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蒿端着傷手和秅娃兒剛要出去溜馬,見狀便摘下帷帽返回堂上。發泰佝僂着腰、長鬚微微顫動、面色十分緊張地將紫色秘匣呈於案上,“夫人,定出大事,莎車國兵或有異動!”
發泰是無屠國(注:今麥蓋提縣)大牧主,祖上便是做驛傳生意的。他隱秘身份是權魚的人,但無屠國是中立之國,因此發泰主持的無屠置與北道諸國、莎車國、漢使團表面都保持良好的驛傳關係。無屠置位於東西、南北兩條商道要衝,僅接待各國商隊、使團、使者或過往的軍隊,無屠置便財源滾滾。
只有發生了重大緊急、地動山搖的軍國大事,漢使團的斥侯纔會用甲類密傳,也纔會令這個五十餘歲、八面玲瓏、見多識廣的置嗇夫色變。
紀蒿走到案側站定,她將裹着白麻布的左手在下巴上輕輕撫摩,傷口陣陣針刺般隱隱癢痛令人十分舒服。她微一沉吟,才冷靜地輕聲令道,“打開!”
發泰也冷靜下來,他按照程序,先讓蠕蠕、秅娃兒看一眼泥封,然後迅速打開,從匣內取出一管縑書遞給紀蒿。紀蒿用右手接過,只見上面寫道,“稟報大使,焉澠在莎車城晤王弟齊枂、僧人會首領色決漪法師、輔國候周鞀,擬九月末夾擊並奪取疏勒。焉澠後至楨中城,贈虺吾單于金刀一柄!”
紀蒿閱函頓時大驚失色,左手傷口抽痛一下讓她“滋”地抽了口涼氣,右手縑書飄然脫手。
果真是不同尋常的魔女,手段到底狠辣。齊枂、色決漪、周鞀三人代表的可是莎車國王宮貴族、僧侶徒衆、國兵州兵這三股力量,只要這三人齊反,莎車國王齊黎便只能跟着反。而楨中州位於崑崙山下,是疏勒國的大後方,楨中有變,便是在漢使團的後背插上一刀,更是非同小可!
漢使夫人的失態,令室內氣氛頓時緊張起來。蠕蠕神情緊張地撿起縑書,此時紀蒿已經平靜下來安然坐到案後,蠕蠕不敢看函,只是將縑書放到她身前。紀蒿已經攤開羊皮圖,一邊輕輕地用下巴揉着手上的白麻布,一邊聚精會神地思索着。
此時,她需要在最短的時間內判斷出焉澠的真實意圖。楨中州是前疏勒國王真勒一族的夏狩之地,復國後,國王忠格外重視楨中城池建設,焉澠此時專程前往楨中州策反虺吾,目的到底是什麼?僅僅是爲了弄亂疏勒國後方嗎?
虺吾噬財如命,如果僅爲了策反虺吾,僅需斥侯以金銀賄之即可,何需焉澠親往?事情絕沒這麼簡單!
每年到夏季酷熱之時,國王會帶着百官到楨中,這裡有從崑崙雪峰上採集的無窮無盡的冰塊可供他們消暑避溫。班超進入盤橐城疏勒國歸漢後,現國王忠對祖先的夏狩之地關愛有加,在城南的山坳內修建有夏宮作爲行轅。因而,楨中素有陪都之稱,是國王忠除盤橐城外最重要的棲身之地!
難道,她想借虺吾之手,綁架國王忠?紀蒿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疏勒國的國政在左右相府,綁架了國王忠,漢使班超可以新立國王,一點意義沒有。以焉澠的道行,她冒險親往楨中,難道是想通過虺吾策反國王忠?如果漢使團率疏勒國兵正在赤河城與呼衍獗大戰時,國王忠再在盤橐城舉起反旗,那天豈不就要塌了麼?!
想到這裡,紀蒿出了一身冷汗。
事關重大,她瞬間便下定了決心,第一個反應是通報班超,令其有所防備。蠕蠕攤開羊皮,秅娃兒磨墨,紀蒿親自修書二封,內容都一樣,“焉澠欲策反莎車、楨中或國中貴族,呼衍獗擬於九月下旬夾擊疏勒。吾將鎮齊黎、羈虺吾,確保莎車、楨中無虞,君可專心北顧!”
寫畢令蠕蠕、秅娃兒一一封好密匣泥封,交給發泰,“兩組驛騎,相隔兩個時辰,六百里加急,急馳赤河城,報漢使、副使、右相權大人、左相寒菸、胡蒙二軍侯,需密封回執!”
焉澠神勇廣大,疏勒國綠洲地域廣闊,能不能逮住她那是胡焰的事,紀蒿已經決定暫且不管這個魔女。莎車國欲反,羈齊黎、穩住莎車已成當務之急!虺吾既敢晤焉澠、收金刀,說明已經變節,斬殺虺吾,消除漢使團後方威脅,斬斷焉澠可能與國王忠或國內貴族的勾連,也容不得延誤絲毫。
發泰進來覆命,“兩組可靠驛使,每組四騎,均已經派出!”
第一組驛使風馳電掣地衝出無屠置,聽着馬蹄聲遠去,紀蒿盯着案上羊皮圖上的楨中城,一時覺得無從下手。此時田慮的人馬只有陳祖成、楊軒二卒在無屠置,她手中無兵可用,便扭頭問蠕蠕,“田軍侯何時到?”
