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時西域的各塊綠洲上,南來北往的商賈、駝客每到一個城邦或部族,都會有固定的“阿妹”熱情迎候、“款待”、撫慰。
男人征服世界,伴大漠孤煙。女人守望綠洲,道不盡似水柔情!
可麥香與班超可不是這樣。當時身爲別部主將的班超,竭力提攜、幫助處於絕境之時的歙渠與麥香,是爲了扶持蒲類國,是爲了對抗北匈奴。可女人愛面子,麥香慌亂之中的這幾句辯解的話,連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似此地無銀、欲蓋彌彰一般。
此刻的西域亂成一鍋粥,不滿與苦澀只能埋在心裡,漢使玩起了失蹤,現在她這個“漢使夫人”便代表漢使團,便是整個于闐國的主心骨。崑崙堂內,當晚燭光閃爍,兩個女人秉燭長談,麥香詳細稟報了白山失陷經過。
于闐國市尉蒲柳則奮筆疾書,將麥香的報告一一記述下來。
原來,陰曆五月份呼衍王派大將呼衍圖率五千騎寇白山奪疏榆谷,並循山巔澗道進襲山南面的南山口。霜刺國王率國民退回山南伊吾綠洲,宜禾都尉曹錢率本部三千卒再出鬼風口,繞行二千里隱秘襲擊了燕然山呼衍王老營,打了南呼衍部一個出其不意。
呼衍圖不得不率兵順着白山南麓一路逃向車師前國,疏榆谷再一次回到蒲類國手中。於是,呼衍王第一次對白山的寇掠便以大敗慘淡收場!
陰曆八月初,蒲奴單于親自督促呼衍部兩萬騎閃擊疏榆谷。伊吾都尉歙渠、麥香率伊吾廬守軍越過白山,經苦戰後將蒲類國國王霜刺、王妃黑稗與兩千多國民接回山南。但爲阻擊呼衍部,歙渠與麾下伊吾營千餘卒在口門子峽谷悉數陣亡。
當時麥香率六十餘名女卒在山巔控制澗道,伊吾營失敗、歙渠陣亡後,她率衆女卒躲過南呼衍部騎卒追殺圍剿,悄然隱藏進白山。
接着戰局進一步惡化,曹錢又在南山口戰敗,不得不與國王霜刺率領殘部和部分蒲類國民,放棄伊吾廬向南撤進沙漠,越過白龍堆向樓蘭城退去。
麥香等人被困在敵後,她們在山上躲藏了十餘天,靠獵殺動物維持了下來。可她們的營地最終還是巡山的南呼衍部士卒發現,一場慘烈的突圍戰後,女卒們大部陣亡,麥香只率十餘女卒僥倖逃脫。
她們晝伏夜行,東躲西藏,與北匈奴數支高山小隊周旋,終於一路退到五道溝,與隱藏在五道溝的漢軍陳留小隊十四卒匯合。
很快,五道溝部族因資助山上的漢軍,而被南呼衍部騎卒們血洗,部族一百餘人無人倖存!
麥香四面楚歌,歙渠陣亡,阿妹榆錢與三個小兒女生死不明,沙漠又被封鎖,南呼衍部正在搜山,躲藏在白山上堅持不了多久。但她並未絕望,她知道漢使班超已經下了于闐國,向南不行,便向西,一定要找到班超,並依靠漢使團開展復國鬥爭!
兇險的環境,令他們不停地轉移營地。麥香與陳留已經做好了血戰到底的準備。陳留決心留在白山打游擊,與北匈奴人周旋到底,等待竇固都尉再徵白山。而麥香堅持繞道于闐國,從南道返回樓蘭。爲此,二人發生了激烈爭執。
五道溝被屠族後,南呼衍部數支高山小隊密集搜山,他們隨時都有傾覆的危險。一天深夜,精神已經崩潰的四名士卒偷偷潛出營地欲下山投敵,被麥香與陳留截殺。在山上已經不能堅持,到必須做出抉擇的時候了。也就是那天后半夜,麥香咬牙主動宿在了陳留的帳蓬。
接下來幾天,他們順着山巔一路向西,擺脫了北匈奴人的追殺。三天後,他們在夜裡下山潛入鬼風口盆地(注:即今天山山脈東段馬爾塔拉山南側七角井鎮),伏擊了一支車師前國商隊。接着他們化身商旅,終於從車師前國進入尉黎國,再循着北河、于闐河一路輾轉來到了于闐國……
等麥香說完,蒲柳已經將白山事變的經過都記了下來。
同爲亂世女人,同樣的命運,紀蒿與麥香的心緊緊地貼在了一起。長期在北匈奴奴役下艱難生存,使麥香對自己所處的環境有天然的感知能力。或許正是看出了紀蒿心中的不快,麥香纔會將自己主動委身陳留這樣的秘事和盤托出。
說完過往,麥香咬着牙深深地低下了頭。紀蒿知她難堪,便起身進入班超的室內,端着一個小柳筐出來,裡面都是一卷卷簡冊。
這些簡冊有些是班超故意留給紀蒿看的,有的是各地新來的驛報、邸報,漢軍敵後斥候、樓蘭城的權魚兒、鄯善國的伽廣伽、身在河西敦煌郡的大漢中郎將鄭衆、宜禾都尉曹錢、蒲類國霜刺國王等人,均給漢使團遞送了驛報、邸報。
尤其是漢軍主將竇固,則從遠在雒陽的北軍大營專門給漢使團發來指示,令班超“伊吾再失,謹防南呼衍部圍攻于闐!”
