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中禮道,“呃喲,不會是‘民惟邦本,本固邦寧’?”
“嘖嘖嘖,哇嗚,祖母到底厲害耶,正是正是!”竇洇高興得跳了起來,猛拍小手,又撲到劉中禮懷中撒嬌道,“記得當時皇上好象還問宋貴人,‘是打仗重要,還是賑災重要?’”
“老天哪,皇上怎麼受得了?真讓汝個小東西藥死也——”劉中禮捏捏竇泅秀氣可愛的小鼻子,問道,“貴人如何回答?”
竇洇撲閃着長長的睫毛,“吾躲在帷幄後,只見小貴人或不知何意,嚇得不敢亂說話。倒是大貴人脆聲答道,‘皇上,仗可以早打也可以晚打,可賑災卻不能等片刻!’皇上一聽便摟住貴人道,‘卿乃知音也’,說完還……還……”
“還什麼?”劉中禮故意問。
“還上下其手……哎呀,吾說不下去……”未說完,小臉緋紅一片,撲進老夫人懷中咯咯嬌笑,坐在劉中禮身旁的沘陽公主劉小翰也捂嘴咯咯輕笑了起來。
阿妹撲在曾祖母、祖母懷裡撒嬌的時候,姊姊竇妤卻面帶微笑,象一滴水安靜地坐在一邊。其實今天在北宮的永安殿,太后曾說很快便要遷入宮外的永安離宮頤養天年。她們母女三人到北宮永安殿時,皇帝已經給太后請過安,因心情鬱悶,便一直與宋貴人姊妹在臨近天淵池的北苑。
北宮內的永安殿在宮城的東北角,它的北面便是皇家苑林天淵池,與皇帝居住的章德殿隔天淵池相望,而天淵池與章德殿大院內的御龍池又一水相連。永安殿又稱爲北宮內的長秋宮,是皇后的居所。殿內除供皇后起居的正殿外,院牆內東、西、北各有三座偏殿,均稱爲苑,北苑則是宋貴人陪侍太后時宿在永安殿時的固定住所。
當時長樂少府夕照去北苑偏殿傳太后話,說太后一會要到濯龍園理蠶,意思是讓皇帝與貴人一會可以自行返回章德殿。阿妹竇泅好奇,便偷偷跟了過去,但未敢湊到人家面前。
此時竇妤靜如止水,她的思緒仍一直留在宮內。今天在宮內看到的一切,讓她開始掛念起孤立無助的劉炟來。服喪期間,朝政大權掌握在太后手中,劉炟每天早晚都要受到太后悉心教誨,肯定煩死了。現在太后要搬出北宮,劉炟心情的鬱悶可以想象。
母子情深似海,又不甘皇權受掣,她似乎看到了劉炟心靈深處的孤單、掙扎!
這個美麗的少女有着與年齡不一樣的成熟、睿智,心如明鏡。很有主見的劉炟,溫婉強勢的皇太后,母子間似乎爲了什麼大事已經發生過爭執,似乎有些彆扭、生分。竇妤瞭解劉炟,童年時就與時爲太子的劉炟對書法有共好,是書友更是青梅竹馬的聊友,以往每次進永安殿,兩人在偏殿嘰嘰喳喳總有說不完的話。
她心中有個頂天的秘密,一直深深藏匿少女心靈深處!
永平十六年,一次太子劉炟從承光殿(注:即北宮太**)來永安殿向母后請安,恰好沘陽公主劉小翰帶着竇妤、竇洇兩女進宮陪皇后閒話。
兩個少男少女都酷好書法,且各有造詣。劉炟擅草書,筆走龍蛇,被天下大儒們稱爲章草。而竇妤擅女隸,雖然也是蠶頭燕尾,但卻俏麗清新,如女兒一般柔情似水,又綿裡藏針頗有風骨,故深受雒陽世族公子、女公子們仰慕、愛戴,被稱爲竇閨體。
才子才女在永安殿北苑內切磋書法長短,一時相見恨晚,惺惺相惜。情熱之時,劉炟竟然情不自禁地將她擁在懷中,上下其手。她心嘣嘣跳,矜持掙扎,但依然保持着清醒。他是太子啊,也只得讓他佔盡便宜。她只記得劉炟信誓旦旦地表白,“天下妙姝無數,吾只鍾情卿一人!”
竇妤面對英俊的劉炟心早就醉了,便喃喃道,“得太子眷愛,奴心願已足。‘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奴奴不敢仰望!”
“與竇卿相知,吾此生宏願。‘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他日必擄汝入宮闈!”劉炟脫口而出道。
兩人喜怒笑罵,私定終生,相約長相知一萬年。幸好後來中宮大長秋夕照“無意”間來找他們,否則二人情熱之時說不定會幹出點什麼。劉炟、竇妤都深知,夕照希望將來宋貴人成爲皇后,故而他們此後相見,都規規矩矩論書法,極少私相見,總算打消了夕照的疑慮。
今天,遠遠地看着劉炟那瘦弱的身影,她鼻子隱隱發酸。幾年了,今日他已經繼位爲新君,與萱貴人恩愛無極,還記得曾經的海誓山盟麼?漢宮美姝無數,怕是早已忘記了自己!
掖庭每年立秋前後都要派出相工,在雒陽周邊各世族間精選采女,不管劉炟是否還記着誓言,她要在明年秋天進宮!
