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鞀手握劍柄,居高臨下地斜睨着休莫廣鵛。見休莫廣鵛手被尉遲仁握住,臉卻氣得煞白,周鞀不禁露出一絲鄙夷的冷笑!
一對生死冤家,仇恨已融化進骨頭裡,此刻被逼着化干戈爲玉帛。
這場慘烈的戈壁大戰,從班超率漢使團突然陷陣起,其實前後不到半個時辰。石亀帶傷倉皇逃入莎車城,班超只令尉遲千率邊防營象徵性地追殺十里,同時就地將莎車國兵編入已方大軍,由莎車國大都尉悉志無屠繼續領莎車國兵。
聯軍開始打掃戰場,搶救傷卒,埋葬戰死士卒!
此刻風塵瀰漫的莎車軍大營內,已經成了一座空營!
石亀倉皇西逃時,後面有邊防營在追殺着,只得繞營而過。莎車國王妃赤玊知莎車軍已敗,卻一直盛裝呆在石亀的營帳之中。衆侍女絕望地哀嚎一片,但王妃赤玊卻安坐不動。她見多識廣,處變不驚,亂軍之中,一個女人、尤其是優雅、美豔的女人能逃哪去?
她又讓侍女拿來銅鏡看了一眼,鏡中分明是一個畫裡走出的美人,又像九天之上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身着雨過天青軟煙羅底裙,鬆綠青錦上繡着金絲桂花的長裙,領邊繡着一溜金絲百褶盤絲祥雲。手腕上戴兩隻藏青色青金石鐲子,頭上盤着結椎髻,髮絲間插入兩個于闐脂玉鑲金玉簪,雙眸似水,眉黛如畫。朱脣輕點,一對薄脣如櫻桃般小巧玲瓏,卻輕輕撅起。梨渦淺笑,一雙秀目妍媚如三月桃花,更難掩淡淡愁緒。
在侍婢們絕望的哭泣聲中,她對着銅鏡卻微微一笑,脣邊浮現兩個不深不淺的酒窩。帶着讚美的心情放下銅鏡,她在安心地靜等着。爲了莎車國她什麼都願幹,她自信鏡中這個美豔的婦人,其戰力便能抵得上一支萬人大軍!
從班超進入西域起,各國便流傳着神話一般的傳說。石亀天下無敵,都能成爲自己石榴裙下臣。班超是漢大使,畢竟是男人,傳說他最愛西域胡姬。這天底下果真有不食腥的貓麼?只要班超看了一眼鏡中的美婦,她相信不管于闐人想如何復仇,莎車國都會高枕無憂!
但是她失望了,她並未等來班超,卻等來了一屯國兵和一個英姿颯爽的戎裝婦人。這是莎車軍的一個矮胖的屯長,他正按照大都尉悉志無屠的將令,帶着一屯百騎來護送王妃歸國。而同來的這個婦人,竟然是莎車國原西夜州州長夫人昆蘭。這大出王妃赤玊的意料之外,她驚問,“此可是漢使之令?!”
“稟報王妃——”屯長叩首,“這確是漢大使班將軍親口所下之軍令。”
赤玊聞言眼淚簌簌滾落,此前自己雖貴爲王妃可不過是石亀的隨軍玩物,而漢使這是怕她難堪哪,從而折了她王妃應有的尊嚴,故而先悄然送其歸國!
感激之餘,心裡不禁又有一絲失落,能以三千騎擊破石亀萬五千人的大英雄,竟然對自己的美豔之名視而不見!
等屯長退出帳外準備輜車去了,赤玊又與昆蘭相見。雖然在此之前西夜國不過是莎車國一個州,但昆蘭卻沒有跪拜曾經的上國王妃,而是躬身萬福道,“西夜國王妃昆蘭,進見莎車國王妃。漢使令吾轉告王妃,‘石亀是**,戰敗受傷是罪有應得。王妃身份尊崇,不應受羞辱。請王妃先行歸國,本使將在莎車城下以諸侯之禮接見國王、王妃!’”
“王妃?難道西夜已經復國?難道漢使要取莎車?”赤玊受驚,連發三問。想想西夜國這可是反叛莎車,問這個問題似乎太愚蠢。漢使三千人便敗石亀萬五千人,自然要借勢取莎車,問這個問題更愚蠢。於是侷促中便又急嘆道,“女俠身手勝過男兒,自然能上陣衝殺,哪象吾,唉——”
“是邪是邪——”在雍容高貴的赤玊面前,昆蘭自慚形穢,覺得自己象個女侍衛,象個鄉下女人,可一說起打仗她的欣喜、暢快便都寫在臉上,“吾與國王率二千國兵,斬殺石亀麾下數百龜茲人,差點捉住那淫棍。吾斬殺了數人,痛快!他妹的可惜了,就差那麼一點點哪,到底還是讓他跑了!”
赤玊豔羨地看着這個西夜女俠,這個戎裝婦人碧眸高鼻,亭亭玉立,一身甲服穿在身上是那麼優雅端莊,彷彿是從遠古款款而來。本來大帳內焦躁不安、氣氛尷尬,讓她眉飛色舞地一說,迅即如陽光普照,明豔迷人!
