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姊,雖又有了四個姊妹侍候皇上,可汝腹中卻有龍脈,在皇上心中,姊姊無人可以取代啊!”已經十九歲的蕊貴人在皇宮已經多年,卻仍如一個少不經事的小少女,她不解憂愁,見姊姊流淚便十分不解地看着阿姊。
長樂少府夕照恰好掀起厚簾進來,見狀便大驚道,“貴人已經快足月,此時斷不能流淚,眼會瞎的……”夕照知道萱貴人心裡苦,便將她抱在懷中愛撫道,“貴人放心,皇帝寵愛貴人,無所不及。等貴人生下皇子,一切由太后做主,立爲太子,汝還怕什麼?”
一番安慰,令萱貴人頓時釋懷,趕緊搪塞道,“小東西鬧得慌,適才一腳蹬得狠了……”
夕照、秦娥與太后心心相映,在太后心中,她要確保萱貴人生了皇子後,能被冊封爲皇后。雖然她竭力反對兒子劉炟給馬氏外戚封爵,但她畢竟是馬援後人,她教導馬氏後人進取、戒奢,就是要設法讓馬氏爭氣,不被大臣詬病,永葆馬氏世族地位。而在自己百年後,要保馬氏長盛不衰,惟有令萱貴人成爲皇后!
但是,在她心目中,還有另一個人在左右着她,這個人便是先帝劉莊。劉莊臨終時說過的“滅匈奴者,必竇氏也”、“竇氏乃國之柱石”,她一時一刻也不敢相忘。她深知朝中衆臣對竇氏世族威望心存畏懼,她要確保竇氏不被排擠出中樞,讓竇氏挑起北擊匈奴的重任!
也正是基於這一念頭,太后不但允許竇氏、梁氏兩女進入掖庭,而且還贊成兒子封竇氏、梁氏兩對姊妹花兒爲貴人!
馬防隴右大捷後,劉炟曾專程來永安宮,言語中流露出欣喜。太后看得分明,兒子分明一付勝利者的姿態,阿舅已有天大軍功,封侯已經水到渠成!
太后心裡哀嘆,魔盒已經打開,她已經阻止不了了。病中的這段時間,她已經想好了,兒子大了,她已經不能左右,但惟有二樣她不能退。於公,她要確保竇氏世族在朝中的地位不能削弱,她要把先帝北擊匈奴的事業進行下去。於私,如果萱貴人生的是皇子,她要確保萱貴人即便不能做皇后,她所生的皇子也要被立爲太子!
她已經感到自己一天比一天差,這是她的底線!
可這又是兩個互相對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作爲太后,她要確保帝國這條航船不致偏航。作爲馬氏世族的一員,她又要盡已所能,力爭外戚馬氏不致重蹈前漢外戚滅亡的覆轍!
此時在章德殿御書房內,太傅趙熹、三公、尚書令鄭弘和尚書檯衆官都已經告別歸去各衙歇息,劉炟仍在御案後閱讀着司空第五倫的奏章。
自馬嚴出陳留任太守後,御史臺再未隨意參貶大臣,第五倫此折是參陳留令劉豫、冠軍令駟協,二人均爲酷吏,嚴刑峻法,弄得怨聲載道、民不聊生。
第五倫在奏章最後道,“臣嘗讀書記,知秦以酷急亡國,又目見王莽亦以苛法自滅,故勤勤懇懇,實在於此。又聞諸王、主、貴戚,驕奢逾制,京師尚然,何以示遠!故曰:‘其身不正,雖令不行。’以身教者從,以言教者訟。”
第五倫是能臣,他借參劉豫、駟協二令,其實矛頭是直指陳留郡守馬嚴與雒陽世族之首馬氏,令劉炟左右爲難!
去年秋,馬嚴在內廷頻頻給太后上密摺,以司空第五倫爲首,宗正、少府等各衙和天下數十刺史、個郡縣主官一齊在外廷彈劾竇氏,當時甚囂塵上,似乎不把竇氏打下十八層地獄絕不罷休。短短几個月過去,馬防甫立大功封爵之時,第五倫竟然又將矛頭對準了馬氏,這讓劉炟一時間感覺茫然。
馬防隴右大捷受詔回京師後,因軍功位在三公之下,九卿之前,一時間追隨者者如潮。馬防、馬光兄弟二人,逾越規制在雒陽西城上西門內大建豪宅大院,窮奢極欲,與北宮殿宇隔牆相望,盛極一時。馬氏兄弟更易奢侈散財,對門客族人動輒賞十萬錢以上,富可敵國,朝中衆臣趨之若鶩。
此時天下各郡國二千石重臣均以交結馬氏兄弟爲榮,車馬雲集,華蓋如雲,一時成爲雒陽西城一景,令馬太后深惡痛絕。
第五倫的奏章之意,以劉炟之智細想一下如何會看不出來?
