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靜,胡焰起身走到帳門,令傳進哺食。然後又回到案前坐下,他打斷沉默,“此事事關重大,暫勿對外聲張……”
當天晚上,哺食後衆將又一一涌來中軍大帳。班超依然坐在案後捧着竇融老大人的《河西陣圖》靜靜地看着,不時端起案上的漆碗飲一口蒲桃酒。淳于薊、胡焰、蒙榆則領着衆將圍着帳下的大沙盤,仔細推演北匈奴左地鮮卑人與北匈奴左賢王正在發生的大戰。
帳外就寢的刁斗聲響起,但只到夜裡二更後,衆將才心事重重地散去。
班超只到此時才一個人提着重鐗,帶着小姑、寡婦輕輕地走出帳外,一直向轅門外走去。班秉、班騶二將見狀,便帶着二什中軍士卒,遠遠地跟着。
走出轅門,一直走到赤水河邊,班超坐在黑暗中的河畔,小姑、寡婦一邊一個坐在他的身邊。
這是一個迷人的夏夜,聽不見流動的河水聲,耳畔只有唧唧、唧唧的蟲鳴聲。天上銀河璀璨,繁星滿天。夜風清吹,曠野上不時有熒火蟲兒飛過,一隻熒火蟲從寡婦鼻樑上飛過,寡婦“噗”地打了一個噴嚏,強勁的氣流將熒火蟲擊落。但螢火蟲落到草葉上,小姑還伸出肥瓜子無聊地撩拔了一下,不一會蟲兒又歪歪扭扭地飛起,落荒而逃。
班超並沒有冥思苦想是否要遵聖上詔令東歸,十里外,呼衍獗數萬大軍正紮營在赤河城北,隨時會吞噬掉漢使團已經經營了兩年多的疏勒國。建功萬里遠域,是他兒時的夢想,是先帝給予他的使命,是恩師竇融、左車兩位老大人的囑託,現在將在外,他怎麼可能半途而廢?!
相反,他正在苦苦思索破局之策。
每到危急關頭,他便會按照先師竇融老大人的教誨,謀定而後動!
他不會遵照聖上詔令東歸,他現在要思考的,是漢使團抗詔後,便將徹底失去朝廷的支持,如陷入黑暗中四顧茫然,無依無靠。疏勒國、于闐國、鄯善國也將真正成爲孤軍,能抵禦強大的龜茲國、焉耆國等北道諸國的攻擊嗎?
如果聖上龍顏大怒,再發嚴詔強令他歸國怎麼辦?他必須想明白,班氏、竇氏、權氏世族又會受到怎樣的牽連?!
君命如天,他實在想不明白,年輕的劉炟憤怒之後,朝廷會如何拿班府泄氣。但一處多艱苦戰鬥的歷程,卻讓他對孤撐沙海南道半壁,充滿了信心!
過去這一年多來,他班超以一旅孤軍,與呼衍獗麾下的北道諸國艱苦對峙,雖然岌岌可危、驚心動魄,卻最終堪堪打了個平手。這場戰略對峙可不同以往的交戰,北匈奴南呼衍部主要將領悉數參加了交戰,但疏勒國、于闐國經受住了戰火洗禮,難道這不正預示着北匈奴最終徹底失敗的命運麼?!
最危急是去年秋季時,漢使團被呼衍獗堵在赤河城,那是他班超、也是整個漢使團最危險、窘迫的時候,危急關頭,漢使團華塗的中軍小隊甚至燒燬了與朝廷、與敦煌郡、與各國的所有驛函來往!
去年七月末,大地流火,呼衍獗借漢朝都護府被攻歿、北道漢軍全線潰敗之機,戰前巧妙掩飾意圖,然後突然率龜茲、焉耆等國聯軍共兩萬騎重兵兵臨赤河城下。
這是艱苦相持的一年中,最危險、危急的一次戰役,漢使團措不及防,疏勒國險遭滅國!
班超只到聯軍攻城數日才弄清楚,呼衍獗除自率主力進攻赤河城,同時還悄然派出兩支奪命勁旅。一支爲二千精銳,由北匈奴大人、南呼衍部幕師木都爲大將,冒着酷暑隱秘奔襲疏勒國北嶺州。一支爲五千勁騎,由大將張望和萬騎長石舂率領,長途奔襲疏勒國的中心盤橐城!
這是兩支自帶糧秣的快速機動勁旅,北匈奴南呼衍部的西域都尉呼衍獗極少打如此冒險的仗,這是算定了能一戰奪疏勒國!
當時班超親率疏勒軍駐守在赤河城,而且疏勒軍全軍只有三千餘人,加上于闐國的崑崙屯,總兵力也不到五千。權魚的考工署竭盡全力,總算讓新參軍的二千農夫、牧民能勉強穿上稍象點樣兒的皮札甲,能配上制式刀矛盾牌和硬弓。
疏勒軍這三千人多爲步卒,除黎陽的漢使營爲騎兵外,左將蘇矸屯騎營千餘人僅有戰馬二百餘匹,其餘越騎營、擊胡營和積射營各有六七百人,可每營戰馬不足五十匹。
而呼衍獗麾下的龜茲、焉耆、姑墨、溫宿等國近二萬餘遠征軍,主力是名揚西域的龜茲、焉耆鐵騎,全軍都配備矯健高大的烏孫馬、焉耆龍駒(1),和體形稍小、卻耐力強悍的蒙古馬,戰力驚人。如果班超敢打野戰,呼衍獗有充分的把握能一戰而殲滅疏勒軍!
