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並不是正屋,只是一間廂房而已。王爺不來,側妃是不會住在正屋裡的,她一向是在廂房裡起居,極盡恭謹之事。
迎面一個上等紅木的鏤雕大炕,鋪着琥珀色菊花暗紋的褥子,一色的靠背、迎枕,炕桌是金色包邊的。地下兩對紅木雲頭紋的交椅,中間各是一個小小的茶几。當中地下襬着青銅的三足鼎,裡邊燒着火紅的炭。窗外既是一株梅花,此時已是盛開的時節,滿院幽香細細,清冷孤絕。
左邊應該是側妃的臥房,垂着橘紅色的棉簾,右邊想來是繡房吧。
莫氏的心在側妃目光的掃視下沒來由的揪緊,再揪緊,她的嗓子眼發乾,幹得說不出一個字來。
這樣的兒媳婦讓側妃簡直就是失望透頂,連面子情兒都懶得給,不由輕輕哼了一聲,慌得莫氏腿一軟,跪在了地上。
“行了,不敢讓二夫人行這樣大禮,起來吧。”她的聲音平緩卻冷漠,遙遠得似從天邊飄來。
莫氏心裡暗暗惱恨自己,她又不是那等從沒見過世面的小門小戶出來的,如何就出了這麼大個醜,聽側妃的聲音就知她對自己這般很是不喜。她深深吸着氣,聲音略有顫抖:“婢妾給娘娘請安。”側妃兩個字,打死她也不敢說。
她並不是第一次見側妃,但第一次單獨見她,面前那個女人身上散發出來的寒氣是她從未見過的。上次行禮,她就在王妃身邊,那麼溫婉和藹,那麼親切雍容,那麼端莊柔雅,與眼前這個冷酷如冰山的女人完全不是一個人,她暗暗懷疑,這究竟是不是側妃呢。
方側妃彷佛料到了她心中所想,冷笑道:“莫非你還不信我的身份,這個院裡,誰還敢假充側妃不成?”
“不,婢妾不敢,娘娘誤會了。”莫氏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繃緊了,隨時都有可能爆裂開來。
“起來讓我瞧瞧。”側妃心知這下馬威給的差不多了,莫氏眼下還不能費,能用則用吧,如今她手裡得用的越來越少了。唉,自從這董氏進府之後,他們的日子就一直不順,身邊幾個心腹,花了她多少年功夫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都明裡暗裡遭到了貶斥。難道董氏已經知道哪些人是自己的人了?這個丫頭,手腳也太快了些。
莫氏強忍着心中的恐懼,慢慢爬了起來,微微仰起頭,不敢正視側妃的眼睛,生怕被看到自己的狼狽。
眼角的餘光裡,上首那個女人依然年輕美貌,舉手投足間俱是威嚴之勢,一身紫色衣衫被她穿得高貴而雍容。她幾乎不能相信,這個女人從前不過是個小地方來的縣令之女,她身上的氣流比王妃更勝一籌,壓迫地她喘不過氣來。
側妃淡淡掃了莫氏一眼,她當然能夠猜到莫氏此刻的想法,不外乎是念叨着她的出身而已。英雄不問出處,她雖然不是英雄,但不代表她願意永遠被人踩在腳底下。二十多年來,她幾多艱辛,幾多困難,纔有今日,這其中經歷的又豈是莫氏能夠想見的。
這個莫氏,生得還罷了,缺了點美豔逼人之氣,不過倒也算清秀。兒子對她,怕是提不起什麼精神來,有賀氏在先,她本就輸了一籌,何況今日的府裡還有一個明豔照人的世子妃。哼,自己生得兒子自己最是清楚,就那個不長進的,只怕一番心思寄託在了有夫之婦身上,虧得自己這些年在他身上花費了那麼多心血。
“你讀過書?”側妃靠着迎枕,顯出一種慵懶中的嫵媚。
莫氏又是一驚,這個側妃娘娘,果真是變化多端呢。她自己也漸漸平靜下來,小心得斟酌着用詞:“婢妾讀過女則、女戒。”
側妃眼神眯了一眯,確定莫氏不是在謙虛,越發不滿,冷哼道:“你們夫人真是個賢惠的。”