天下交替大旱,按下葫蘆浮起瓢,去年秋天關西的三輔大旱,幸好京兆尹鄭衆率右左馮翊、右扶風應對有方,賑災有力,總算挵過去了。西南諸夷反,高原羌人反,西域漢軍大敗,一時間大有天下大亂之勢……
內外交困,劉炟本已焦心如焚。馬防、馬光又太不爭氣了,這才幾天便讓第五倫抓住了把柄。難怪太后反對封賞馬氏外戚,現在的劉炟對幾位舅舅真是失望至極!
劉炟靜坐良久,他令鄭衆將第五倫的奏章束之高閣,但內心對這個仁者愈加看重,他決心重用第五倫,將仁政進行到底!
先帝是一代明君,但嚴刑峻法,弄得怨聲載道。太后秉持先帝舊政,通過管束馬氏繼續嚴壓世族,他便要反其道而行之,廣施仁政,象祖父光武大帝一樣,以柔治天下。早在今年陰曆正月十七日,他在明堂祭祀先祖後,又上靈臺觀察天象,當天便宣佈大赦天下。
現在,封賞馬氏外戚,重賞諸王、公主、貴戚,便是重樹仁政、糾正父皇苛政印象的突破口。第五倫所奏施仁政,爲官要寬仁待民,劉炟大爲讚賞,可他矛頭衝着馬氏,又實在不是時候。“迂儒空談,十分可恨!”劉炟心中忿忿地想道。
他又從鄭衆兒擺在御案頭的一堆奏章上拿起治河謁者鄧訓的奏章,“陛下,自永平十二年先帝定下治沱(注:即今滹沱河)、石(注:即石臼河)二河策,數年以降,朝廷年費數億,然歲歲無成,去年秋訊太原郡亡數千人,損失難以計數。臣經勘查計算以爲,欲從都慮至羊腸倉通漕,實難做到。宜噹噹廢止通漕之策,改由牛驢車載,年可省億錢支出,年可恤民力過萬人。”
王景治河水(注:即黃河)功成後,先帝便決心治理沱河、石臼河,想從都慮至羊腸倉通漕運。可開山挖河工程巨大,數年過去,民年死數千人,通漕卻仍遙遙無期。去年五月,劉炟經與太傅、三公會商後,決定派中郎將鄭訓爲謁者,前往太原主持這一工程。近一年來,鄧訓經過考察測量,確定此工程難以完成,便據實稟報,建議停止這一勞命傷財的龐大工程。
這可是牽一髮而動全身、關係朝政穩定的大事,畢竟是先帝定下的國策,先帝屍骨未寒兒子便改弦更張,他首先要經過太后這一關,其次是太傅、三公,這讓他有強烈的畏難的情緒。新君即位之初,他還不能隨心所欲施展自己的抱負,這讓他心裡十分不甘。
去年爲罷屯兵、迎回戊已校尉和閉關,已經和太后、太傅、三公發生了激烈爭論,當時朝堂上戰火銷煙濃烈,令劉炟每想起來便感到心悸。
他還要再想想,與往常一樣,他令鄭衆拿着這兩卷簡冊,起身習慣性地走向寢宮。他與他的父皇漢明帝劉莊不一樣的是,劉莊一生嚴禁後宮干政,而劉炟只要遇到大事、難事,他帶着心事返回寢宮,溫柔似水的萱貴人總是能在溫言婉語間,不顯山不露水地給他排解心事,這也是他寵愛、時時刻刻黏着萱貴人的重要原因。
現在,他已經向寢宮內走了幾步,寢宮門前躬身低首立着的兩個小太監已經向皇帝施禮,劉炟卻停下了腳步,並輕聲道,“叫連珠!”
連珠便在寢宮門內候着呢,聞言伸出可愛的小腦袋往外瞅了一眼,又拿着皇帝的銀狐直裾大氅走出門輕輕披到劉炟肩上,並一一細心地紮好前鈕釦,嘴裡還提醒道,“皇上,已經亥時一刻……”
她的言下之意是時間已經太晚了,可此時太監已經打開通向後院的雕花硃紅木門,心事重重的劉炟未理會她的嘮叨,而是頂着寒風、順着檐下廊道徑直向後殿走去。連珠只得裹緊自己身上的狐領短袍,小跑着緊緊跟上。
兩個小太監挑着紅色牛角楦燈籠走在前面引路,近侍鄭衆懷抱着兩個重臣的奏章,跟着連珠腚後,一起陪着走進後院。
“真冷哪!”剛走出章德殿進入後院,被寒風一吹,連珠便打了個哆嗦,將小腦袋深深縮進銀狐毛領內。她只有十五歲,伴君如伴虎,書衡被處死後,她戰戰兢兢,謹言慎行,再不敢亂說一句話。
章德殿前殿是劉炟的寢宮、正堂、御書房、畫苑、書圃、琴房,後院東閣和西閣兩座後殿則由貴人居住。先帝當年剛繼位時,專寵馬貴人,便令馬貴人居章德殿西閣後殿,後來馬貴人被冊封爲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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