但班超罵石亀是“**”,昆蘭罵石亀“淫棍”,這讓反過味來的赤玊還是臉色緋紅,羞愧不已。天下人都知道,她是石亀的莎車伕人,是石亀可以隨意作踐的玩物,班超和昆蘭的話,尤如剝掉她的華裳鞭撻着她嬌嫩的肉體和靈魂,令她無地自容。
羞怯之餘,她抱拳躬身長揖,啜泣出聲,“恨哪……恨吾空長了一身臭皮囊,爲莎車國吏民,只能甘做男人玩物。嗚嗚……倘若吾有王妃之能,定然將石亀這畜牲碎屍萬段,再去喂狼……”
“別這樣說——”昆蘭扶起赤玊,並替其揩去淚花,“這是個男人的世界,女人便有女人的難處,王妃不必自哀。吾知王妃是爲莎車國不得已而爲之,昆蘭敬重王妃!”想想當初爲救薩莫克,自己還不是委身那個一身粗皮糙骨的斷耳老賊,從此便成了人家的西夜夫人,安慰完赤玊,自己竟然也心裡酸酸的。
兩個女人表面上惺惺相惜,寒喧着、奉承着,說着場面上的話,但心裡的互相仰慕卻是真實的。此時,屯長已經套好幾輛輜車,赤玊臨上車前緊緊擁抱昆蘭,哽咽着道,“泱泱大漢,禮儀之邦。漢大使使西域,乃莎車人之福。請轉告漢使,赤玊不過一柔弱婦人,雖仰慕大漢,然能做者便是說動國王離匈歸漢,此志終生不渝!”
昆蘭嘴上道,“王妃放心,昆蘭定將王妃言轉告漢使!”
其實昆蘭心裡深了赤玊,這個身上散發着幽幽清香、美豔絕倫、令男人看一眼便會終身難忘、夢纏魂繞的女人,柔弱的外表下有一顆令人生畏的堅強心靈,她說的絕非心裡話,漢大使班超實在是在做無用功。她與她的丈夫——莎車國國王齊黎可都是西域強人,齊黎少年時代即在北匈奴爲質子,赤玊出自龜茲王族,如何可能這就被感化了?
送走莎車國王妃,昆蘭返回大營時,班超和淳于薊、尉遲仁、休莫廣鵛四人正在大帳內接見悉志無屠和周鞀。薩莫克和王妃昆蘭則東向坐,享受尊崇的大漢諸侯之禮。西夜國輔國侯薩里庫勒則坐於國王與王妃身後,也享受無上榮光。等悉志無屠、周鞀禮節畢,尉遲仁故意問悉志無屠,“大都尉曾率領大軍屢破于闐,可謂悍將。此次,何故敗得如此之慘耶?”
明知人家是故意羞辱,且報不跪之恨,悉志無屠一時語塞。周鞀則道,“輔國候有所不知,石亀暴虐,莎車兵不願爲北匈奴人賣命。加上飢餓難捱,糧秣接應不濟,將無戰心,士卒厭戰,故才降漢使團爾!”
昆蘭一雙秀目又變成了一對月牙兒,有意無意地睃站在帳下的胡焰。衆將都知道這個女將是胡焰的帳中人,西夜國順利復國,現在這個婦人肯定憋着勁要好好感謝胡焰呢,一個個不禁羨慕得眼球子都要掉下來。
班超將這一切看在眼裡,他下令道,“令莎車國蒲犁州(注:即原蒲犁國)暫爲西夜國屬國,在蒲犁谷城建崑崙市尉府,在西夜國呼犍谷城建西夜市尉府,王妃昆蘭兼任漢使團崑崙市尉府、蒲犁市尉府市尉,負責商道事務。國王薩莫克爲蔥嶺商道守將,抓緊剿匪,維護崑崙商道、蔥嶺商道安全!”
權魚蟄伏在疏勒國,正在圖謀復國。此時的班超不得不另行物色管理商道的官員,見昆蘭英武逼人,西夜國又當蔥嶺商道要衝,戰略地位重要,便委以重任。但蒲犁谷城在蔥嶺之上,戰略地位重要,此時只是讓西夜國代管。幾個月後,當班超下疏勒國後,便迅速下令蒲犁州歸疏勒國節制,此後數十年蒲犁谷城一直由漢使團派將直接控制!
哺食時,班超隆重舉宴犒勞三軍,也爲大都尉屬志無屠和莎車國衆將壓驚。于闐國、西夜國都將糧秣、牛羊、美酒運進莎車軍大營,令士卒們二十餘日來首次得已飽食。
當天晚上,漢使團甚至連監軍都沒有向七八里外的莎車國軍大營派遣。于闐國大都尉休莫廣鵛不放心,與輔國候尉遲仁商量後,想派兵看住莎車國兵,負責調度大軍的軍侯胡焰卻直言道,“輔國候和都尉不必多此一舉,此時逼其反,莎車人亦不能也!”
不是“不敢”,是“不能”?
胡焰的話讓尉遲仁和休莫廣鵛將信將疑,二將返回本營內時,還是命于闐國二千騎晚上枕戈待旦,加強戒備,一旦有動靜,隨時上馬衝殺。當然,如有利,則隨漢使團鎮壓莎車國兵。如不利,則溜之大吉。可戰戰兢兢一晚上,竟然和淳于薊說的一樣,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送悉志無屠與周鞀返回自己的大營後,班超、淳于薊帶着漢使團衆將來到尉遲千的邊防軍大營。晚上的全軍大宴,邊防軍騎卒們就沒有開宴,營內沉痛的氣氛令人壓抑。一戰過後,邊防營士卒陣亡過半,此時營內火把熊熊,風塵陣陣,殉國烈士遺體都已經被細心地收斂好,整整五百餘具,一一整齊地擺放在大營前的沙地上。
而大營前的木樁上,邊防營的千騎長尉遲千則被捆在上面,兩名軍法曹正掄起長鞭,劈啪劈啪地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