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日的晨時,秋天裡的晨時。晨時裡的日光,在豫東的平原上,因着晨時,它就血成一團,漫天漫地紅着。鋪紅着,就有了這一天的晨時。晨時裡,我爺就挨家串戶去通知夜裡都到學校聽馬香林唱墜子。去通知莊人們都去聽墜子,推開這家說:
"喂,夜裡到學校去聽墜子吧,有治熱病的新藥了,還憋在家裡幹啥呀。"人家問:"真有新藥呀?"
我爺就笑了:"我教了一輩子書,還沒說過一句假話哪。"
又推開下家門:
"喂——別天天在家發愁啦,晚上去學校聽唱墜子吧。"
人家說:"是馬香林唱的墜子嗎?"
我爺說:"看不出來嗎?馬香林的熱病到了時候啦,想痛痛快快唱幾場書,晚上沒事就都去聽聽吧,說不定他一唱一高興,他的病就真能等到新藥下來了。"
人家說:"真有新藥呀?"
我爺說:"我教一輩子書,還沒說過一次假話哪。"
我爺就一家一家通知着。
通知到了新街時,我爹、我娘和英子正從新街的水泥路上往家走。孃的手裡提了一捆菜,不用說,他們一家三口是一早去菜地回來的。看見了爺,他們立在街中央,愣怔着,像遇到了一個不想見的人。爺也立在了街中央,臉上掛了生硬的笑,對着他的孫女說:"英子,夜裡到學校聽書吧,比在家看電視還要熱鬧哩。"娘沒有等她女兒回上話,就拽着英子的胳膊回家了。從爺的身邊擦着身子回家了。
回家了,便就只剩下了我爹和我爺。父子倆在街上僵持着,日光從他們頭頂泄下來,他們的臉上都有生硬的光。街上的水泥味、磚瓦味裡有着秋天的暖。從莊外田野過來的淡淡的冷涼裡,有一種新土的清香夾雜着。爺就擡起頭,從一家新樓的樓角望出去,看見趙秀芹的男人王寶山,正在自家的田裡犁着地。原來他說媳婦有了熱病啦,地裡種不出意思了,就把那地荒廢了。可現在,一聽說有新藥能治熱病了,過了季卻又去犁地了。
說犁了的地能保墒。
說來得及就在地裡栽些白菜苗。
說就是不栽也不種,犁了就不會讓熟土變成了生地了。
就在那犁着。犁着地,爺便把目光投過去,看一會,重又收回來,臉上有了笑,看着我爹說:"你晚上也去聽聽馬香林的說唱吧。"
爹就說:"聽那幹啥呀?"
爺說到:"一莊人都去了。趁着人多你到臺上給大家磕個頭,陪個不是就行了。磕個頭、陪個不是所有的事情也都過去了。"
爹便盯着爺:"爹,你神經有病是不是?丁莊人沒誰讓我這樣、那樣的,你倒讓我這樣那樣的。"
爺就仔仔細細地看着爹,看見他臉上灰灰的氣怒如是貼了一張門神的畫,爺就用鼻子哼一下:"輝,你以爲我不知道呀,那時候你抽人家的血,三個人給你人家用一個棉球兒,多少人都是那一個針頭兒。"
爹就恨着爺:"爹,你要不是我親爹,我真敢把耳光摑在你臉上。"
說完這句話,爹就踩着我孃的腳步走掉了。就從爺的身邊擦着身子過去了。
爺便扭回身,追着爹的背影大聲喚:"輝――不叫你跪下給誰磕頭了,你去莊人們面前陪幾句不是行不行?"
我爹沒回頭,沒有再接爺的話。
爺便又追了幾步問:"你連一句不是都不想去陪是不是?"
