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下季東亭看着顧蘊竟就這麼扶着自己的丫鬟離開了,就忍不住再次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巴。
這世上怎麼會有怎麼……特別的人,不,用特別已不足以形容這位顧四小姐了,他現在唯一能想到形容她的詞,就是“奇葩”!
彼時冬至已驅散完圍觀看熱鬧的人羣也湊了過來,——以他家爺的身份,自然是見過他的人越少越少,哪怕那些圍觀的人們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民衆們。
誰知道卻不見了顧蘊主僕的身影,冬至不由奇道:“才顧四小姐不還正與爺說話兒呢嗎,怎麼這麼快就不見人影了,她上哪兒去了?”一面說,一面還踮起腳尖往前張望。
季東亭覷了站在原地一臉喜怒莫辯的慕衍一眼,才摸着鼻子有些含糊的道:“那個……顧四小姐已經回去了……”
話音未落,冬至已急得直跺腳:“回去了?爺怎麼能讓她就這麼回去了呢,好容易今日大家遇上了,怎麼也該多與她說會兒話,套套交情纔好,爺您怎麼能就這樣放了顧四小姐回去呢?須知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誰知道下次還能不能遇上這樣的機會,您怎麼能……”
“說夠了嗎?”慕衍終於冷冷開了口:“說夠了就給我閉嘴!”
冬至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家爺的心情貌似很不好,渾身上下就跟一大塊冰似的正嗖嗖往外冒着瘮人的冷氣,可他方纔竟然沒感覺到這得是有多遲鈍?
他就不敢再去觸慕衍的黴頭了,只得將詢問的目光投向了季東亭,自家爺才當了一回英勇救美的英雄,得了與美人兒難得親密的機會,照理該心情大好纔是,怎麼瞧他的樣子,卻與素日被人惹着了時一般,氣得都快要殺人了呢?
季東亭再次摸了摸鼻子,本不想理會冬至的,又怕他不長眼的繼續嘰歪個沒完,讓慕衍更生氣,只得以脣語向他道:“什麼都別說了,回頭再告訴你……”
話沒說完,忽然覺得如芒刺背,忙小心翼翼的轉過身去,果然就對上了慕衍冰冷如刀的鋒利目光,他忙賠笑道:“爺,呵呵,我閉嘴,我閉嘴便是。”
慕衍已笑了起來,笑得一臉的雲淡風輕,聲音也一反方纔的冷厲,變得十分的和煦:“你們跟了我這麼些年,旁的沒學會,倒是一個個的都學會自作主張了,一個呢,就揹着我去查顧四小姐的底,一個呢,就當街算計起人家,更算計起我來,你們是算準了我好性兒不會與你們計較是不是?看在你們這些多年都忠心耿耿,也看在義父的份兒上,我不重罰你們,待會兒回去後,你們兩個就去練功房拿彼此練練手罷,記得,什麼時候我讓你們停下了,才能停下!”
想起方纔顧蘊對自己的冷淡和嫌棄,還有那副恨不能與自己劃清界限,以後再不欲與自己扯上半點干係的架勢,慕衍便覺得一股無名之火直衝自己的腦門。
當然,他是絕不會承認自己的火氣是因顧蘊的態度而起的,那便只能將賬都算到季東亭頭上了,若不是他自作主張,逼得他不得不所謂的英雄救美,他又怎麼會平白生了這樣一場氣?
冬至與季東亭眼見慕衍忽然笑了起來,便知道自己要倒大黴了,別人不知道,他們兩個跟了自家爺這麼些年,卻是知道他笑得越沒事兒人一樣便越危險的,不由齊齊打了個哆嗦。
及至聽得慕衍說讓他們回去後拿自己練手,練到他什麼時候讓他們停下才能停下後,二人的臉就越發成了苦瓜,就這還叫‘不重罰他們’,那到底什麼才叫重罰?
卻不敢有半句二話,只能小聲應了“是”,垂頭喪氣的跟在了慕衍身後。
慕衍眼裡這纔有了幾分笑意,果然顧四小姐有句話說得對,看見別人不開心,他就開心了。
也不知下次見到顧四小姐會是什麼時候?
說來連上今日這次,他們之間一共見面三次,每次間隔的時間都並不長,希望第四次也不要間隔太長才是……唔,顧四小姐這麼有趣的女子,就是要多打交道纔好,誰知道下次遇上她時,又會發生什麼驚險刺激的事呢?
再說顧蘊就着卷碧和劉媽媽的手上了馬車後,第一句話便是吩咐劉大:“快點兒回府!”