“明日亥時前定能趕到!”蠕蠕肯定地說。
田慮帶着甘英、王艾、劉奕仁三位大將一直潛藏在勒丘城外的荒原和戈壁、沙漠上,暗中巡哨,守株待兔。紀蒿途經勒丘城時未停留,蠕蠕便令前來迎送的東疏勒州州長田寰,轉令田慮率三將趕到無屠置見漢使夫人。
紀蒿又令蠕蠕修書一封,派出可靠信使,令人在蒲犁谷城的旋耶扎羅“速率護商隊潛下崑崙,隱秘移至楨中城外山坳中匿伏,待令而動!”
信使剛派出,發泰又衝進來稟報,“夫人,斥侯剛剛偵得,虺吾派家兵十二人至無屠國,今日已抓獲兩名家婢,擬明日返回楨中!”
“抓家婢?”紀蒿費解地問,“家在無屠國麼?”
無屠國離楨中城數百里,中間隔着沙漠、戈壁和一塊一塊的小綠洲,兩個女奴能逃回無屠國根本就是不可能之事,而堂堂的楨中州長、州尉虺吾專門派出十二名家將來無屠國,僅僅爲抓回兩個逃亡的女奴隸,這便更不同尋常了。
事起倉促,發泰說不明白。但是,僅僅半個時辰後他便帶來一個身穿胡袍、哭哭啼啼、很有風韻的中年婦人和一個頭戴破氈帽、神情畏葸戰慄的中年小牧主。
事情很快就搞明白了,原來那根本不是什麼家婢、奴隸,而正是住在楨中城外摸嶺部族的呈家兩個如花似玉的小女。
七月份疏勒國打成一團粥,但南方的楨中國並無戰事,天高皇帝遠,飽暖思淫慾,州長虺吾便在這段時間盯上了百騎長呈匉妻女。
他先偷偷騙奸、霸佔了呈匉妻吐鸕,後又盯上呈矜、呈艮。按說妻子、女兒讓牧主或商賈看上睡了,那應該是很榮耀的事,吐鸕被州長睡了呈匉也確實未當回事。但虺吾盯上吐鸕兩個女兒,可不是睡睡這麼簡單,他是要強搶爲妾。在楨中州和西域各地,搶親不稀奇,但已婚男奪人妻妾、人女爲妾,便犯了律條。
雖然對方是州長,因疏勒國復國後漢使夫婦曾帶着漢使團在摸嶺住過幾天,呈匉也算見過世面,爲保護兩個小女,便派人將她們送到遠在無屠國的自己妹妹家。可沒想到虺吾從吐鸕身上嚐到甜頭後,對二個鮮嫩的小女垂涎欲滴是動開了大心思,隨後便派人專程趕赴無屠國,爲的竟然就是要抓回兩個嬌美小女供自己享用!
發泰將這對中年夫婦送走,紀蒿端坐案後,右手不停地撓着左手上的白麻布,麻布下的傷口正在鑽心的癢,癢得她分神,癢得從心裡說不出的舒坦,可她雙目如電,卻一直盯着羊皮圖蹙眉沉思。
秅娃兒趴在紀蒿案邊,捧着腮兩眼一眨不眨地瞅着紀蒿美麗的面龐。
她知道夫人這是又開始算計人了,老天吶,那個陰鷙冰冷、一肚子壞水的齊黎,那個顏如渥丹、鬚髯張揚的虺吾,這回這一對強人怕是要倒大黴了。論算計,誰都不是夫人對手,連漢使、淳于司馬、胡軍侯、蒙軍侯這些強人都不行。
淳于司馬、胡軍侯、蒙軍侯都是天下英雄,現在對漢使夫人畢恭畢敬。在於闐國、疏勒國,誰都怕漢使惟夫人不怕,不,是表面“怕”心裡不怕。兩人只要一吵架,漢使表面上威風八面,可一見到夫人神情黯然欲流淚的樣兒,再狠的話便也說不出口了,最後準定是夫人贏!
果然,約半個時辰後,夫人前前後後想明白了,“傳陳祖成、楊軒!”
漢明帝永平十七年(公元74年)陰曆九月二十一日晨,陳祖成、楊軒按照代商尉紀蒿令,從無屠置解送一批“款項”至盤橐城商尉府,同時捎帶押送一批權魚兒剛剛從漢朝河西發來的楚地素帛到楨中州,交給人在楨中城的護商隊主將旋耶扎羅。
離開無屠置後,陳祖成臉帶愧怍,幾次悄然給了自己兩個大嘴巴。楊軒則幸災樂禍,他騎行在駝隊最前面,忍不住陣陣偷笑。
在無屠置大院內初見到蠕蠕時,三人都極爲欣喜。寒喧完畢,蠕蠕和發泰便交待正事。其間,蠕蠕臉上便漸漸有惱意。等交待完畢,大家抱拳相別,蠕蠕突然勃然變色,當衆羞紅着臉“啪啪”地抽了陳祖成兩鞭子。發泰詫異,楊軒大笑,陳祖成則大窘。
原來,蠕蠕身材太過火辣,在太華山和涼州大營時便是別部刑卒們夜晚意淫的對象。爲此,蠕蠕常暗恨自己長了一付好皮囊,女卒們的保護神淳于薊也沒少懲罰刑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