爹在推着我家的院落門,推開後,又扭回頭來大聲對爺說:"以後你不用再恨我丁輝了,今年內我一家就要搬離開丁莊住,以後你再也別想見着你這個兒子啦。"
說完話,爹他側着身,擠進自家院落裡,砰的一下關上門。剩下爺,爺就像樁子一樣栽在新街上喚:
"輝――你這樣會不得好死你知道不知道?"
一天過去後,月亮出來就開始唱戲了。
是說唱墜子開始了。
把教室的電線拉出來,在籃球的架上掛兩個一百瓦的大燈泡,讓整個校園都白熾熾的亮。戲臺也不是戲臺子,就是在地上墊着幾塊磚,摘兩塊門板鋪上去,擺下一個高凳子,由馬香林邊唱邊拉時候坐,再在那高凳前邊擺一稍低的凳,放上一個壺,倒上一茶缸兒水,這就齊全了。一個戲臺的搭建就有了。臺下呢,坐了一大片的丁莊人,有病沒病的都來了。吃過飯,就都踩着從莊裡通往校園的路,湊着熱鬧趕來了。
臺下一大片。
黑鴉鴉的一大片。
有着二百人,近着三百人。二三百個人,黑黑鴉鴉一大片。有病的靠前坐,沒病的靠後坐。鴉鴉黑黑一大片。秋末了。秋末的夜,冷涼已經遍佈了省和縣,遍佈了豫東大平原。丁莊、柳莊、黃水、李二莊,周圍的鄰村鄰莊子,都已經感着寒涼了。來聽馬香林唱墜子的丁莊人,有人已經穿了襖。有的不是穿,就是披在肩膀上。有了熱病的人,最怕傷風感冒的事。因爲傷風感冒就死了,在莊裡已經不是一起、兩起子,不是一個人或者兩個人。於是就都披着襖,穿着襖,像冬天一樣坐在球場上。一大片,散散亂亂地坐;說着話,說着麻麻亂亂的話。說着有了新藥的事。說着打上一針就好了的事,就有幸運掛在臉上了。有安慰貼在臉上了。笑和蟬翼一樣飛在臉上了。這時候,月亮已經懸在了學校後邊的天空裡。馬香林已經坐在了臺上給他準備的凳子上,臉上還是掛着那死色,青的光,莊人們就都知道他的熱病到了時候了,活不了多久啦,十天半月新藥還不到,那他就該走掉了,該要下世了。
就要死去了。
可讓他每天都在這唱墜子,心裡暢快着,也許他的命簡簡單單就能撐過十天或半月,撐過一個月或者兩個月。就讓他唱着墜子了,就都來聽他唱着墜子了。
我爺提着一壺開水從他住的地方走過來,拿了兩個碗,對着臺下的人羣喚:"你們誰喝水?"又問了幾個年長的:"喝不喝水呀"。待都說了不喝時,他就把壺和碗放在戲臺一角上,對着快下世了的馬香林,大着聲音說:"開始吧,月亮都升了上來啦。"
唱就開始了。
也就開始了。
一說開始了,丁香林身上就出了奇蹟來。他試着他的弦。他的弦原是調好的,可他還是要在臺上調着試一試。原來他坐在臺上等着開始時,是沒有啥兒異樣的。白頭髮、青瘡豆,黑嘴脣,都知道那是要死的前兆呢,可一說要開始,試了兩下弦,他的臉上忽然紅潤了。有淺到深的紅潤了。他對着莊人笑了笑,開始收着笑容拉着弦子時,臉上的紅潤和年輕人準備結婚樣,連臉上的青瘡豆兒也成紅色了,在燈光下面發着光,成了一個一個的小光點。頭髮還是那樣枯灰着,可那黑的嘴脣充着了血,灰頭髮上也映着紅色了。他就搖着他的頭,半閉了眼,誰也不去看,就像臺下沒有一個人。左手在弦杆和絃線上走動着,慢慢快快的;右手推拉着弦弓進進出出着,快快慢慢的。弦子的聲音便如從幹沙地上流過去的水,清涼裡含了乾熱的啞。沙啞裡又有很清明的流。搖了幾下頭,他說:"我先唱一段開場白。"就試了一下嗓,唱了莊裡都知道的《出門詞》。
