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六十合,二人你來我往,不分勝負。
夕陽已經西垂,晚風吹拂着草廬周邊的樹木簌簌作響。暮色瀰漫開來,二人依然在不緊不慢地打着,甘英、劉奕仁看得心驚肉跳。他們早已經看明白了,這根本不是什麼僧侶修行點,此人分明就是令大漢吏民談之色變的殺人魔鬼呼衍歷!
小山上北風漸漸大了起來,天已漸暗,兩人驟然同時佇手。
一陣狂風掠過,茅廬前後的大樹發出轟然巨響。甘英、劉奕仁心裡緊急萬分,二人對視一眼,左手緊緊握着環首刀圓柄,時刻做好了拚殺的準備。
不知這山嶺曠野隱藏着多少死士,他們已身處魔窟,如果此時這魔頭髮難,他們絕難全身而退!
但僧侶收刀入鞘,面不改色心不跳,悠然抱拳面無表情地道,“班司馬、淳于大俠均仁義之人,謝二位眷護吾小女。小女已經長大成人,懇請大俠便認吾小女爲義女,爲其嫁人成家,世做漢民世人,歷便半感激不盡!”
“汝在中原殺人無數,罪孽深重,三歲孩童均知汝爲魔鬼,漢民恨不得食汝肉啖汝血寢汝皮,惡名滔天,無恥之尤,汝竟然有臉說要吾等眷顧汝家人?!”淳于薊面帶譏聲,輕聲冷笑斥責道。
或許殘存的一點人性未泯,僧侶沒有辨駁,深深鞠躬。
淳于薊又冷聲道,“胡塔嘎和波日特已是漢民,在漢地自有朝廷管束。只不過,如花似玉的兩個女兒,如果知道乃翁系十惡不赦、不知愧怍、一條黑道走到底的惡徒,不知會作何感想,不知還會不會認汝這個阿翁!”
“唉——”呼衍歷捋着長鬚,扭頭望着山下的荒原,長長太息,“曾經滄海難爲水,歷爲天下拋棄已成世俗外之人,毀也罷譽也罷,已不再掛懷,就不勞大俠操心了……請轉告班司馬,前在崑崙山上,吾未動寒菸一指頭。十數日前在北嶺城,吾麾下十餘將曾救寒菸……放心,吾不會傷害寒菸與使團,更無臉再回中原令汝等討厭……”
“也就是說,汝盯着寒菸,仍要爲單于追蹤什麼狗屁柱璽?!”
淳于薊不恥地道,“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此言果然不虛。蒲奴單于紅祭烏日塔,追殺娜蘭耶月、胡塔嘎和波日特,逼汝手刃翁母,恨不得活剮了汝一族,此仇不報汝算什麼男兒?汝竟然還要爲了什麼狗屁誓言追殺寒菸,如不是怕髒了吾的劍,吾真想殺了汝?!”
“大俠並非爲殺吾而來,而是爲尉頭倉中稻米——”呼衍歷自信、冷酷地道,“信物不是狗屁,吾只爲誓言……”
“可那誓言分明是對單于所立!”淳于薊痛打落水狗,忽然心裡硌頓一下,後背陣陣發涼,心裡殺心頓起,“找個水塘,照照汝是什麼貨色,莫非汝一窮途末路之人,也想當什麼草原共主?!哈哈哈……”
淳于薊仰天長嘨,聲音寒冷,令人膽寒心悸,連空氣和天上的雲團都跟着顫抖,“逆天而行,荼毒蒼生,屆時薊必承天命,取汝狗頭!”
“你吾恩怨未了,自有了結之時,然不是今日。”呼衍歷雙目遙望着暮色中的荒原,搖搖頭,已經在轉換話題,“吾請大俠來,便是有正事……”
他並未回答淳于薊的話兒,徑直說道,“後日晌食時分,尉頭倉有糧隊共二百餘輛輜車自赤河城歸來,因是空車,過尉頭城後,押運士卒便僅有十五人,請大俠着姑墨甲服加入護卒之中,即可混入尉頭倉中!”
淳于薊略爲思忖便道,“尉頭倉被焚後,聯軍必會搜查這片荒原,汝在此將再無法立足,當另尋去處!”
呼衍歷順着思緒道,“天黑之後,吾會強襲尉頭倉轅門,誘引護卒追殺。大俠可放手燒倉,完事後請潛至大營南門外右邊山跟黃土崖處,以三聲鷲聲爲號,會有人帶大俠從山中脫身。至於襲擊之後麼,吾本天涯流浪之人,四海爲家,焉澠強人又能奈吾何?!”
“不要吹了,不過喪家犬一隻,不管是漢軍還是北匈奴,取汝性命都非難事!”淳于薊已知呼衍歷在姑墨軍中必有內應,仍故意道,“汝如此落泊也是天意,這樣罷,吾在荒原上還有六十餘人,系勒丘州長田寰手下。仍以三聲鷲雕爲號,田寰可助汝襲擊山谷。待襲擊之後,汝需聽田寰令,連夜順蔥嶺河南撤,至勒兵州隱藏一段時間!”