劉大已仔細檢查了車馬一番,倒是沒發現車馬有什麼損傷損壞,可才經歷了一場驚馬,他連用素日的速度來駕車,都有些不敢,怕不慎再驚着了顧蘊,何況是加快速度?
因忙賠笑着委婉道:“我們並不趕時間,還是穩當些的好,小姐放心,我以後定不會再讓方纔的事重演了。”
顧蘊點點頭:“嗯,以後多加小心便是。不過時辰已不早了,我有些餓了也有些累了,還是快些回府的好。”
那個慕衍,前兩次時她還不覺得,今日他一改前兩次的落拓與狼狽,她便立時發現,他整個人的氣勢大不一樣了,就算他是騰驥衛,也不該有那種久居上位者無意之間便會流露出來的氣勢纔是,除非他的真實身份不僅僅只是騰驥衛。
可就算他只是騰翼衛,單看她前兩次遇見他,他都渾身是傷,便可以確定他必定是一個麻煩人物,而她恰恰是個最怕麻煩的人,所以,自然是有多遠避多遠,能立刻避開便立刻避開。
顧蘊既說自己餓了也累了,劉大不敢再怠慢,想着小姐只怕還受了驚嚇,小姐再沉穩,畢竟只有十歲不到,遇上這樣的事,一時半會兒間豈能說平復下來就平復下來?
遂應了一聲“是”,將馬鞭一揚,小心翼翼的駕着馬車往回駛起來。
卷碧這才輕手輕腳的給顧蘊挽起頭髮來,趁便檢查了顧蘊的手腳身體一回,見她的確一丁點兒傷都沒受,心裡還懸在半空中的大石方落回了原地,滿是慶幸的道:“幸好那位公子及時出手相救,不然小姐今兒可就要吃大苦頭了。”
頓了頓,想起顧蘊先前稱那位救人的公子爲“慕公子”,二人之間說話時彼此客氣歸客氣,卻也隱隱帶着幾分熟稔,忍不住納罕道:“才我聽小姐與那位公子說話的口氣,倒像是彼此認識一般,既然彼此認識,那位公子又才救了小姐,小姐何以待人家那般冷淡,別說謝禮了,連句稍有誠意些的道謝話都沒有,這種事,不是應該問清楚了那位公子家住何處,回頭回了大夫人,打發人備一份厚禮送上門,方是情理中應有之事嗎?”
最重要的是,那位公子生得可真好看,她長這麼大,就沒見過那麼好看的人,連幾位少爺和沈家表少爺都遠遠及不上,小姐怎麼偏就對他一副避之不及的樣子呢?
顧蘊聞言,就知道卷碧並沒有認出慕衍來,話說回來,他今日穿的寶藍色袍子料子雖不甚華貴,架不住人長得好,漆黑的眉,深邃的眼,高挺的鼻樑,長身玉立的站在那裡,實在是引人注目得緊,也就不怪卷碧不能將他與前兩次那個落拓狼狽,渾身血污的他聯繫在一起,而是不自覺就爲他說起好話來了。
食與色,從來都是人的本性,男女老少,概莫能外。
倒是劉媽媽經過見過的人多些,眼光也要老辣些,聽得卷碧的話,立刻道:“卷碧姑娘竟還沒認出那位公子來嗎?那人就是當初在我們去保定的路上,劫持過小姐的那個人啊,這樣的人,要小姐如何對他不冷淡,又要小姐如何回了大夫人,備厚禮打發人送上門?當初小姐脖子上的淤青,可足足養了十多日,才消了呢,爲此那麼熱的天小姐也只能一直穿高領的衣裳,差點兒就捂出痱子來了,卷碧姑娘日日近身服侍小姐,別人不知道,難道你還能不知道不成?”
“什麼?那位公子竟是當初挾持過小姐的那個人?”卷碧柳眉倒豎,又驚又怒,這才明白過來顧蘊何以會對其那麼冷淡,偏自己還爲其大放厥詞,小姐這會兒心裡還不定怎生不高興呢。
忙紅了臉囁嚅道:“小姐,都是我不好,見那人今日換了身好衣裳,一下子人模狗樣起來,便、便、便色迷心竅了,還請小姐恕罪,我以後一定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色迷心竅?
顧蘊就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她家卷碧怎麼這麼可愛,竟然說自己色迷心竅,色迷心竅的不都是男人嗎,哪有女孩子家這麼說自己的?
不過她最喜歡卷碧的,也自來是她的心直口快,心裡想什麼就說什麼,不由笑向劉媽媽道:“劉媽媽聽見了嗎,卷碧竟然說自己色迷心竅,哪有女孩兒家這樣說自己的?”
