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瞬間,班超父愛氾濫,差點將婦人緊緊地摟在懷中!
但他沒有,這個婦人畢竟不是兩小無猜的馮菟。她從小在沙漠小綠洲長大,又經歷了亡夫喪子之痛,亡國之恨刻在她的靈魂中,因而太有野心和心計。就象一株稚嫩任性的沙棗苗,嫩枝易折又長滿尖刺,嬌妍的黃花易枯萎凋零,難堪大用。只有在歲月的洗禮中健壯強大起來,在風沙的磨礪中褪去易傷人的尖刺,才能結出鮮紅誘人的果實!
因此,他控制着自己的情感。況且他此時已根本顧不上揭穿、斥責她,他有更加重要的事要辦,他要從她口中聽到他現在最想聽到的東西。班超在坐牀上坐下,指了指側案冷冷道,“汝坐下!”
紀蒿不敢違拗,低着頭老老實實地走到側案後坐下。歇斯底里哭了半天,到底有點渴了,嗓子正冒火呢,便也不管他正瞪眼,更不管案上色調絢麗美觀的釉陶耳杯是誰喝過的,端起咕嚕咕嚕地便貪婪地喝盡。哼,反正汝也不會要吾,裝淑女給汝看有屁用!喝完又拉過銅壺倒了一耳杯,咕嚕咕嚕地喝盡,還扯過旗邊很不文雅地擦了擦嘴脣。
“喂,那是酒——”
班超詫異地提醒一聲,見紀蒿並未理會,便又冷着臉道,“哭也哭了,酒也喝了,說正事吧,誰害的汝?吾要聽實話!”
這互不相干、冰冷冷的聲音令她戰慄。她擡起頭,看到的是一張與在拘愚城完全不一樣的面孔。這是一張冷峻如刀削般的面孔,一雙睥睨天下的眸子分明透着嚴厲、透着殺氣,威嚴而不可侵犯。可那目光中偏偏缺少的是愛憐、呵護,彷彿似一個獵人,正在等待着他期盼的獵物的出現!
“汝說不說——”班超低吼着,“蠢丫頭,吾剛班師有許多正事要辦。再吱吱歪歪,便給吾滾回拘愚城……”
不知這是今天他第幾次罵她蠢,或許自己真的很蠢,對一個不相干的人竟然做着白日夢。紀蒿害怕馬上被趕回拘愚城,聰明剔透的她已經知道他想聽到什麼,於是她低着頭簡略地道:
“餘與衆姊妹相約來投使團,在沙漠上爲商旅所擄,衆僕均被擊殺。情急時吾自稱……漢使夫人,商旅聞之果然未敢爲難。誰知至於闐,又爲歹人擄進呈侯府,吾寧死不從,受盡凌辱。吾只得再稱漢使夫人,可呈侯根本不怕,殺了救吾的大夫人帕溫,又變本加厲摧殘吾,後又擄至人市欲沽,讓……讓……”
她有點說不出口,見班超不滿地輕哼了一聲,嚇得她趕緊道,“讓……讓……讓吾與衆姊妹爲……千人騎、萬人壓……”說到傷心處,紀蒿自怨自艾,又忍不住抽泣起來,再一次說不下去了,“幸好看到漢使進城,吾便拚死衝出相投……”
“呈於老賊,皓首匹夫……”班超臉現輕蔑的微笑,卻分明咬牙切齒,“汝對本使有何仇恨,偏要讓吾女人遭千人騎萬人壓——”
雖然他在很小聲地自言自語,但在紀蒿聽來卻如驚雷一般。她震驚地睜開淚眼,看到班超臉上分明在獰笑,目露濃濃的殺氣……她腦袋瞬間一片空白,便趕緊閉上雙目,耳邊便聽到一聲怒喝,“來人!!”
怒喝的同時,“轟”地一聲巨響,紀蒿被嚇得蹦了一下。只見班超蹬翻身前的雕花高案(注:即今桌子,西域先有,後傳入中原),案上白玉蓮瓣紋茶罐與脂玉茶碗如箭一般射了出去,撞在牆上,“嘭——嘩啦——”一聲,摔得粉碎!
猶不解恨,他又飛起一腳,將席上一個于闐玉熊形鎮席踢飛,“轟——嘩啦——”一聲砸到牆壁上,再一次摔得粉碎!
廳內驟然山崩地裂一般,紀蒿嚇得魂飛魄散,縮成一團。她圓睜秀目,沒想到自己一番話觸動了這個黑臉男人的逆鱗,剛纔還在獰笑現在便勃然變色,成了一頭暴怒的野獸,目光如刀,充滿殺氣,似乎要摧毀整個世界!
輔國候尉遲仁、宰相私來比、輔國侯瞿羅渥和大都尉休莫廣鵛四人,淳于薊、蒙榆、胡焰、華塗等衆將,紀蒿的護衛陳隱和小乞丐秅娃兒,聞聲都一齊衝了進來。班秉、班騶帶着兩個女婢,一婢懷裡抱着大藍皮包裹,手裡還提着一雙秀氣的棕色女靴,另一婢則提着一木桶冒着熱氣的溫水。
班超鐵青着臉從坐牀上起身,當着衆將和衆臣的面,從二婢手裡接過包裹和水,並向帷幔後面呶了一下嘴,命已經被嚇壞的紀蒿進入內室淨身更衣。兩個女婢想跟進來侍候,被淳于薊揮手製止,便低首抄手貼着牆壁站立。
等紀蒿跟着班超身後倉皇進入內室,他將水桶放在臥室外間地上,衣服包袱則放到屏風後內間的雕花大榻上,並黑着臉向恭房(注:即洗漱間)呶一下嘴,厚嘴脣裡嘣出兩個乾巴巴、冷冰冰的字,“抓緊!”