“大俠莫非想陷吾于勒丘?”呼衍歷冷酷地看着淳于薊,“在西域,吾隨處可藏身,從不求人……”
淳于薊再一次不恥地道,“一個被長生天拋棄之人,吾陷汝何用?襲擊尉頭倉後,呼衍獗必瘋狂搜查尉頭綠洲。而田寰在沿河各部族都有人,可掩護爾等順利脫離險境。至於到勒丘後,汝可以在城外擇地建一處莊苑,墾地或放牧自食,想入籍建寺爲僧歡迎。不想入籍繼續做孤魂野鬼,也來去自由,悉聽尊便!”
“謝大俠妥爲安置!”呼衍歷抱拳施禮,並作送客狀。
淳于薊知再說無益,眼前是一個沒有感情的冷酷動物,是一個走火入魔已經泯滅了人性的狂妄殺手。爲了實現目標他可以不擇手段,甚至殺死自己翁母、將自己的兩個愛女託付給他的敵人。此時爲了那個遙不可知的所謂信物,竟然又幫助漢使團對付呼衍獗。
淳于薊越發肯定,此人內心深處,或許正做着“草原共主”美夢。草原帝國匈奴在大漠上橫行數百年,都已經走進死衚衕,汝做黃梁夢去罷!
但現在還不是與呼衍歷清算的時候,暫且饒過此賊吧,當務之急是襲擊尉頭倉,讓呼衍獗糧道艱難,從而解赤河城壓力。此時淳于薊要的東西已經有了,於是便也抱拳相別。
小姑、寡婦到底是狼的天敵,它們見要分別了,到底還是走到四條灰狼面前,居高臨下地斜睨着灰狼。但四條灰狼未顯現一點畏懼之相,它們已經訓練有素,只要那個穿着僧衣的主人一聲令下,它們即便粉身碎骨,也會不顧一切地撲上去!
淳于薊等三人上馬,帶着哼哼吱吱發着脾氣、一肚子不服氣的小姑、寡婦離開荒山,到返回營地時東方的天宇已經有了魚肚白,天將欲曉。
第三日,淳于薊帶着田慮的前軍小隊隱伏在尉頭城與尉頭置之間的荒葦中。朝食時分,果然有一隊空的糧草車亂紛紛隆隆而來。他們鑽出草叢走向車隊,護衛士卒無言地遞上姑墨甲服,衆將快速一一換上。車隊再度啓行,到晌午後竟然有驚無險地混進了尉頭倉。
當天夜裡,尉頭倉轅門果然受到一彪強人猛烈攻擊,似有千軍萬馬,一時間殺聲震天,吶喊聲鋪天蓋地,等護衛的千餘士卒呼號着追殺遠去,淳于薊等人在混亂中擊殺看護士卒,同時在四個大倉欄、數十個大糧屯和畜牲圍欄、草料營放火。
天乾物燥,糧營觸火便着,大火驟然熊熊而起,轉瞬間尉頭倉便亂成一片,變成漫天火海。士卒、奴隸們倉皇搶火,可風助火勢,火借風威,不一會每一個糧囤便都燒成了一個一個巨大的火球。無數救火的士卒、奴隸葬身火海,慘叫聲驚天動地,稻米被燒焦的幹糊臭味嗆人。
淳于薊等人鑽出營外一箭之地,仍能感受到高溫灼人,難以立足。
甘英小聲、但卻興奮地道,“如此大火,北嶺吏民未必能望見,可惜了!”
他的話,說出了衆將的心聲,只有兵曹吳彥哭喪着臉道,“心疼死吾了,噴香的稻米啊,數十萬石,夠疏勒軍吃一年……”
這場大火整整燒了一夜一天才熄滅,北道諸國運到倉內的稻米、糧慄數十萬石、牛羊七萬多頭、草料無數,全部化成了灰燼。大火過後,自知難活,尉頭倉尉、護衛尉頭倉的千騎長等數十人都畏罪自殺!
淳于薊等人潛出南門,只到看到烈焰已成燎原之勢,這才向南走去。果然,不遠處的荊柳叢內傳出三聲“咕咕咕—噶噶噶”的鷲聲。對上暗號,他們跟着“獵人”,順着今天柯坪山與柯爾塔格山之間的沖積平原,在戈壁荒漠上便一路向南走去。
二天後,荒漠平原走到盡頭,他們又隨着嚮導折向山上。這裡沒有路,人跡罕至,通過懸崖絕壁間的小裂谷艱難翻越荒涼的大山(注:即今柯爾塔格山),又登上大山之間一片沖積平原。
這裡植被很少,荒漠戈壁一望無際,沿途都是裸露着黃色岩石的丘陵山區,氣溫炙熱烤人,又走了整整兩天,左邊目力所及,是一片潔白的鹽湖,四周長着稀落的胡楊、柳樹等雜木,尤如北國皚皚的冰雪世界,而西南方向則隱隱出現了一大片綠洲。
走在前面的獵人一路上未和淳于薊等人說過一句話,宿營時也是一頂小帳獨眠。當前方隱隱出現一處綠洲的身影時,這個穿着僧衣的大漢無聲地指了指西南方綠洲,便轉身離去。
劉奕仁看出這是一個死士,如何會放走他,擎劍在手便欲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