看了霜刺國王的驛報,則令麥香再也控制不住,眼淚滾滾而下。原來霜刺向班超稟報“歙渠殉國,麥香失蹤,歙渠妹榆錢、一子兩女均已撤回樓蘭城,現由王妃照護……”但班超卻在簡冊空白處龍飛鳳舞地批道,“吾妹不會亡,必西來於闐!”
看着這熟悉的筆跡,紀蒿心裡雖然每次看着都有些不舒服,但她現在卻很坦然。征戰白山時,別部生死成敗便在一念之間,身爲別部主將他不會有心情與女人糾纏。況且,這批語分明是寫給她紀蒿看的。假如二人有舊,麥香斷然也不會在來於闐與班超相會的途中將自己再交給另一個男人,她不是那類女人!
“天塌不下來——”紀蒿撫着麥香肩頭安慰道,“都說十指連心,汝二人是兄妹連心……”見麥香羞澀地垂下頭,室內氣氛壓抑,她又故意道,“吾可不是說酸話,姊姊別多心,再說都是女人,汝二便真有點也沒什麼啊,吾不計較,不就那點破事兒,對不對……”
三個女人放肆地咯咯咯笑起來,室內氣氛頓時輕鬆多了。
“樓蘭城地近敦煌郡,榆錢與小兒小女有黑稗照顧汝亦放開心,姊姊可等見完兄長後再回樓蘭。再說,那個人心硬得很,呼衍獗重兵來襲于闐,人家正主兒卻玩起失蹤了。西城內外于闐國君臣想什麼的都有,讓吾這個假夫人戰戰兢兢,姊姊見多識廣,恰好可以幫幫吾……”
麥香雖歸心似箭,但紀蒿說得誠懇,便不敢違拗。
留下麥香,紀蒿則將陳留等士卒編爲漢苑護兵,並提陳留爲伊吾廬鎮守使署軍候,食俸三百石,待班超歸來時再正式任命,讓陳留不至與麥香身份懸殊過大。
其餘女兵,男人盡已陣亡,則全部加入漢使團輜重隊,將來願意留下的,只要雙方願意,便可嫁給漢使團士卒做妾。有孩子的,專門派人從樓蘭接到于闐。不願留下的,可等蒲類國再度復國時,送回與親人、孩子團聚。
剛安頓好倉皇的麥香,第二天午後,崑崙山上的蘇毗女國南山侯蘇溫耶的信使又到了。信使送來大漢副使淳于薊的緊急驛函。紀蒿看畢悲喜交集,趕緊令侍婢請來麥香。麥香精神比咋天好多了,她看完也臉現深沉,又將信函遞給蒲柳!
淳于薊的信很長,他詳細稟報了漢使團後軍小隊正在艱苦進行的慘烈大戰,以及他對戰後崑崙局勢的安排!
原來,淳于薊、蒙榆、周令與漢使團樑寶麟的後軍小隊率蘇毗國兵,正與百鵠·通岡在神山之南激戰。淳于薊擬在戰勝羊同後,主持羊同國與蘇毗國之間媾和,令蘇毗國與羊同國化干戈爲玉帛。他雖歸心似箭,但因山巔軍情複雜,預計將在明年春三四月,在幫助蘇毗國鞏固女兒湖與崑崙山巔防禦後再下山。
此時高原之上形勢下分不樂觀,羊同國與蘇毗國原以南崗神山爲界,南邊的威脅還未解除。但西邊的大月氏國(注:即貴霜帝國,漢人習慣稱爲其大月氏)已吞併罽賓國(注:即今克什米爾),並在蔥嶺上不斷對蘇毗國挑釁,與山北首領南山侯蘇溫耶在對峙着,蘇毗國山北各部族面臨沉重軍事壓力。
淳于薊與樑寶麟正在計劃,準備明年春天在崑崙山巔建立一處縱深要塞(注:即今三十里營房哨所附近山頭古堡遺址)崑崙堡,將山巔峽谷完全控制在蘇毗國手中。
信的最後,淳于薊請漢大使班超轉呈朝廷,冊封扎普·倫咕爲羊同王,蘇陶耶爲蘇毗國女王,蘇陶律爲蘇毗國小女王,南山侯蘇溫耶則爲大漢崑崙守將、漢使團成員,各賜印綬漢錦以爲大漢藩屬。
“姊姊怎麼看?”紀蒿扭頭看着麥香。
“吾剛來於闐,知之不多,不敢亂說……”麥香走到班超的大沙盤邊,站在班超常站的位置,看着巍峨的崑崙山道,“吾以爲此事不能等,副使一戰而使兩國朝貢列藩,朝廷斷無不允之理。可先授命並同時馳報朝廷,他時補賜印綬不遲。至於築崑崙堡,我以爲亦勢在必行,貴霜人如從背後出崑崙,想想就嚇人!”
紀蒿又看了一眼蒲柳,見蒲柳點了點頭,於是紀蒿便令道,“馬上以漢使名義給副使回函:現封扎普•倫咕爲羊同王,蘇陶耶爲蘇毗女王,蘇陶律爲小女王。另命南山侯蘇溫耶爲大漢崑崙守將、漢使團屬員,節制山北與崑崙山巔各部族,負鎮守崑崙堡之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