,當年他隨阿母從東夷遠嫁雒陽宋府後,雒陽大賈宋溫視其如已出,見其精於擊劍,便曾對其寄予厚望,於是專門帶着他到班府跪請,求大儒班彪收其爲徒習五經六藝。可跟師父班彪習《春秋》僅十餘天,他便因擅自去酒肆擊劍爲樂受到班彪嚴懲。那天少年淳于薊先被班彪罰跪於院中烤太陽,後被召回室內聽課,就在此時他犯了一個令他終生蒙羞、也令他終生後悔的“大錯”!
這“大錯”不是別的,而是他當着尊師、滿堂儒門弟子,不合時宜地放了一個響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