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天亮前匈奴人退去,紀欒才帶着族人給駝隊收屍。
紀欒和他的拘愚部族恨貪得無厭、作威作福的匈奴人,放眼當今西域,敢公開拒絕歸順北匈奴的只有疏勒國國王都勒,他已經大體猜到這支小駝隊必是疏勒國破後逃出的勇士。他們將六名男子屍首放到馬車上,拉到南河畔爲他們一一裹上氈毯,準備莊重地安葬。
可就在爲最後一具屍體包裹氈毯時,“屍體”左手大拇指突然顫抖了一下。
紀欒看得分明不禁大驚,趕緊令族人將男子平放在河畔草地上,併爲他包紮傷口。過了一會,男子果然悠悠醒了過來。
這是一個四十餘歲的漢人男子,身中數刀已經成了一血葫蘆,根本無法一一包紮。他嘴裡、鼻孔裡都在不停地滲血,身上的血差不多已經流淨,已奄奄一息。他費力地抓着紀欒的手,拚着最後一點力氣斷斷續續地嘀咕着什麼,似乎哀求紀欒幫什麼忙。
“吾是酋長,壯士有話請講,紀欒一定照辦!”
紀欒趕緊趴在男子嘴邊仔細諦聽辨別,“客棧——酒窖內……有……有一女孩,乃……疏勒國國相尊臣之後……疏勒王族僅剩一點餘脈……求酋長收養之,他日……疏勒後人世……世代代必感恩酋……酋……”
男子終於拚盡最後一絲力氣,話未說完便氣絕而亡。
“女孩……”紀欒再度大驚,疏勒國已破,國王都勒和國相尊臣一族數百口已經被殘忍腰斬、屠盡,這些男子是保護着疏勒王族從屠刀下逃出的一點餘脈啊。
他含淚匆忙安葬完幾名男子後,便帶人疾奔回村裡。在黑暗的客棧地窖下,他果真找到了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她抱着雙膝,坐在幾個酒缸後的空隙裡渾身哆嗦,驚恐的雙眼充滿敵意,正戰戰兢兢地看着在地窖內搜尋的幾個男子。
紀欒看着這個國破家亡、倉皇逃亡的小女孩,瞬間淚水便蒙上了雙眼。他將這個可憐的小女孩緊緊地抱在懷中,“孩子,不要害怕,跟阿翁回家……”
女孩一直不說話,只是怔怔地看着紀欒。他將女孩背到身上帶到自己家中,爲其起名紀蒿,並盡心盡力地養育她。
在紀欒家裡一個多月的時間內,紀蒿未說過一句話。每天就是靜靜地坐在紀欒夫人身邊,或是在院中靜靜地遙望着西邊的藍天。那與年齡不相襯的寒冷目光,令紀欒夫人驚訝。她以爲孩子被嚇傻了,紀欒卻從孩子倔強的目光中看到了不一樣的東西。
畢竟是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國破家亡,親人罹難,永遠失去了熟悉的家園,恐懼、思念、仇恨,已經根植在幼小的心靈深處!
夫婦二人只能更加關愛她,試圖用溫暖撫慰讓她忘卻恐懼的記憶。長生天讓疏勒王族的一點餘脈流亡到拘愚部族,保護她撫養她這便是拘愚人之使命。功夫不負有心人,兩個多月後,紀蒿終於張口叫了“阿翁”、“阿母”,那一刻,夫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感動得將紀蒿樓在懷中嗚嗚地大哭了起來。
疏勒蒿是疏勒國獨有的一種沙漠植物,它不怕烈日、乾燥,生命力頑強,即便是大旱的年份,靠吸取夜晚空氣中的些微水分都能勁爆萌發、野蠻生長。紀欒希望這個國破家亡、歷經磨難的女孩,能象這蒿草一樣生生不息,給苦難的疏勒國保住一點希望!
紀蒿懂事早,聰明冷靜,過目不忘。從十歲開始,紀欒便專門從且末國的且末城重金請來落泊流浪到西域的漢儒劉伶之,讓紀蒿跟着他習漢朝五經六藝和治國之道、應變之策。
現在,漢使團來了,紀蒿成了母儀西域各國的“漢使夫人”,所學終於派上了用場,這讓紀欒倍感欣慰,老淚縱橫!
外交儀式中,大漢鄯善都尉林曾將軍側坐在一旁,于闐王廣德與王妃側坐另一旁,鷲雕營、崑崙營四位將領吳英、尉遲千、錦娘、旋耶扎羅四人始終站在紀蒿身後,忠心耿耿的陳隱則始終佇立在門邊。莎車王齊黎和王妃以及各國使節戰戰兢兢,不敢仰視。
紀蒿卻落落大方,代表漢大使班超一一賞賜了使節們。還與國王廣德、王妃南耶一起,舉行大宴,招待各國貴賓。
但紀欒知道閨女這個“漢使夫人”頭銜是假的,自家閨女與漢使並無夫妻之份。二戰石亀,二下莎車,漢大使已威震西域,人家怕是看不上自家閨女這個村姑啊!
