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自一頭闖入大沙漠以來,她睡得最安穩的一覺。
班超回到廳堂,煩躁地圍着沙盤轉了一圈。他在等衆將消息,他並不擔心國王處置呈於霸會出什麼亂子,他擔心的是拘愚城跟着紀蒿來於闐的十幾個胡女的安危。畢竟拘愚部族救過漢使團的命啊,無論如何他也要保證這些女娃們平安!
此時西城北門外的呈侯府內,國相私來比、大都尉休莫廣鵛、輔國侯尉遲仁與瞿羅渥四位重臣,手拿着國王尉遲廣德的敕諭,率領左將軍訖耶麾下兩千騎,已經抄了呈侯府。上至呈於霸下至呈府私兵,都已經被一一捆綁羈押待斬!
在於闐國的歷史上,這是一個漫長而又非同尋常的下午!
當時送班超和使團衆將至館舍後,國王尉遲廣德與王妃南耶剛返回王宮,皮山大勝令夫妻二人對坐豪飲慶賀。就在這時四位重臣狼狽進傳達漢使嚴令,時嚇得廣德和南耶直接從坐牀上蹦了起來。廣德先命王妃南耶趕緊到館舍送衣服、首飾慰問漢使夫人,自己沒有絲毫猶豫,連王廷的司書都沒用,便迅速在簡條上親自擬了敕諭,寫錯了兩個字,也是自己親自操簡刀刮淨重寫。
敕諭內容是:“罪無可赦,查抄呈府,誅滅九族,明日問斬!”
“大王……”國相私來比接過敕諭,臉如死灰,顫動着白鬚囁嚅着,“大王——呈侯雖衝撞了漢使夫人,可老將軍有功於國……自古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奴,今日能殺呈侯,明日便能殺重臣……”
“老國相何出謬言——”廣德怒喝一聲,聲色俱厲,“呼衍獗四萬大軍屯姑墨,劍便架在本王脖子上,能拒呼氏者惟漢大使也!于闐國舉國無糧,眼看冬來難熬,鄯善、莎車有糧,能賃糧助於闐國越冬者,惟漢大使也!孰輕孰重,國相與衆臣果難辨別哉?!”
廣德言外之意是,我理解你們恐懼,可於闐國已到危急關頭有亡國之憂,只有漢大使能救于闐國,如果你們能保于闐無虞本王便親自向漢使求情救你們!
於是,曾經與尉遲氏共享于闐國的前大將軍呈於霸被羈押,管家呈牟、小夫人龎娜以下一千餘人成了階下囚,等待明日午前開刀問斬。國王尉遲廣德又令輔國侯瞿羅渥親自負責登記呈侯家產,整修呈侯府爲漢使行轅,財產全部收歸國有並作爲漢使經營西域之資!
皮山大勝,機敏過人如狼一般敏銳的尉遲廣德,將尉遲氏一族的命運和整個于闐國的命運全賭在漢使團身上!
西城館舍虞公殿三樓,侍婢們將收拾一新的秅娃兒送了回來。
此時秅娃兒小臉被洗去厚厚一層黑泥,腮上還抹了胭脂紅,頭髮編起了兩個小辮,換回了女兒裝,穿上了可愛的襦裙,原來是一個眉清目秀的羌人小丫頭,只是小臉上胭脂遮不住血紅的指印,呈牟情急之下是下了死手。秅娃兒畏畏縮縮地站在牆邊,看着左手舉着簡冊、右手舉着毛筆的班超側影,小手捏着衣角怎麼也不敢近前。
“喲嗬,掇拾乾淨了原來也不醜啊——”班超掉過頭,向這個清清爽爽的小女孩招招手,等她畏葸地走到離他兩步遠站定,才又問道,“擡起頭來,汝叫什麼名兒?哪裡人?”
小姑和寡婦搖着粗大的尾巴也興沖沖地走過去示好,可小丫頭頭垂得更低了,“吾叫秅娃兒,家在莎車城。”
“這名字起的……莎車城?”班超放下簡冊和筆,起身走過去蹲在她身前,大手愛憐地撫摸着她的髮辮和可愛的小臉龐上那清晰的指印,“爲何到西城,那天死在街上的那個老人是汝什麼人?”
“是……”小丫頭雙肩顫動忍不住啜泣起來,“是吾二祖父……”
班超一語說到秅娃兒的傷心處,開啓了哭泣模式,先是哽咽,繼而嚶嚶地哭泣起來,“嚶嚶……吾阿兄在於闐國當兵,傳到莎車,吾祖父祖母、阿翁阿母與一族人便被國兵碾……殺……二祖父帶着吾藏匿到井裡,後才逃出來……嚶嚶,逃到于闐找阿兄,阿兄未找到,二祖父卻死了……嚶嚶……討飯時誰都欺侮吾……”
“行了行了……”班超並未被小丫頭的悲啼矇蔽,他怕她的嗚咽會吵醒室內的紀蒿,“說得跟真的似的,那個叫陳隱的,怎麼又成了汝二祖父?”