莫氏不懂她這話的用意,卻能聽出她語氣不善,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只得應道:“夫人對婢妾一向很好。”
“是啊,好得很。把你教的這般賢惠,三少爺最近都在做什麼?”側妃自然知道杭天瑾最近在幹什麼,她不過是想試試,看看這個莫氏到底有沒有一點手段。
“這個,婢妾不大清楚,三少爺從來不與婢妾說。”提起這個,莫氏很是委屈,三少爺就不曾將她當做正經妻室看待,出門、有事,從來不會在她跟前提一句。
方側妃氣得心口疼,這個女人,原來比她想象得還要不開竅,男人不說,你不會自己去問,不會去暗自打聽嘛。連自己男人行蹤、喜好都一無所知,憑什麼讓那個男人對你產生感情,果然是個扶不起的阿斗。
她的聲音再次變得冰冷了:“你是死人不成?爲人妻妾者,第一要務是相夫教子,你自問,有哪一點做到了?我聽人說,如今臨湘榭的內院之事,都是丹姐兒在打理,你比她長,難不成這個都不如一個孩子了。”
從前,側妃並不把一個女孩兒放在心上,直到後來丹姐兒與風荷走得近了,她才警覺起來。倘若董氏通過丹姐兒之手控制了臨湘榭,那他們往後只會事事被掣肘,尤其她與丹姐兒不親。相比起來,她寧願把臨湘榭交給莫氏,一個無能的女人,她不需要費什麼神。
莫氏暗自腹誹,你說得簡單,可上邊不發話,自己打理起來名不正言不順的,丫鬟下人們都不服,她有什麼法子。若是自己從丹姐兒手裡奪過大權,只怕你又不樂意了,這回倒是說得好聽。但她不敢當面說這些,只是委屈的小聲道:“娘娘不知,那些下人都是夫人留下來的舊人,不肯聽婢妾的,婢妾實在沒有法子,還請娘娘多多教導。”
“教導,你雖這般說,心裡不一定服氣吧。下人們,都是攀高踩低的,你自己先不自重,越發叫人看輕了;你只管拿出你的氣魄來,看她們有哪個敢不服,你要明白,你打理臨湘榭,那是太妃王妃都默許的,誰還能越過她們去。”方側妃明白,不把話說清楚了,這個莫氏膽小,回去什麼都不敢做,倒不如說得透了,她或許能硬氣幾分。
這話還真把莫氏點通了,她這些日子最煩惱的便是自己的地位,不上不下,做起事來縛手縛腳。側妃的意思,是不是確定了自己會被扶正,不過是個時間問題而已。若真如此的話,不但自己打理院子,便是撫養丹姐兒慎哥兒,都是名正言順的,誰都不敢當面不服。背地裡的,自己可以慢慢想辦法,把那些不服氣的舊人一個個攆了出去。
“婢妾多謝娘娘提點,婢妾一定會好生服侍三少爺,撫育哥兒姐兒的。”莫氏不是笨得迂腐的人,當即表明了態度。
側妃正了正身子,似笑非笑的看着莫氏:“其實啊,男人嘛,都是好美色的,女人天生麗質的畢竟少數,你要會打扮。你瞧瞧你身上這件衣服,雖然簇新、齊整,但是無論顏色還是款式都不出彩,反而顯得人平庸起來,不如試試妖媚點的色澤。我這裡有幾件新作的衣裳,顏色太鮮亮了,不適合我這年紀穿着,回頭你帶了回去吧。
你記住,對男人,你要溫柔,但不能事事恭順,該使性子的時候就要使性子,該撒嬌的時候就要撒嬌,這沒什麼不好意思的。這並非青樓女子的專利,關鍵看你怎麼把握那個度,不要過了就好。往後若有不懂的就來問我,我雖不能,對自己生出來的兒子還是瞭解的。”
莫氏不意側妃會忽然對她這般親和起來,真是大喜,忙得謝恩。
杭天瑾坐在正房裡,這是賀氏曾經住過的屋子,有些人,一旦失去了,才知後悔莫及。捫心自問,賀氏對他,當真盡心盡力,沒有一點不當之處,而他確實有虧欠之處,奈何命運使然,他徒傷何益?