他唱道:
兒要出門去遠行
娘把兒送到村頭中
幾句交待如閒言
細思量句句千斤重
娘說到(白)
兒啊兒
出門不比在家中
冷了你要記住添衣裳
餓了你定要把食糧充
見了老漢你要尊爲爺
見了老婆你要尊爲奶
見了大嬸叫大娘
見了大姐你尊大嬸
見了小妹你尊爲姐
見了小弟你尊爲兄……
唱完了《出門詞》,他就開始唱《穆桂英》,唱《程咬金》,唱《楊家將》,《三俠五儀》和《小八儀》。原來真的讓他在臺上風風光光說唱時,莊人們都纔想起來,他是背不下那大本戲的唱詞的,想起來當年他學這墜子說唱時,是最怕背那大本戲詞的。最愛唱又最怕背詞兒,還又拉着唱着總愛從調上跌下來,師傅就只能把他辭掉了。於是他就一輩子沒有在臺上正正經經說唱過,一輩子只能躲在家裡自拉自唱了。可是今夜兒,他能在臺上給二、三百個莊人說唱時,他卻是不能唱那大本的戲。不能唱那大本的戲,就想起大本戲裡的哪段唱哪段。能記住哪段唱哪段,這唱的反而都是戲裡的精華了。
馬香林能記住的段子都是好段子。能唱的都是好段子。這樣兒,他一夜唱的都是戲本里的骨髓戲,有比陳酒還要好的味。再一說,這是他平生第一次正正經經爲着莊人唱墜子。是在臺上唱墜子。是他熱病重時我爺專門給他組織的說唱場,自然也就百倍的投入和專注。挺直着腰,昂昂着頭,半閉了眼,誰也不去看,左手在弦和杆上下下又上上,右手握着弓推進再拉出。嗓子雖然有些啞,可那啞卻像放在骨頭湯裡的鹽,鹽多味重了,倒更有香味了。從他嘴裡吐出的方言和土語,丁莊人字字都懂得。大本戲裡的故事和人物,莊裡有了年歲的人其實都知道,啥兒穆桂英,程咬金,楊六郎,這些人物每年都出現在年畫上。他們的故事就和丁莊人昨天見過的事情樣。知道了故事又單聽好的唱段兒,那就是專吃一桌菜中的好菜了。年少的,年輕的,孩娃們,不明白那故事的來隴與去脈,單看他的投入和表演,差不多也就夠了呢。也就夠了呢。馬香林的額門上有了汗,一張將死的臉上閃着彤紅的光,搖頭晃腦時,那汗會被他從額和下巴上甩出去,就像有珠子被他從臺上甩了出去樣。手動着,頭搖着,腳也跟着他的唱在那門板上打節拍。前腳掌拍着柳木門板的啪啪聲,像戲臺上不斷敲奏的木魚聲。唱到關鍵時,比如楊六朗在生死場上時,他的腳——是右腳,會擡起來朝着門板上跺,像他的腳是踩着一面鼓。
像人就坐在鼓面上。
校園裡,堆滿了馬香林弄出的音樂和聲響。除了他的聲響外,再沒別的聲音了。靜得啥兒樣。星月在天空乳白着。乳白着,平原上就乳白水亮着。已經在田野泛了淺綠的小麥苗,生長的聲音像半片雀毛從天空落下來。還有在秋夜本已枯乾的草,荒在種不出意思的田裡的草,在了月光下,有了枯白的香。還有不遠處,黃河古道的幹沙味,像火炒了的沙子又灑上了水的那味道,都匯在校園這裡鋪散着。瀰漫着,變得不一樣的安靜誘人了。又因了馬香林的唱,有了不一樣的味道了。
他就那麼搖頭晃腦地唱,和絕唱一樣投入地唱,連他的嗓子越來越啞他都不知道。丁莊的人,也都那麼投入、專注地聽。也不全是專注投入地聽,是專注投入地看。看馬香林在這絕唱裡的投入和專注,就都忘了自己和他一樣是着熱病病人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或者後天要下世死去了。都被他的專注染着了。啥兒都忘了。一切都忘了。都不記得了。全都不記得。校園裡除了馬香林的唱,他的弦子聲,和他腳拍門板的擊打聲,別的丁點兒聲音都沒了。