“這個二祖父是假的好不好——”小丫頭抹着淚,低頭小聲辯解道,“是吾現認的……被打死的真的是吾二祖父,不騙大人……”
“亂七八糟的……”班超有點被說亂了,“能不能不哭,什麼真的假的?”
“大人,那能不說麼……”或許是又說起傷心事,小丫頭抽抽泣泣地懇求道,“說這個……吾忍不住想哭……行不行……”
“不行……可以流眼淚,不準哭出聲!”班超又令侍婢將室外的陳隱叫了進來。紀蒿便在呈府受難,從皮山將他們送回後,國王廣德與王妃南耶爲何未找到紀蒿?班超需要搞明白這段時間西城到底發生了什麼?
“好吧……吾說……”秅娃兒幽咽道,“二祖父死後,就剩下吾一人……嚶嚶,吾天天被打,還被……後來,幸好遇見了這個二祖父……當時他都快死了,是吾救活的,當然要當吾二祖父……”
說着,秅娃兒便走到陳隱身邊,貼着他站着,哭得稀里嘩啦。
原來,那天鄭一的商隊帶着紀蒿與衆女西行後,被驚散走遠的三峰駱駝、兩匹戰馬從沙漠上又聚攏過來,它們彷彿有靈性一般,用身體遮擋着烈日。整整一天過去了,當夜色再次降臨後,躺在屍體堆下的陳隱竟然神奇般地醒來了。
陳隱果真是不死鳥,他受傷不輕,血流不止,由於與奴隸、鏢師們的屍首擠壓在一起,壓住了他腋下傷口,減緩了血液流出,因而救了他一命。冥冥中,保護主人紀蒿的使命,竟然令他奇蹟般地慢慢醒了過來。他歪歪扭扭地站起,又一下摔倒,躺在沙漠上緩了一會,才又慢慢搖搖晃晃地站起。
他柱着一根長矛,慢慢搜尋了一下營地,在死去的畜牲屍體旁邊的沙子下,找到了被深埋着的二十餘個大水囊和慄米、帳蓬等。原來,鄭一的商隊不缺這些東西,在沙漠上生活的走駝人習慣這樣做,他們會將多餘的水、食物和精慄料埋起來,以備不時之需。
當天晚上,他餵食了牲口,生起火,用燒紅的刀燙封好傷口,再用烤好的馬肉餵飽了自己。睡了一夜,第二天凌晨,便感覺渾身又有了點勁,便搖搖晃晃地騎上馬,循着商隊的蹤跡,帶着這一馬二駝開始追蹤西去。
到了拘彌國、于闐國綠洲,他都仔細訪察當地人,終於發現商賈並沒有害紀蒿,這讓他十分興奮。可很快他就發現,紀蒿與衆女在奔向西城的途中線索突然斷了。由於身體開始發燒,他走到離西城不遠的一個村落邊時,他突然頭暈目眩,一下子昏倒在一條坎邊。
不知睡了多久,這天傍晚他醒來了。睜開沉重的雙眼,他發現自己躺在一棵樹下,頭還枕在一段枯木上。一個蓬頭垢面、年約十餘歲的小乞丐,正用一塊破布蘸上水,在不停地給他溫潤嘴脣,額頭上還放着一塊蘸了水的破布給他降溫,還不時揚起手中的黑色破氈帽,驅趕着嗡嗡的蒼蠅。
“哇,到底活過來了——”小乞丐見陳隱醒來,拍着小手驚叫道,跟着又抽泣起來,站起身,走到身邊的一個只有一半的破水罐裡淘了一下手中的破布。
陳隱感覺好了些,看着這個渾身泥乎乎、身材瘦小的小乞丐,虛弱地問,“汝怎麼又哭了……爲……何要救……吾?”
小乞丐用一隻破碗端來半碗水,陳隱接過來喝了,火辣辣的嗓眼裡感覺清爽了些。小乞丐擦擦眼角道,“吾以爲汝又要死了呢,汝要是死了,吾又變成一個人了……”
陳隱慢慢挪動身子,靠在樹幹上倚着,渾身到處痠疼,如在火爐中炙烤一般。他急喘着,愛憐地摸着小乞丐的小腦袋,“吾死不了,汝不會一個人了……吾要找吾主母,找不着,吾纔會去死……”
小乞丐卻看看天色,從一團破絮下取出一個黑色的泥陶碗,然後討好地道,“看汝象個好人,汝……便做吾二祖父罷……二祖父,汝等着,吾去打粥……”說着,或許是怕陳隱拒絕,未說完便站起來跑沒影了。
爲什麼是二祖父?算了,汝說是什麼便是什麼罷。
天漸漸黑了下來,燥人的悶熱令陳隱汗涔涔的。他試着站起身,頭搖晃了一下,手扶着大樹終於未到下。慢慢走到樹後坎下,便掏出傢伙痛痛快快地滋了一泡。尿完走上坎,只見小乞丐正費力地端着碗回來了。
原來他是去州里辦的粥棚裡打粥去了。陳隱雖然身子發燙,嘴脣火辣辣的,他迎着小乞丐走過去。接過碗,回到樹根坐下,只見碗裡是大半碗厚厚的慄米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