代表鄯善國拜了“漢使夫人”,國禮盡完,國筵散了後,私下場合,紀蒿又恭恭敬敬地叩首行了兒女禮。閨女已經今非昔比,曾以柔弱肩頭吸引黎繁助林曾將軍守住了西城,右都尉既心疼不已對漢使瞧不起閨女又很不服。
但是他堅信,漢使既然允許小女掛着“漢使夫人”頭銜母儀西域,憑小女相貌手段,這夫人遲早是妥妥的。臨回國前,還悄悄叮囑紀蒿,一定要早日讓這個“漢使夫人”名頭名副其實。
“汝一向主意多,男求女隔堵牆,女找男一層絹,這事果那麼難麼……”阿母不在,他一個阿翁,這話實在說不出口,也只能說到這裡了。
紀蒿羞澀笑道,“阿翁好糊塗,天下人盡知吾爲漢使夫人,真真假假還有何區別?況且漢使已趕走北匈奴人、龜茲人,疏勒國已然復國,只要漢使能助吾報了國仇家恨,當不成夫人便做婢又能怎的?”
班超帶着漢使團到了疏勒國,此刻的國王廣德和于闐國衆臣,已經將紀蒿當成了一根救命稻草。他們已經知道漢使團將在疏勒國盤橐城建漢使府,呼衍獗、石亀隨時會襲擾于闐國,莎車國的齊黎也不是善茬,沒有漢使鎮着,于闐便勢如危卵,令君臣、貴族和百官惴惴不安。
因此,從慶典這天開始,國王廣德便每天都要來漢苑問一次安。漢使夫人與衆將的婢妾都在這裡,漢朝大將林曾也在西城,這讓他心裡稍安!
這天,疏勒國的驛吏又送來驛信,漢使令紀蒿主持漢苑,代漢使處理于闐國、鄯善國諸事。恰好國王廣德正驅車至城北漢苑,見到紀蒿便躬身慶賀道,“小王恭喜漢使夫人,南道已通,商道繁盛,小王以爲蒲犁谷城之崑崙市尉府、呼犍谷城之西夜市尉府,應盡歸於闐市尉府節制,以利商道經營!”
廣德這明顯是沒話找話,漢使已下疏勒國,勢將長駐盤橐城,崑崙市尉府地位重要,當然要歸漢使團商尉府統管,歸於闐市尉府節制是不可能的。紀蒿深知其內心惶恐,便請其坐下說話。
果然,國王又囁嚅半天才說出真話,“夫人勿要笑話,小王沒臉沒皮僅有一事相求,不知當言否?”
“當言——”紀蒿笑道,“國王請講!”
廣德抱拳道,“夫人哪,于闐人已離不開夫人矣。夫人如至疏勒與漢使會合,匈奴人八成會犯于闐。小王懇請夫人便長駐于闐吧,有夫人在於闐鎮着,匈奴人必不敢相犯!”
“國王說笑了,吾不過一女流,呼衍獗如何會怕吾?”紀蒿莞爾一笑,她知道廣德心裡打的主意。只要漢使夫人在於闐,漢使自然也只能在于闐國建漢使府。於是,她拿出班超的縑帛書信遞給他,“大王勿憂,請看漢使驛函!”
廣德接過信,原來這是手諭,正是漢使班超親筆所寫。
“此函轉王廣德曰:命鄯善都尉林曾爲大漢于闐都尉,移駐于闐國西城,爲大漢于闐國守將,以漢苑爲都尉府,漢苑同時爲漢使于闐行轅、漢使團商尉府于闐行轅。命紀蒿速帶輜重隊至盤橐城,持節以副使往訪沿途諸國,並賞賜諸國君臣。漢使府自即日起移駐疏勒國盤橐城,節制沙海周道各國!”
“另請王廣德曰:本使將適時在疏勒國實施新政,以鼓勵耕戰。允各國流民入疏勒墾荒,田半自有,減賦稅田租,授田、宅,丁口入籍爲庶人。允庶民、徒附、奴僕以軍功進身世人,功大者受國家獎勵,只至貴族。凡此種種,國王亦可視情適時鼎新國政,滋殖丁口,充盈府庫,富國強兵!此函閱後由夫人銷燬!”
廣德閱後,將縑帛遞還紀蒿,紀蒿則命侍婢將縑信焚燬!
第一信是安排下疏勒後西域大局,廣德只能執行。後一信,則是建議在於闐國也實行鼓勵耕戰、棄除奴婢新政,走富國強兵之道。這次大戰呼衍獗大敗,于闐國最少有半年多相對平和時期,漢使分明是希望于闐國利用這寶貴的半年多時間,實行新政,儘快重建、新生!
這也正是廣德一直窮思的難題,現在他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但漢使令夫人歸盤橐城,卻讓他臉都嚇白了。
見廣德閱完信臉色複雜,幾乎面如死灰,紀蒿以爲他爲難,便說道,“國王勿憂,鄯善國、于闐國、疏勒國均漢使經略沙海南北之根據,漢使斷不會使其有危。吾與漢使居盤橐,離於闐咫尺之遙。于闐有漢大將林曾都尉駐守,定然萬無一失。至於鼎新國政,其實在漢朝已非新事,可請林曾相助,逐漸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