莫氏對着鏡子照了又照,側妃賞得這件翡翠色衣服確實好看,只是這個時節穿會不會太清冷了些,不過在屋子裡也不會太冷。她起身,披上了洋紅白狐狸毛滾邊的斗篷,獨自一人去了正院。
屋子裡,燭光昏暗,照得地上幽幽暗暗的。
莫氏不喜這樣的感覺,走到燭火邊,拔下頭上的簪子挑亮了燈芯。那一刻,她的動作熟悉而親切,杭天瑾忽得從回憶中驚醒,不經意地站了起來,上前幾步,卻看見那張臉並不是他以爲的,也不是他希望的。他的心沉了下來。
“你來這裡作甚?”聲音冷冷得似冬夜裡的北風。
莫氏有些害怕,但想起側妃的話,她強自忍耐住了,笑道:“爺,你還沒用晚飯吧,婢妾讓廚房裡給你熱着飯菜呢。”她一面說着,一面脫下外邊罩着的大斗篷,露出曲線玲瓏的身姿,在燭光下曼妙而飄渺。
翡翠色的長裙曳地,顯得她比平日多了幾分清雅。杭天瑾恍惚中看到那個巧笑倩兮的女子向他走來,一舉手一擡足都有一段天然的風韻,是他時常想起卻不敢奢望的。
一瞬間,他拋下了任何念頭,猛地上前,將她一把拉入懷中,狠狠揉進自己體內。
這突來的變故將莫氏嚇壞了,她根本沒有料到,不過一件衣服就會讓三少爺對她忽然改變了,她心下越發信服側妃的話。
杭天瑾是清醒而理智的,他明白這不是那個人,但他不斷麻醉自己,告訴自己她就是。他打橫抱起她,來到隔壁的美人榻前,便是這個時候,他也記得賀氏曾經睡過的牀不能去,他飛快地扯下女人身上的衣物,把自己滾燙的身子覆了上去,讓慾火淹沒了自己。
當莫氏還沉浸在杭天瑾的熱情與暴烈中的時候,他已經起身穿好了衣物,看都沒看她一眼,大步去了。
莫氏又羞又急,自她進府,杭天瑾還沒有像剛纔那般對待過她,但他爲什麼一句話不說就走了呢?她滿腹懷疑,強撐着起來穿好了衣物,回了自己房中。而當日晚間,杭天瑾沒有回來。
接下來的幾天,她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激情,他幾乎日日都會與她歡好。可是,每次結束之後,他都冷淡梳理的離去,中間沒有一句對話。
不過,不管怎樣,這都是好事。莫氏漸漸找回了自信,將自己當做臨湘榭獨一無二的女主人,她開始插手丹姐兒手裡的事情。
丹姐兒並不是貪戀權利,可她看不慣這個即將成爲她繼母的女人,她總覺得這個女人配不上曾經屬於母親的一切,她是那麼庸俗那麼勢力。讓她把一切交到她手裡,她私心裡爲死去的母親不服。
臨湘榭的一切,都有人報給了風荷。自杭天曜成爲世子,她當了世子妃,府裡不少原先觀望的人都開始表明自己的立場與態度,她幾乎籠絡了府中一半的人。
這日午後,她歇晌醒來,就聽見外頭有丫鬟的小聲說笑聲,言語中好像提到了丹姐兒什麼的。
她微微蹙眉,起身揉了揉睡迷糊的雙眼,喚了人進來洗漱。
香胰子的香味四散開來,讓她漸漸清醒,不由沉聲問道:“臨湘榭裡出了什麼事?”
