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宣帝在金鑾殿上申斥了濫用職權的御史,責令他們出京巡察,那意思是不做出點成績就別回京城了。除了被申斥的那幾個,御史臺還得出去一批人,不然大雍各路怎麼巡察得完?一時間弄得御史臺人人自危,那些沒後臺沒背景的小御史都耷拉着腦袋,連當差都提不起精神了。
也不知是不甘心,還是想趁着離京前再行使一把手中的權利,反正雍宣帝御案上彈劾官員的摺子多了起來。彈劾的對象上至官員勳貴,下至微末小官,至於罪名,也是千奇百怪。
比如房閣老,就有人彈劾他縱子行兇,他的小兒子在外頭跟人爭個花娘,大打出手,把人打得吐血。
比如恭王府世子,有人彈劾他寵妾滅妻,內帷不修。爲了個花魁出身的寵妾,禁足髮妻,還傷到了髮妻肚子中的子嗣。
比如御前行走江辰,有人彈劾他身爲朝廷命官行商賈之事,與民爭利。說南大街上有一家胭脂鋪子就是他名下的。
再比如戶部的倉部主事,有人彈劾他利用職權之便行受賄之事。
——
哎呦喂,朝堂上可熱鬧了,今兒這事,明兒那事,掐得可厲害了。文武百官眼睛都看直了,覺得御史臺這些人莫不是得了失心瘋,怎麼給瘋狗似的到處咬人?紛紛等着瞧聖上震怒。
可讓衆臣意外的是,這一回聖上的容忍度頗高,每日裡高坐上頭冷冷的瞧着,一言不發。臨退朝前扔下一個字,“查!”這就讓朝臣們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了。個個心中暗凜:帝心難測。
若說前頭還是小打小鬧,那後頭的這一樁那可就是晴天霹靂了。御史臺的御史李致遠彈劾秦相爺京郊的莊子上私藏兵器,企圖謀反。
這下朝臣們可炸開了鍋了,私藏兵器企圖謀反,這可是殺頭滅九族的大罪呀!而且秦相爺是誰?那是與聖上相得的臣子,宮中淑妃娘娘的親父,二皇子殿下的外祖父。你李致遠一個小小的御史敢以如此罪名彈劾他,這是不要命的節奏嗎?秦相爺分分鐘就能捏死你好麼?
一時間,衆臣瞧李致遠的目光跟瞧個瘋子似的。偏這位李御史還不自知,還正義凜然地道:“爲了大雍江山社稷,臣懇請聖上徹查此事。”
離李致遠近的幾位朝臣都不着痕跡地往後退了退,企圖裡他遠一點。
雍宣帝緊抿着脣,臉上沒有絲毫情緒波動,依然如往日一般,扔下一個“查!”字就退朝了。
同樣面無表情的還有被彈劾的秦相爺,一副未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的樣子。在轉身往殿外退的時候他卻喊住了李致遠,“李大人,本相可曾得罪過你?”語氣中滿是無奈,好似受了多大的冤屈似的。
還沒走出大殿的朝臣聞言紛紛放慢腳步,支起了耳朵。
李致遠端着一張方正的臉,不解地道:“秦相何出此言?難道秦相以爲下官彈劾你是因爲私仇嗎?秦相怎能這般污衊下官的人格?下官身爲御史,深受皇恩浩蕩,糾察百官乃是下官義不容辭的職責,下官不會信口雌黃,至於有沒有冤枉秦相,等着聖上御裁就是!”他衝着秦相爺一拱手,昂首闊步朝殿外走去。
留下怔楞的秦相爺在原地苦笑。有那眼頭活的便上前諂媚道:“相爺甭放在心上,御史臺那就是一羣瘋狗。”
秦相爺繼續搖頭苦笑,“無妄之災,無妄之災啊!相信聖上定會還本相一個清白的。”心裡是真的覺得好笑,京郊的莊子他是有,但私藏兵器,這可真是沒影的事。聖上要查就查唄,反正他沒有做過。
不過這個李致遠膽子倒挺大,難道他背後有什麼人?嗯,回頭查查此人的底細,秦相爺一邊往外走一邊思索着。
被秦相爺惦記的李致遠也是一身冷汗,他沒有想到嘉慧郡主找上他要他幫着做的第一件事就這般嚇人,但他仍是毫不遲疑地去做了,且不說嘉慧郡主言詞間的諸多暗示,就衝着她救了自個的妻子女兒,也值得他赴湯蹈火來回報了。
秦相爺回到府裡,就招幕僚心腹過來商議了。聽到有人彈劾相爺私藏兵器,幕僚們也是目瞪口呆。
許久,任宏書纔回過神來,“相爺,屬下記得李致遠此人是上一科的進士,很受周御史賞識。”作爲一個合格的幕僚,任宏書對官場上的盤根錯節還是下過一番功夫的。
“難道說這是周大人的意思?”另一位姓楊的幕僚道。
“周澤餘!”秦相爺的眼睛一閃,那可不是個簡單的,得帝心,還非常有眼色,統領御史臺足有十年了,倒在他手底下的大臣不知凡幾,可他卻沒招惹朝臣厭煩,相反大家對他的印象都還不錯,覺得他都一把年紀了還幹這個得罪人的差事,也挺不容易的。可見此人手段圓滑不一般了。
“若這事背後之人是他的話,那便是——”秦相爺心頭一跳,“聖上!”他的聲音短而急促。
幕僚們齊齊變色,驚呼,“聖上?這不可能!”聖上怎麼會猜疑相爺呢?而且還是因爲這莫須有的罪名。
秦相爺也不大相信自己的猜測,昨天聖上在御書房還和顏悅色跟他商談朝政呢,一點徵兆都沒有呀!難道真是那個姓李的御史沽名釣譽?