一丁點兒都沒了。
奇靜着。死靜着。可就在靜裡,在這二、三百人和一個人似的絕靜裡,在馬香林唱"薛仁貴揮刀去徵西,三天三夜八百里,人困馬乏鄉村間,千軍萬馬倒一地"時,校園的說書場上不靜了。先是有了耳語聲,後是有了說話聲。再接着,就有人扭頭朝後看。不知爲啥兒,人都扭頭朝後看。看着間,說話間,趙秀芹和她男人王寶山,就突然從人羣裡邊站起來,扯着嗓子喚:
"丁老師——丁老師——"
說唱的聲音嘎然止住了。
我爺就從人羣前邊站起來:"有啥事?"
趙秀芹對着我爺大聲說:"到底有沒有能治熱病的新藥呀?別弄得我這媳婦像騙着全莊的人。"
我爺就又問:"我教書一輩子,你們看我在丁莊說過假話嗎?"
"可你家老大丁輝在後邊,他說壓根沒聽說過有能治熱病的新藥那回事。"王寶山質詢地說着爺,又把頭扭到了後邊去。
帶着一片丁莊的人頭也都扭到了後邊去。
就都看見我爹丁輝扯着我妹英子站在人羣后。誰都沒想到,他也到底是來聽着墜子了。湊熱鬧。怕寂寞就湊着熱鬧來聽着墜子了。聽着豫墜子,他就說了沒有能治熱病的新藥的話。
說了就惹出事情了。
惹出禍端了。
所有的丁莊人就都扭頭看着他,像要從他的臉上、嘴裡拿到能治熱病的新藥樣。
馬香林不再說唱了。他立在臺上望着臺下的事。臺下的靜,深秋寒涼的靜,濃烈濃烈的靜,像一包炸藥燃了火後的靜,把所有的丁莊人都靜得不能喘氣兒,像誰喘口氣那一包火藥就會炸開來。就都望着爹,望着爺,望着他們父子倆,等着炸開來,等着炸出一個水落石出的結果來。
爹就對着我爺說話了。他到底還是爺的兒子呢,又對着我爺說話了。隔着老遠的人羣大聲說:"爹,你這樣騙着莊人們幹啥呀,到末了你能給熱病弄出新藥來?"
莊人們,又都把目光集中到了爺身上。
我爺不說話。
爺冷冷地站一會,望一眼全都望着他的丁莊人,繞過人羣朝着我爹走過去。朝着他的兒走過去。不緊不慢地走過去。他從莊人們的目光中掙着身子走出來,又從莊人們的目光中掙着身子走過去。走過去,到了人羣后,立在我爹面前一步遠,臉上呈着青色和紫色,用上下牙齒狠狠咬着他的下嘴脣,冷冷地看着爹,盯着他兒子,眼珠鼓得像要從眼眶滾出來。燈光黃黃爽爽,我爺的眼珠紅紅朗朗。他望着我爹不說話,手裡竟就不自覺地攥了兩把汗。
爹也不說話,瞟着爺臉上有了你能把我怎樣的光。爺和爹就那麼對望着,一個目光冷,一個目光涼;一個目光硬,一個目光裡邊夾着柔的剛。就那麼對望着,所有的丁莊人也都望着他們倆。校園裡的目光稠得和樹林樣,和平原上滿天飛的風沙樣。爺和爹就那麼不言不語對望着。死望着。冷着眼,望一會,又望一會兒,爺的手裡攥滿了汗,嘴角上的皺摺被誰牽了牽。這一牽,忽然地,忽然地爺就"啊!"一下――"啊!"一下,撲上去用雙手掐住了爹的喉嚨了。
"啊!"一下,把爹撲倒在地上,爺就掐住爹的喉嚨了。
誰都沒想到,爺會撲上去掐住我爹的喉嚨不鬆手,咬住牙,大喚着說:
"你咋知道沒有新藥呀!你咋知道沒有新藥呀!"