等劉小翰帶着竇洇退下後,劉中禮望着她們的背影,又看一眼靜坐一邊案後的竇妤,只見她面色凝重,全無阿妹竇洇那樣高興的神采。
大、小宋貴人一對姊妹花溫柔賢淑,馬太后悉心栽培她們,正是希望宋貴人襄助新帝,也讓馬氏保住貴戚地位。竇妤、竇洇姊妹國色天香,尤其竇妤,天生麗質,傾國傾城,年雖少卻心機過人,城腑深不可測,在竇氏的這一代人中,無疑是能成就大業的佼佼者。
竇固、劉中禮沒有別的選擇,要實現竇融老大人與先帝百年謀略,徹底鏟滅北匈奴,就必須設法讓竇氏三代有資格爲朝廷掛帥出征。而要取得這一至高無上的地位,竇氏就必須成爲大漢世族之首,就必須與皇室聯姻,這,便是竇氏的宿命!
現在的竇氏二代掌門人竇固,已經家國重任,寄託在這個嬌弱少女的肩頭!
耿恭受到冷落,朝廷的風向已經變了,對竇氏而言,這是一個需要做出重大決定的夜晚!
室中冷清了好一會,竇老夫人終於掙扎着從榻上坐起身,靜靜地看了劉中禮、竇固一眼,三位老人又都開始沉默不語起來。漢宮深似海,太后已經爲新君物色好了皇后人選,此時送妤兒進宮,意味着什麼,三位見多識廣、經歷過慘烈風雨的老人清楚得很!
聰明如竇妤,自然知道三位長輩此時心中的憂慮,她起身乖巧地坐在榻上,依偎在曾祖母的懷裡,替曾祖母攏了一下已經散開的、如白草一般的枯發。竇老夫人憐愛地撫摩着曾孫兒的秀髮,又握住了她玲瓏的小手,認真地看着她的明眸。
老人從竇妤眸中已經看出了決絕,良久,老人輕嘆了一聲,似下了很大的決心一般,她那一雙昏花的老眼又認真地盯着榻下案邊的竇固道,“孟孫切記,爲了大漢,爲了竇氏,爲了老東西臨死時的願望,便讓妤兒去闖罷。至於那幾頭牲口,唉,福兮禍兮,皆天意也。將來便由妤兒管束,也隨彼去吧!”
竇固聞言,臉上現出痛苦的神色,但還是不敢違拗,莊重地點了點頭,“老夫人放心,幾個小兒,吾會嚴回管束!”
竇老夫人累了,竇固與劉中禮便告辭退下,竇妤當晚便住在老夫人屋中。
回到自己府中,竇固先命傳竇憲,等竇憲進入書房跪下請安時,竇固卻未理會他,只是將一本羊皮卷《軍禮司馬法》、一卷《河西陣圖》扔到他膝前,並淡淡地道,“熟讀此書,不明便問。全局謀劃,出燕然策。一年以後,汝兄弟四人堂中對策!”
竇憲接書在手,聞言臉上一絲驚喜轉瞬即逝。竇固言畢,便攤開案頭一卷厚厚的羊皮書,顧自看了起來。竇憲見狀,叩了頭後,便“戰戰兢兢”地退了下去。
“滅竇氏者,必竇氏後人也……”望着竇憲高大魁梧、卻十分謙恭的背影,竇固無奈地搖了搖頭。他又想起竇融老大人臨終時的哀嘆。這是一頭令人生畏的猛獸啊,是竇氏三代中天生的軍事統帥,實現先帝與老大人北擊匈奴的百年宏圖,當就應在此人身上!
可猛獸是要吃的人,他竇固這個縛虎人卻在一天天老去,他日竇妤能管束得了竇氏這一籠猛獸麼?!
……
朝野都在爲耿恭抱不平之時,耿恭卻置身事外。他打點行裝,欲還鄉爲母守孝。石修等十二名軍卒,一起送行至雒水南岸的正平亭。亭長見是耿恭與十二名英雄話別,便主動上了好酒好菜。
他們沒有抱怨,沒有不滿,想起埋骨在風雪天山的千餘弟兄,他們要好好活着,爲所有人活着。耿恭與衆弟兄灑淚相別,並相約,他日出徵,定一起重上戰場,殺敵報國!
回到五陵原茂陵邑之後,耿恭在阿母墳前結草廬,他希望能爲母安靜居憂三年時間,食生慄野菜飲河水,遠離俗世,更不問政事,陪侍墳中的阿母。
……
風雲際會,暗流涌動,竇固所擔憂的“風雨”和“危機”,轉過年來果然便來了。
西域漢軍已經救回,這之後的幾個月,劉炟面對亂紛紛的朝局仍未理出頭緒。第二年仲春時節,春寒料峭,尚書陳寵上疏,建言改前世苛俗。這份奏章,令劉煜從一團亂麻中找到了線頭!
陳寵在疏中痛陳永平年間嚴刑苛政之弊,最後建議道,“《詩》雲,‘不剛不柔,佈政優優。’方今聖德充塞,假於上下,宜隆先王之道,盪滌煩苛之法。輕薄箠楚,以濟羣生。全廣至德,以奉天心。”
陳寵此奏,簡單一句話,便是建議全面革除漢明帝一朝時的“苛政”,廣佈“仁政”,糾正怨假錯案,讓朝野休養生息!
陳寵原爲司徒府掾吏,深受司徒鮑昱賞識,轉任辭曹職掌天下刑獄和訴訟,所理獄訟無不爲人稱道。又撰寫《辭訟比》七卷,被朝廷奉爲執法依據。劉炟繼位後,便遷陳寵至尚書檯爲尚書,成爲劉炟的貼心近臣。
劉炟在宣明殿小朝堂上閱了陳寵的奏章後,心裡豁然開朗。先帝駕崩後,太后仍嚴厲管束官吏、外戚,章法一如舊朝。現在吾倡行光武仁政,太后總沒法反對了吧?!
經過幾日深思熟慮後,他開始了行動。趙熹、牟融是死硬派,他不敢惹。踟躕再三,他便在章德殿御書房內,單獨召見了司徒鮑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