“是不是明天試探一下就知道了。”秦相爺謹慎地道。若不是,那就別怪他翻臉無情了,一個小小的御史都敢在他頭上蹦躂,他的威嚴何在?
一連兩天,好幾個官員來御史臺串門,可卻什麼也沒試探出來,周御史笑眯眯地拉着他們聊天,就連那個彈劾秦相爺的李致遠也是該幹嘛就幹嘛,好似沒有過那回事似的。
就在秦相爺鬆了一口氣時,家奴秦川面色慌張地衝了進來,“相爺,少爺不見了,平安少爺不見了。”他跪在地上,整個人都在顫抖。
“什麼?”秦相爺的臉色陡然就變了,“怎麼會不見的?蒼伯呢?”
秦川按捺着心中的驚恐,“不見了,全都不見了,大門鎖着,人不見了。”他語無倫次地說着。
“你慢慢說,到底怎麼回事?”秦相爺的眼底滿是寒霜,“是不是你不小心被人盯梢了?”
那森然的語氣讓秦川心驚膽戰,他極力控制住心中的恐懼,“沒有,奴才發誓絕對沒有,奴才每一回出府都很小心,途中還會換兩次馬車,絕對不會招了人的眼。”
秦川詛咒發誓着,小心的覬覦秦相爺的臉,又道:“今兒本不是進山的日子,上一回奴才去,蒼伯說平安少爺咳嗽特別厲害,讓奴才給送些藥材過去,正好奴才今天有空,就抓了些治咳嗽的藥送了過去,可誰知道那院子已經人去屋空了,奴才也沒敢停留就趕緊回來了。”說完他哆嗦着跪在地上,臉上滿是祈求,只希望相爺能瞧在他這麼多年忠心耿耿的份上饒過他一條性命。
打從十年前開始,他就每兩個月進一次山,去那個大院子裡瞧那個叫平安的少爺,送些米糧。他雖不知道那位平安少爺是個什麼身份,但瞧着他那張漸漸長開的臉,他隱約猜到平安少爺的身份肯定不尋常,心底也越來越害怕。現在平安少爺跟蒼伯都不見了,相爺能留着他嗎?
“原來如此呀!”秦相爺眸中閃過恍然,彈劾他不過是個煙霧彈罷了,原來是平安被人發現了呀!秦相爺此時終於把事情串了起來,是聖上嗎?是聖上要對付秦家了嗎?設局之人的心思可真是縝密,先是弄個莫須有的罪名彈劾他,讓他放鬆警惕,現在又劫走了平安和蒼伯,下一步就該——呵呵,本打算再等一等的,沒想到聖上的心這麼急,那就別怪他提前動手了。
一想到這,秦相爺心中隱隱興奮起來,血液都要沸騰了。他的手中可是有十萬精兵呢,這麼多年的謀劃,不僅宮中,就是禁軍中也有他的人。哈哈,也是時候提醒聖上冊封太子了!
秦相爺恣意地哈哈大笑,眼睛的餘光瞧見地上跪着的秦川,“你先下去吧,最近就不要出府了,嘴巴閉緊點,一個字都不許提。”
秦川雖不明白相爺笑什麼,但能撿一條小命他就萬分慶幸了,趕緊磕了個頭麻溜地滾出去了。
第二日早朝,好幾位大臣聯名奏請聖上冊立太子,以固國本。
當雍宣帝輕描淡寫地問:“那愛卿們覺得哪位皇子堪當太子啊?”