大喚着說:
"我讓你賣人家的血!"
"我讓你賣人家的血!"
爺的兩個拇指就在他的喚聲中,用力朝下一點一點地摁。爹他冷不防被爺撲倒在地上,仰躺着,頭朝西,爺就騎在他的身子上,兩個拇指準確確地摁着他的鼓咽喉,一下那咽喉就塌進爹的喉管了,爹的眼珠就朝外脹流了。他開始還用力彈動的腿,在那地上彈蹬幾下子,也就慢慢不動了。用力推着我爺胸脯的手,也沒有先前的力氣了。
事情有些快,如不見有云就有了雷雨樣。事情確實有些快,如不見雲就有了雷雨樣,我爺要掐死我爹的事情轟轟響着發生了。不可收拾了。可又說到底,我爺是我爹的爹,是親爹;我爹是我爺的親兒子,親孩娃,他們不該這樣的,死死活活的。要死要活的。可他們這樣了,死死活活的。我妹英子就在一邊大聲地哭,哭着喚:"爹!爹!——"
"爺!爺!"——
別的人,也都驚着了。好像驚着了,不言不語地站在那裡看。一動不動地圍着看,好像驚着了。不說話,如看一對抵着角的牛。誰都看着不說話,像圍看一對鬥雞樣,兩頭鬥牛樣,等着鬥出一個結果來。等着爺把爹活活掐死的結果來。
可是我妹在那兒哭着尖叫了:"爺!爺!——"
"爹!爹!——"
這一喚,猛地我爺的手就在爹的喉上僵住了,沒有先前用力了。如誰在他的後腦猛地打了一棍樣,他的手上沒有力氣了。
也就這樣把手鬆開了。
事情也就這樣過去了,雷陣雨樣過去了。
爺像從夢裡醒了樣,從我爹身上站起來,木呆呆地立在人羣裡,望着躺在燈光裡的爹,低聲嘟囔着別人聽不懂的話:
"趁人多讓你磕個頭你都不磕呀?"
"趁人多讓你磕個頭你都不磕呀?"
爹在地上躺一會。躺了一會兒,緩過一口氣,慢慢坐起來,臉色蒼白着,脹紅着。一陣蒼白一陣紅,像用盡力氣爬了一個徒坡兒,爬了上去了,力氣用盡了,要坐下喘着粗氣歇一會。他拉開脖子下的衣領兒,讓風吹進脖子裡,又用手很拉着秋天穿的圓領灰秋衣,朝下拉,讓風吹進脖子裡,讓咽喉上爺的兩個熱燙的手印露出來,任那從眼裡憋出來的兩滴淚掛在眼眶上。不說話。說不出來話。喉嚨裡的呼嚕如哮喘病人樣,呼呼嚕嚕響。
響了好一會,爹從地上站起來,冷了一眼爺,恨了一眼爺,卻又突然朝我妹英子的臉上打了一耳光,吼着說:"不讓你來,你偏要來,這下你不來了吧!這下你不來了吧!"再冷一眼爺,恨了一眼爺,瞟瞟那些站在那兒看我爺掐他的莊人們,掐着他卻沒誰拉我爺一把的莊人們,他就扯着哭着的英子走掉了。
扯着他的女兒走掉了。
也就走掉了。
在那燈光中,爺望着爹一步一步朝學校大門走過去,直望到爹的影子模糊在大門口,他才轉過身,臉上掛着汗,一步一步地重又走到臺子上,站到愣在臺上的馬香林的面前去。站到愣着的全莊人的面前去,看一眼莊人們,突然跪下來,轟地跪下來,大聲地對着莊人們說:
"我丁水陽現在給你們跪下了。我六十週歲時給大家跪下了,是替我大兒子丁輝給你們跪下的。求大家看在我家老二丁亮也一樣有熱病,我孫子剛過十二就被人藥死了的份兒上,就是全莊的熱病都是因爲老大采血染上的,事到如今就請大家別記在心上了。"