劉媽媽也忍俊不禁:“是啊,卷碧姑娘,你這話當着小姐和我們屋裡的人說說也就罷了,當着別人的面兒,可千萬一個字也說不得。”
頓了頓,又道:“也不怪卷碧姑娘要色迷心竅,我也沒想到那位慕公子竟生得那般好,我也是先聽出了他的聲音,後來又聽小姐叫他‘慕公子’,才認出了他的。不過這事兒也給小姐提了個醒兒,那就是卷碧姑娘年紀已不小了,只怕小姐要趁早爲她做個打算纔是,哈哈哈……”話沒說完,已難得大笑起來。
卷碧聞言,臉就更紅了,不過不再是因爲羞愧,而是因爲羞澀,跺腳道:“劉媽媽多早晚也學壞了,小姐,您也不管管劉媽媽!”
顧蘊也笑:“劉媽媽又沒說錯,我的確該趁早爲你做個打算了,還有錦瑟幾個也是一樣,你們放心,我總不會虧待了你們就是。”
說得卷碧越發的羞澀難當,不敢鬧顧蘊,便撲到劉媽媽身上扭股兒糖似的廝纏起來,一時主僕幾個笑作了一團,倒是很快便回到了顯陽侯府。
不想在二門外下了車,途經通往飲綠軒的必經之路上,卻遇上了顧葭帶着自己的奶孃和兩個丫鬟在園子裡賞菊。
顧蘊一如既往的不理顧葭,看見了她也只當沒看見,她主僕三人的目標卻不小,顧葭便是想裝看不見也不可能,只得強笑着上前屈膝給顧蘊見禮:“姐姐才從外面回來嗎?”
顧蘊爲嫡更爲長,對她視而不見旁人不會挑顧蘊的不是,且以顧蘊的性子,縱挑了也沒用,她卻位卑人小,若膽敢也這麼做,等待她的只怕就是顧蘊的謾罵甚至是責打了。
思及此,顧葭不由攥緊了拳頭,低垂下了眼眸。
耳邊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顧葭應聲緩緩擡起頭來,果然只看見被劉媽媽和卷碧簇擁着走在中間的顧蘊優雅筆挺的背影。
“呸!”顧葭對着顧蘊的背影就啐了一口,“仗着有個好外家,仗着手裡有幾個銀子,還有幾個對她言聽計從的狗腿子,輕狂得都快要上天了,成日裡想什麼時候出去便什麼時候出去,想什麼時候回來便什麼時候回來,把我們顯陽侯府當菜園子了不成?還一副披頭散髮,衣衫不整的樣子,也不知是去哪裡鬼混了回來,我們顯陽侯府的臉都快要被她丟光了!我一定要回了祖母,請祖母她老人家狠狠申飭責罰她一頓,讓她知道,這是顧家不是平家,她休想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一席話,說得她的奶孃周媽媽和兩個丫鬟臉都白了,周媽媽娘因忙小聲道:“小姐,您小聲一點,小心隔牆有耳,萬一傳到了四小姐耳朵裡,可了不得……”
“有什麼了不得!”話沒說完,顧葭已怒聲道:“我就說她怎麼了,我哪裡說錯了?她難道還敢殺了我不成!我就要說,我偏要說!”