下頭的朝臣對視一眼,禮部尚書首先站了出來,“回聖上,臣推舉二皇子殿下。二皇子殿下品性高潔,能力卓著,至純至孝,是太子的不二人選。”
“臣附議!”
“臣贊同尚書大人的提議。”
“臣亦覺得二皇子殿下爲太子是大雍的福祉。”
一時間竟有大半的朝臣站出來表態,沒開口的除了內閣的幾位老大人,還有幾家勳貴,哦,還有秦相爺。
雍宣帝漫不經心地瞧向秦相,“秦相爺怎麼看啊?”這是要秦相表態了。
秦相爺恭敬道:“臣聽聖上定奪。”
此言一出,滿殿寂靜。良久,雍宣帝才嗯了一聲,道:“冊立太子一事關係重大,還需從長計議。”
朝臣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齊聲道:“臣遵旨。”心中卻盤算着回頭再上摺子,太子的人選不是明擺着嗎?除了二皇子殿下還能是誰?這個時候不出力,還等什麼時候呢?
宮中,昭德殿。
秦淑妃正對着雍宣帝抹眼淚呢,“聖上,怎麼會有這般歹毒的人呢,臣妾才知道居然有人彈劾父親意圖謀反,真是天大的笑話!臣妾的父親爲大雍兢兢業業操勞了幾十年,這些聖上您都是瞧在眼裡的,父親怎麼會謀反呢?聖上,您可要替臣妾的父親做主,可不能讓小人奸計得逞。”
雍宣帝道:“淑妃就放心吧,朕不是派人去調查了嗎?絕不會冤枉了秦相的。是不是皇兒?”他扭頭問立在一旁的二皇子。
二皇子立刻恭敬道:“父皇聖明!兒臣雖相信秦相不會做出這等不臣之事,但到底耳聽爲虛眼見爲實,還是需要調查一番的好。”
又轉頭安慰起他的母妃,“母妃不用擔心,清者自清,父皇是不會眼睜睜瞧着大臣被冤枉的。”
雍宣帝點頭,“是呀,秦相乃國之重臣,朕是不會看着他含冤的。”
“臣妾謝聖上對家父的信任。”秦淑妃擦去眼角的淚,仍是不大放心,在兒子冊立太子的當口出現這事,終是不大好啊。“聖上,三人成虎,流言殺人,臣妾不擔心聖上會被小人矇蔽,可臣妾擔心家父的名聲啊!”
“那淑妃想要如何?不如請秦相入宮自辯吧。”雍宣帝眉梢一挑道,不等淑妃回答就做了決定,“對,就這麼辦吧!把幾位老大人和平郡王一起召來。”
旨意已經傳下去了,秦淑妃除了點頭也沒第二個選擇了。
秦相爺等人接了雍宣帝的旨意很快就來到昭德殿,雍宣帝道:“秦相,御史彈劾你私藏兵器,朕瞧在淑妃和二皇子的面子上允你自辯。”
秦相爺面容坦然道:“聖上,臣那京郊的莊子不過就是個普通的院子,絕對沒有私藏兵器,臣對大雍,對聖上您都忠心耿耿,臣對天發誓,絕不會做如此不臣之事,還望聖上您莫要被小人讒言所左右啊!”
幾位被請過來做見證的老大人對視一下,房閣老站了出來,“聖上,臣與秦相共事了幾十年,臣相信秦相所說屬實。”另外幾位大臣也紛紛點頭。
徐佑卻冷哼一聲,道:“幾位大人可別忘了有句話叫‘知人知面不知心’,無風不起浪,秦相若是沒做過怎麼就傳出風聲了呢?”
秦相爺沉着以對,“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徐佑眉梢一揚,“本郡王爺看秦相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了,帶進來吧。”他的聲音猛地揚高。
就見一個五花大綁的人被禁軍拎了進來,狠狠摜在地上。
秦相爺臉色一變,“秦實!”隨即怒目瞪向徐佑,“平郡王這是何意?抓個相府的奴才做什麼?”
“哦,原來此人是相府的奴才呀!”徐佑漫不經心地道,“本郡王是在你那京郊的莊子上瞧見他的,當時他行跡鬼祟,本郡王瞧他可疑就把他捉了,隨後一搜查,還真在你那莊子的地下室搜到了兵器,三千把長刀,三千張硬弓,還有箭羽無數,這秦相如何解釋啊?”