杭天曜曾經吩咐過她們,一般小事,或者與他們無關的事情,不用報到風荷那邊,省得她操心。含秋頓了一頓,想起主子的性子,便一五一十回道:“方纔,臨湘榭有婆子過來回說,今兒午間,爲了賞賜院裡下人過年禮一事,莫二夫人與小小姐起了爭執,最後不歡而散。
小小姐認爲,今年三夫人仙去,院裡的下人都比往年愈加辛苦些,要厚賞她們;二夫人以爲,應該照着往年的規矩來,免得將來少了,下人們不服氣。小小姐不願與她當面對立,就把此事先擱下了,奴婢估摸着,晚飯前小小姐可能會過來給娘娘請安呢。”
過年賞賜下人,除了府裡公中的,每個院子做主子的,總會從自己手裡勻出一部分,專門賞給自己院裡的人,這個多多少少都由主子自己作主,不需公中插手。一般院裡有女眷的,都會從女眷自己的私房裡出,爺們要是有俸祿,從俸祿一塊裡支。
丹姐兒要厚賞下人無可厚非,她手中掌着臨湘榭的日常用度,這幾兩銀子還是拿得出手的,何況還有她母親的陪嫁。莫氏一來是捨不得錢,二者是不想拿這個將來有可能成爲自己私房的銀子讓丹姐兒做了好人,收買那些根本不忠於她的人。
風荷用指甲挑了一點胭脂,在手心揉開,抹在自己臉上,又在脣上抿了一點。起身笑道:“把三夫人給我的書信帶上,咱們去臨湘榭,再遣人去太妃娘娘、王妃娘娘那邊回稟一聲,還有,請三少爺回府,有事商議。”
不過短短一剎那,沉煙就反應過來,忙去理出了書信,又命人分別去太妃王妃杭天瑾那邊回話。
有些話不用說得太明白,以太妃和王妃的聰明,自然能想明白。
太陽西斜,把人的影子拉的長長的,玉蘭樹上的葉子早已落得乾乾淨淨,蒼涼落寞。
風荷穿着薑黃色纏枝團花的斗篷,悠閒地走着。她不急,總要等太妃王妃那邊派了人來纔好開始吧,免得被人抓了把柄,以爲她把手伸得太長。
臨湘榭是一個清靜的院子,花木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兩株臘梅含苞待放,廊檐下襬着幾盆金橘,小小的橘子掛在枝頭,金燦燦黃澄澄的,看得人心中起了暖意。
莫氏聽說風荷過來,忙忙趕到前邊相迎,丹姐兒也從隔壁自己的院子裡趕了過來。
“不必多禮,我不過是閒着無事過來看看二夫人與丹姐兒。”她笑得柔和,一邊拉了丹姐兒的手,問道:“天氣涼了,你那邊的炭火夠不夠,嬤嬤有沒有照顧好你的衣物,每件都要仔細燻烤過,萬不能大意。”
“讓四嬸孃費心了,嬤嬤們聽了四嬸孃的吩咐,行事都很妥帖。我還想着一會子過去陪四嬸孃說說話呢,不想四嬸孃先來看我了。”丹姐兒的身量似乎又長高了,尤其是面上的成熟已非當日的稚氣未脫相比,沒孃的孩子早當家,別提多了一個繼母。
風荷攜着她的手往屋裡走,指着金橘笑道:“莫非是咱們丹姐兒種的,長這麼好看?”
丹姐兒抿起了嘴,擡頭道:“正是呢,四嬸孃若是喜歡的話,我那裡還有兩盆,給四嬸孃送過去吧。”她確實想過給風荷送兩盆,但當初蔣氏流產的事情隱隱約約傳到她的耳裡,聽說與她母親有關,還與什麼花花草草有關,弄得她再不敢興起什麼送花送草的念頭,生怕撞到某些人氣頭上去。
要知道,自那之後,流鶯閣裡再也沒有出現過什麼香氣濃郁的花卉,能見到的都是尋常的梅桃杏等等。倘若她送了風荷,不好漏了蔣氏,送去又怕惹怒蔣氏,如此一來,還不如都不送的好。
風荷與丹姐兒坐在上首羅漢牀上,整了整衣襟,莞爾道:“兩盆卻不用,一盆給我擺着添添人氣就夠了。”
“那也好,去把我院裡那盆大的送去四嬸孃房裡,小心些,別磕着碰着。”她的眼裡明顯閃過喜意,四嬸孃到底不是那種小人,會懷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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