多國聯軍這次進攻組織得極其成功,等到胡焰發現聯軍突然越過尉頭城,直向赤河城撲來時,班超已經來不及將吏民撤向勒丘城,他和漢使團被堵在了赤河城與赤河大營中。
於是,慘烈的赤河城保衛戰再度驟然打響!
耿恭以數百漢軍便堅守住了車師後國的疏勒城,令蒲奴單于和左鹿蠡王蒙羞。同樣,班超也以弱勢兵力,在呼衍獗的連續強攻中守住了赤河堅城和城西的堅營壁壘。
十餘日強攻不成,呼衍獗便突然放棄攻城,與過去一樣改成了離城十里下寨,遠圍相持。於是,班超用正面防守擋住了滾滾而來的北道諸國聯軍,從而使漢軍大潰敗的瘟疫並沒有向南道各國蔓延!
但呼衍獗故伎重演,令班超覺得有點不同尋常。他急令胡焰迅速向北嶺城、勒丘城派出斥侯查探軍情,恰就在此時,北嶺城請求援兵的信使已急馳而至!
原來,南呼衍部幕師、萬騎長木都能征慣戰,用兵不同凡響。他率軍晝伏夜行,突然出現在北嶺城下,同樣令北嶺州吏民措手不及!
北嶺州已經成爲疏勒國最重要的農耕州,是疏勒國的糧倉之一。自《墾荒令》《禁椎令》頒發以來,北嶺州人**髮式增長,由當初的八百餘人變成了近四千人的大州,人口滋長數倍,全州開墾農田近十餘萬畝。左相寒菸對北嶺尤其厚愛,她除在盤橐城署理全國政務外,這一年其餘時間主要是呆在北嶺州。
寒菸獎勵農桑,鼓勵耕作。遊民們開墾荒地,左相府便調集種子、耕牛借給屯民耕種,北嶺州已開墾田地全部種上了春慄或夏慄。不僅如此,天山南麓數十個山間草甸也都成了優良牧場,牛羊成羣,北嶺州一片興旺。
木都率軍驟然兵臨城下時,寒菸正在北嶺城中,被一下子堵個正着。當時她只帶了墾田尉顬罕、商尉府計史(注:即會計)和隊率沙坻率領的左相府屬兵一百餘人來北嶺,她居城中調度,顬罕則帶着一班吏員至各部族指導耕作、鼓勵墾植。
驟然發現北匈奴大軍圍城時,見過大世面的寒菸沒有慌亂,她瞬間令十八名士卒趁混亂突出城外,以便通知墾田尉顬罕轉移各部族國民至天山草甸內避難,稟報百里外赤河城的漢使班超,同時通報給防守疏勒城的國王忠、輔國侯成大,以及防守盤橐城的右相權魚、擊胡侯番辰。
但是,木都身經百戰,他顯然早有防備,寒菸派出的騎卒剛剛衝出城去,便被北匈奴騎卒一擁而上一一斬殺掉。寒菸絕望了,當木都將北嶺城鐵桶一般圍起時,她嚴令北嶺州州長兼州尉且戈堅守待援!
當時的北嶺城(注:即今阿圖什市庫木薩克村漢代古城遺址)雖然名爲城,其實不過是一座孤立在北嶺綠洲上的堅固城堡,長、寬都才六十丈,想以數百州兵憑藉此城阻擋一支二千野戰大軍根本就不可能。
就在此時,商尉府計官權耜在城頭主動請纓,“左相,困守北嶺孤城非久長之計。末將願單槍匹馬殺出重圍,去赤河城請救兵!”
寒菸站在城頭之上,透過城垛看着城外匈奴人正在伐木製作簡易雲梯、部署攻城,心裡焦急如焚。聞權耜言,看了一眼這個男子,不禁微微蹙起眉頭。
這是一個三十餘歲的魚國男子,曾是權魚的家臣、勇將。進入西域前,他一直負責保護並經營權氏的敦煌貨棧。權魚進入疏勒國後,專門將他從敦煌郡調來,在商尉擔任計官。實行《墾荒令》後,左相府與貴族之間的矛盾激化,代商尉紀蒿主動將權耜調到左相府,擔任寒菸的貼身侍衛!
權耜身長八尺,面色白淨,身體精壯、幹練,雙目炯炯有神。腰上懸着弩和寶劍,手中提着一柄長槍,身被魚鱗鐵甲。但由於長期在室內計帳,令他面白如書生,手指白淨細長如婦人,不認識他的人或許會以爲是盤橐城內歌坊中風吹不到雨打不着的樂師呢。
所謂人不可貌相,此人面如僞娘,可卻噬殺成性。一次寒菸在烏即州視察時,一支商隊稟報受到一夥山匪勒索。烏即州都是深山部族牧民,民風素來彪悍,寒菸情知是當地山地部族所爲,便派權耜帶人助烏即州州長兼州尉桃忒查清原委。
這夥山民畏罪躲藏到天山溝壑,桃忒空手而回,權耜卻未回。結果,權耜見桃忒分明有護短嫌疑,便自己帶着十餘名手下進山整整十天。十天後他歸來了,這夥山民三十餘人,都被他一一剿殺,未俘虜一人。
此事後,寒菸便想將此人退回商尉府,但紀蒿卻拒絕了。此時寒菸聞此人請戰,便微微皺眉不語。已經有十七八名士卒未能衝出去,全部被聯軍斬殺,她實在不想再讓這個白麪計官再去送命,況且他是商尉府紀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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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焉耆國臨秦海,也就是今天的博士騰湖。此湖還叫西海,《西遊記》上的西海龍王就住在這裡。焉耆國多沼澤,有大澤,盛產名馬,體形高大、矯健,擅沼澤和冰面行走,游泳技能更佳,能潛泳。水中能駝着人或物,在水面遊行數十公里,故稱爲龍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