話到這,我爺在臺上向丁莊人磕了一個頭:"我丁水陽給大家跪下磕頭了,求大家別再怨恨我們丁家了。"
又磕了一個頭:"我丁水陽對不起大家了,當初是我告訴了大家血是泉水越賣越旺的理。"
再磕了一個頭:"還有一樁事,是我替政府組織大家都到蔡縣去參觀,大家才都開始賣了血,也才賣出了今天的病。"
我爺磕第一個頭時,就有人過去拉我爺。拉着連連說:"何必呢,何必呢。"就拉住我爺了,可我爺還是掙着自己的身子磕了三個頭,說了他要說的話,像還了什麼願樣又從地上站起來。站起來,如老師望着班裡的學生樣,掃一眼,見臺下的人站着或坐着,全都盯着他,他就如宣佈上課那樣宣佈說:"從明兒起——丁莊這些年裡沒有莊幹部,大家要信得過我丁水陽,凡有病的人都可以到這學校裡住。吃住都在學校裡,我去上邊給大家要些照顧的糧食來。在學校,你們有啥事都可以跟我說。我丁水陽要不努力替你們辦,你們可以再到我大兒子丁輝、二兒子丁亮家裡下毒藥,藥死他們家裡的豬,藥死他們家裡的雞,也藥死他們家裡別的人。"
我爺說:"我都實話說了吧,上邊壓根兒沒說過有能治熱病的新藥那回事。人家說熱病就是艾滋病。是一種和溫疫樣的傳染病。是國家也沒法兒治的病。是一種得了就只有死的新絕症。你們有病不怕傳染給家裡人,就每天都呆在家裡邊,要怕傳染了,就每天都到學校來,吃住在學校,讓沒病的人安安全全呆在家裡邊。"
說到這,我爺還想說啥兒,把目光朝着大夥掃了掃,還要說啥時,忽然聽到身後"咚!"一聲,像有一段豎着的木頭栽倒在了臺子上。回過身,就看見馬香林從他坐的凳子上裁了下來了,脖子彎曲着,臉色像是白門聯上的紙,弦墜子落在他身邊,還有絃音顫顫抖抖的響。
馬香林聽我爺說了真的沒有新藥後,他就咚的一下裁倒了。嘴角掛着血,不多一絲兒。鼻子流着血,不多兩股兒。
學校裡,也就有了一股死人的血味了。
下世了。
馬香林他就下世了。
下世在他說唱的臺子上。埋時候,我爺和他媳婦說了幾句話,就去替他家張羅入殯的事,替他家請了不知丁莊有熱病的畫師來,給丁香林畫了一張像。像是他坐在臺上說唱得如醉如癡的樣,還在臺下畫滿了聽他說唱的人。成千上萬的人都在臺子下,看他拉着弦子的唱。聽他拉着弦子的唱。畫了那臺下沒地方坐,有人坐在學校的院牆上,有人爬在學校裡的樹杈上。人山人海的人。成千上萬的人。在那聽看說唱的人羣裡,廟會樣,還有人在賣着烤紅薯,賣着水煮梨,賣那糖棒和冰糖葫蘆啥兒的。
好不熱鬧的一張圖。
把那圖捲起來放在棺材裡,放在馬香林的身邊上。在他身子的另一邊,放了他愛拉的墜胡兒。
就把馬香林給埋掉了。
也就埋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