“什麼?”秦相爺還未開口,幾位老大人就震驚了,“平郡王所言可屬實?”
徐佑瞟了他們一眼,擲地有聲,“千真萬確!”
“不可能,秦相不會做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的。”二皇子反駁,他已經是板上釘釘的太子了,外祖父那麼睿智,是不會自毀長城的。“父皇,這肯定是有人栽贓陷害,兒臣求您徹查。”他跪在了地上。
雍宣帝面無表情地看着他,沒說一句話。
“栽贓陷害?五城兵馬司一百多雙眼睛瞪着呢,誰有那麼大的本事栽贓陷害?哦對了,二皇子殿下說的那個人是本郡王吧?本郡王跟秦相無冤無仇的,吃飽撐的纔會栽贓陷害?”徐佑的臉上全是譏誚。
“平郡王,你,你大膽!”秦淑妃怒不可遏,此時她早忘記了兒子的話,只覺得平郡王處處針對她爹,那就是死對頭。
徐佑冷哼一聲,瞧都沒瞧她一眼。
“秦相,你怎麼解釋?”雍宣帝這才慢慢開口,眸中帶着威壓。
就見秦相爺臉色悵然,長嘆了一口氣,“聖上,您還是猜疑臣啊!聖上,當初您是多麼睿智英明,可現在你卻被小人矇蔽猜疑國之重臣,聖上,您老了啊!”他臉上的悵然轉爲薄怒,那股羞憤幾欲噴涌而出。
目光在幾人身上一轉,又道:“聖上,雖然您懷疑臣,但臣仍是要盡到臣子的職責,您該立太子了。”
雍宣帝的臉上仍是沒有一絲表情,“立太子?秦相屬意的人是誰?二皇子嗎?”眼底浮上一抹嘲弄。
秦相爺從容地對上雍宣帝的目光,“是,臣覺得無論是品行還是能力,太子的人選當屬二皇子無異,幾位大人覺得呢?”
內閣的幾位大人以目相視,雖覺得秦相所言是事實,但未免有咄咄逼人之意,次輔姚大人站出來和稀泥,“秦相莫要心急,一切聽聖上聖裁。”
雍宣帝卻把目光轉向二皇子,“皇兒呢?秦相說太子之位非你莫屬,你也這樣覺得嗎?”
二皇子頓時起了幾分爲難,這樣他怎麼應答呢?他能說他早把太子之位視爲囊中之物嗎?可若說不是,又白白浪費了這大好機會,畢竟外祖父也都是爲了他呀!
“父皇,兒臣,兒臣絕無此念!”一咬牙,二皇子這般說道,臉上卻飛快地閃過一絲遺憾。
這抹遺憾落在雍宣帝眼中特別刺眼,他道:“你心裡恐怕不是這樣想的吧?”猛地提高聲音,“你這個不忠不孝的東西,朕還沒死呢,拿下!”
滿殿的人,包括二皇子自己都大驚失色。
“聖上,不可!”這是內閣大臣們的驚呼。
“聖上不要啊!那是您的親子啊!”這是秦淑妃的哀求,“平郡王,你以下犯上,是要謀反嗎?”
唯有兩人不動聲色,一個是把長劍架在二皇子脖子上的徐佑,另一個便是秦相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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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上,您真的老了,昏聵了,您居然做出誅殺忠臣和親子的決定!”秦相爺痛心疾首,“匡扶正道乃臣等義不容辭的責任,聖上,您還是下旨冊立太子吧。”一副捨生取義的模樣。
二皇子也在一旁委屈地問:“父皇,兒臣到底犯了什麼錯?”
“你的存在就是最大的錯!”雍宣帝盯着二皇子的臉,面色十分複雜,“帶過來吧!”
有太監領着個年輕後生從偏殿走了出來,他約莫十**歲,衣着樸素,一副侷促不安的樣子。可殿內的人瞧着他那張臉卻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像,太像了,太像聖上了,莫不是這也是聖上的龍子?
“秦相,你還有何話可說?”雍宣帝冷冷地看向秦相,身側的手青筋暴突,秦家好大的本事,好一招偷龍轉鳳,若不是被阿佑無意中發現了,老徐家的江山豈不是要拱手送人,他有何顏面下去面對父皇?
“聖上說什麼?臣聽不懂。”秦相爺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反而好奇地瞧着這個侷促的年輕後生,“聖上,這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