話雖如此,聲音卻不自覺的低了下來,顯然心裡也知道自己惹不起顧蘊。
周媽媽早見慣了顧葭在背後說顧蘊時的色厲內荏,聞言知道她已將自己的話聽了進去,只不好下臺,遂又撿了好話細細勸了她一回,什麼‘您有太夫人和二爺疼您,四小姐卻什麼都沒有,您何必與她一般見識?’,什麼‘四小姐這個脾氣,將來勢必要吃大虧的,而您有太夫人做主,想也知道將來前途會是何等的光明,將來且有您笑着看她哭的時候呢!’。
到底勸得顧葭面色稍緩,主僕一行回了嘉蔭堂。
瓊珠瓊芳兩個正領着小丫頭子擺飯,瞧得顧葭進來,衆人忙屈膝行禮,瓊珠還向裡面通報道:“太夫人,五小姐逛完園子回來了。”
片刻,便見彭太夫人扶着齊嬤嬤的手出來了,顧葭忙上前牽了她另一隻手,祖孫兩個行至桌前,對坐着用了午膳。
彭太夫人便讓顧葭先回屋歇着,她則屏退瓊珠瓊芳等人,繼續與齊嬤嬤說起體己話兒來:“……記得千萬挑幾個好生養的,相貌都是次要的,橫豎將來孩子生下來後,也是多半要留子去母的,生得次一些好啊,省得衝兒屆時捨不得。等人買回來後,也別送去寧安堂,只悄悄兒送來嘉蔭堂養着即可,屆時等她們有了身孕,周氏那潑婦就算氣死也於事無補了。”
齊嬤嬤一一應了,欲言又止道:“這些都好說,就怕五小姐那裡……您不是答應了她,在彭姨娘爲她生一個親弟弟之前,不賞人給二爺的嗎?我怕回頭五小姐知道了,要與您鬧彆扭……”
彭太夫人不在意道:“我不過是哄小孩子隨口那麼一說罷了,葭兒信你也信?梅珍那蹄子若能生,這麼多年早替我生了個孫子了,可她卻幾年沒有動靜,只怕這輩子都不能生了,我若真等着抱她給我生的孫子,只怕等到我死還未必能等到呢!橫豎將來新人生下了兒子,也是要抱到我跟前兒養着的,葭兒與他從小一處起臥,也與一母同胞的親姐弟不差什麼了,她自來懂事,必會明白我的苦心的。”
不妨顧葭在回屋的路上,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想告顧蘊一狀,因命周媽媽幾個先回屋,自己則又折回了彭太夫人的正房。
可巧兒就聽見了彭太夫人與齊嬤嬤這番對話,當下便氣得攥緊了手裡的帕子,祖母嘴上說疼她,卻連這樣一件小事都不肯滿足她,說什麼留子去母,父親的性子誰不知道,最是憐香惜玉的,若將來新人真替他生了孩子,他怎麼可能捨得將其打發走?
自然祖母所謂的‘與一母同胞的親姐弟也不差什麼了’便只能是一句空話,誰會白放着自己的親孃不去親近,反去親近旁人的,尤其她的姨娘與新人之間還存在着競爭關係。
然顧葭長到這麼大,最擅長的便是察言觀色審時度勢,自然知道眼下不是與彭太夫人哭鬧的時候,祖母可是她在這府裡最大的靠山,一旦惹了祖母的厭,她以後還能有什麼好日子過?
倒不如裝作不知道這回事兒,回頭再設法將消息傳到嫡母耳朵裡去,以嫡母那個善妒跋扈的性子,到時候自會與祖母打擂臺,祖母的如意算盤便只會落空,若是嫡母於一氣之下,能將腹中的孩子也給氣掉了,那就最好不過了。
顧葭心裡有了主意,遂如來時一般,輕手輕腳的退了出去,回了自己的屋子。
才由周媽媽服侍着換了衣裳,就有小丫鬟進來屈膝稟道:“小姐,姨娘來了。”
顧葭立時滿心的不耐煩。
對彭氏,她如今的感情很複雜,既有出於骨肉天性的天然親近,不然先前她也不會打發人去給彭氏通風報信了,卻又忍不住滿心的厭煩與嫌惡,當初若不是彭氏自甘下賤未婚先孕最後只能委身父親做妾,她又豈會一生下來便低顧蘊一等,不但行動就要看顧蘊的臉色,府裡其他人看她時的目光也多暗含鄙薄與不屑,就好像她是什麼髒東西一般?
可人既已來了,她也不能拒之門外,只得沉聲命那小丫鬟:“請姨娘進來罷。”
拜這些日子周望桂一心養胎所致,彭氏的日子倒比以往好過了許多,周望桂的人也不可能時時都拘着她,所以她終於有了偶爾走出寧安堂的機會,譬如現下。
“葭姐兒,我做了你愛吃的玉帶糕和金絲卷兒,你趁熱嚐嚐可還喜歡,若是喜歡,以後我日日都親手做了打發人給你送來。”彭氏看向女兒的目光裡滿是慈愛。
顧葭卻滿臉的冷漠:“姨娘有空還是多想想怎麼討父親喜歡的好,我這裡以後便別來了,祖母難道還會少了我點心吃不成?”
彭氏的笑就僵在了臉上,好半晌方強笑着繼續道:“我自然知道太夫人不會少了你點心吃,可這是我親手做的,意義又不一樣,我……”
一語未了,顧葭已冷聲道:“怎麼不一樣了,難道姨娘日日在廚房爲夫人做這做那的,還上癮了不成?我還是那句話,姨娘有那個時間,還是多想想怎麼討父親喜歡的好!”
不顧彭氏越發慘白的臉,又道:“我正說要打發人去與姨娘傳話,祖母前幾日答應我不會賞人給父親,原來是哄我玩兒的,她已打發齊嬤嬤在採買人了,打算人買回來後,就悄悄兒養在嘉蔭堂,等有了身孕後,夫人也只能無計可施。姨娘記得把這話悄悄兒透到夫人耳朵裡,如此祖母的盤算便只能落空了,至於你自己,則趁此機會,早些爲我生個弟弟是正經,這豈不比你給我做再多點心強一千倍一萬倍?”