紀蒿木然地點點頭,腦袋嗡嗡嗡地響着,渾身僵硬得如木偶一般。未等她反應過來,班超已經蹬蹬蹬地走出門去,並轟然一聲帶上門。
她侷促不安地貼着雕花木門,聽到正在稟報着什麼的老國相被打斷,黑臉男人正在外面發號施令,“于闐國衆臣聽令,挖地三尺,務必找到拘愚部族衆婦,生要見人,死要見屍,要快——本使以爲,宜迅速羈押殘害衆婦之歹人,一律由王廷案結問斬,要快——”
“末將遵令!”“下官遵令!”“小候遵令!”衆臣與衆將聲音淒厲地領命。
紀蒿嚇得雙膝軟軟的很想坐到地下去,她輕輕地將門拉開一條縫,並悄然走出內室站在一根金色的畫柱後。透過重重帷幔,只見于闐國衆臣已經匆匆忙忙地退出廳外。漢使團中軍衆將不放心,也匆匆跟了出去。廳內剎時安靜下來,只剩下班超、淳于薊兩個魔頭頭對頭趴在案上,對着案上縑圖指點着、嘀咕着什麼。
此時整個于闐國或都在地動山搖,這個大堂正是旋渦中心和風暴眼,安靜得無一絲聲響,安靜得令人心悸!
遠處的廳門處,陳隱和小乞丐都露了一下腦袋,似乎不放心地瞅了一眼廳內,又刺溜一下縮了回去。陳隱一直面朝外抱劍恭恭敬敬地站立門側,小乞丐在車上時便醒過來了,此時則抱着膝蓋靠着陳隱貼着牆壁坐在門邊牆根,不時扭頭偷眼瞅一眼風雲變幻的大廳!
紀蒿輕輕地退入室內掩上門,拍拍胸口想整理一下倉皇紛亂的思緒。
這臥房很大、很考究,榻屏外有三張案,是讀書和密談之所,恭房也在外間。牆邊是一個高大的人形衣架,上面掛着班超的鐵鎧甲,紀蒿對着鎧甲怒視一眼,還作勢欲踢幾腳,發泄着心中的不滿。蘭錡中間插着班超的長馬矟,兩側插着其它兵器,牆上則掛着一大一小兩張錚亮的銅弩。而那柄形狀怪異的重鐗,則掛在外面廳堂內班超案後的牆上,與班超須臾不離!
紀蒿將水桶提到恭房,裡面洗浴的大桶、洗臉的木盆、棉巾梳蓖、恭器甚至拭穢用的簡籌等一應俱全,乾淨明亮,比在拘愚城自己家中還要舒適。紀蒿感覺身下涼颼颼的,除去身上大氅、戰旗一看,自己剛纔竟然被嚇尿了,卻一點未覺。她羞惱地解了手,然後將旗子與大氅裹成一團藏匿到牆角的架子下,然後拿起班超的棉巾仔細擦洗自己的身體,水沾到傷痕處火辣辣的刺疼,令她戰慄。
清清爽爽地走出恭房,先穿好襦衣胡服,然後坐到屏風外班超的大案後,手拿着梳蓖磨磨蹭蹭地簡單盤好頭髮,用梳子和蓖子固定,攏了一個簡單的髮髻垂於肩上。她抱着臂膀在外間繞着三案走了一圈,一想到這個“黑臉男人”已經被激怒,現在國兵們或許正在呈侯府內抓人、殺人,更讓她又心驚肉跳!
案上堆着簡冊,都是各地的邸報、驛信。案頭除筆墨硯臺木簡和一把鋒利的簡刀,還擺着一把狼形紋銅壺和一隻雲氣紋漢朝漆碗。紀蒿又累又飢又困,很想飽食、大睡,但姊妹們都無下落,她拖過銅壺從狼嘴裡倒出的不是水,而是櫻桃紅色的液體,一氣飲了兩碗,入口滑潤纏綿、餘香綿長,這才知道是蒲桃酒。
牆邊一個博古書架,上面堆着玉石擺設或一堆堆的簡冊。書架兩邊是兩尊于闐笑佛銅香爐,讓縷縷幽香瀰漫室內。座席上擺着七八個駝形玉石席鎮,姿態各異,惟妙惟肖,不禁又拿起一個玉駝鎮把玩了一番。
她磨蹭着,可一想起那個黑臉男人剛纔叮囑的“抓緊”,只到實在不敢再憋在裡面了,才鼓足勇氣、戰戰兢兢地走了出來。室內只有班超、淳于薊愁眉苦臉地站在沙盤兩邊,正商議着即將到來的下一場大戰。紀蒿站在帷幔後聽了幾句心裡一陣納悶,此時于闐國怕是天翻地覆了,可他們此刻關心的卻是北匈奴人!
他妹的,自己果真僅是一個道具。呈於霸在他們眼裡或許根本不算什麼,呈於霸也是必死,他們只需要一個藉口罷了。想到這裡,便頗感喪氣地咬牙走向自己剛纔坐過的側案。見她走出來,兩人停止密談,也走到案後坐下。
班超斜睨她一眼,嘴裡不滿地嘀咕一句,“這麼長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