看着女兒只一副與自己公事公辦,拒自己於千里之外的樣子,彭氏心裡霎時又苦又澀,連安慰自己女兒終究還是想着她的,不然不會爲她出謀劃策都不能減少她心裡的苦澀分毫。
到了傍晚,顧蘊也知道彭太夫人的打算了。
彭太夫人與齊嬤嬤商量爲顧衝添新人時雖將衆服侍之人都屏退了,但既然顧葭能無意聽見她們的對話,別人自然也多少能聽見幾句,顧蘊出手大方不差錢兒又是在顯陽侯府出了名的,反觀彭太夫人,因爲前些年賠了五萬兩銀子,真正是元氣大傷,至今都緩不過來,是以嘉蔭堂上下的吃穿用度和賞賜都是大不如前,自然有的是人願意去顧蘊跟前兒討好賣乖。
顧蘊立刻叫了當值的錦瑟和明霞替自己更衣,這事兒得趁早讓周望桂知道纔好,不然回頭真讓彭太夫人如了願,周望桂還不知得氣成什麼樣兒,若是以往還罷,如今她腹中卻懷着孩子,可不能讓孩子有什麼三長兩短。
一時到得寧安堂的正房,周望桂正由江嬤嬤服侍着吃燕窩粥,瞧得顧蘊進來,立刻笑道:“你怎麼來了,吃過飯了嗎,我正要擺飯呢,要不你與我一塊兒吃點?”
那日周夫人回去後,打發人尋了好久,都沒尋到稱意的謝禮送給顧蘊,遂將自己當年陪嫁的一個三百畝的莊子送給了顧蘊,又承諾將來定會爲顧蘊尋一門好親事,倒弄得顧蘊有些汗顏,她幫周望桂,從來都不是爲了周望桂和周家……是以投桃報李回了周望桂不少好東西,也時常過來寧安堂陪周望桂說話兒,繼母女之間的關係,於以前的客氣之外,總算多了幾分發自內心的親近。
見周望桂面色紅潤,一臉的喜悅與滿足,顧蘊笑道:“我已經吃過了,就不叨擾母親了。”並沒直說自己的來意。
但周望桂豈會連這點察言觀色的本事都沒有,加快速度用完了燕窩粥,就着小丫頭子的手漱了口,便笑着問道:“說罷,你這會兒過來,是有什麼話要與我說?”
顧蘊想了想,索性一鼓作氣把事情的起因連同自己幫周望桂想的應對法子都說了:“……母親可能不知道,當年彭姨娘之所以能夠進門,除了祖母賠了我五萬兩銀子以外,彭姨娘還寫了賣身契與我的。您不妨讓人遞話給祖母,說您已知道這件事兒了,正打算高價從我手裡將彭姨娘的賣身契買到手,屆時彭姨娘是走是留,就只能由您說了算了,問祖母可還要賞人給父親?橫豎祖母已爲父親擡舉了新人,您賣了彭姨娘,諒誰也不敢說您半句‘善妒’的話!”
如此祖母便不敢再想那些有的沒的了,彭氏再不好,也是她的親侄女兒,真被周望桂賣了,不但彭五太太不會善罷甘休,彭家的臉和她自己的臉也要丟盡了。
而且還有一個顧葭在,且不說祖母和父親對顧葭的感情,就算他們對顧葭一點兒感情都沒有,顧葭總是顯陽侯府的五小姐,怎麼能有一個被賣入賤籍的生母?一旦傳揚開來,顧葭也不用做人了;縱能一直不叫外人知曉,誰能能保證顧葭心裡不會記恨祖母和父親的?
周望桂卻是個爆碳脾氣,雖然事情還沒發生,顧蘊也已替她想出瞭解決的法子,還有江嬤嬤與周嬤嬤在一旁軟言勸她,她依然氣得柳眉倒豎,冷笑道:“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婆婆,不盼着兒子與兒媳和和美美,不盼着長子嫡孫,反而日日變着法兒的往兒子屋裡塞人,變着法兒的想要兒子多幾個庶子庶女的,我當初真是瞎了眼,才嫁進了顧家,做了她的兒媳婦!”
又罵顧衝:“什麼本事都沒有,還日日想着嬌妻美妾,呸,也不照鏡子瞧瞧自己是個什麼德行!老虔婆還以爲自己是在愛兒子了,豈不知若不是因爲她,她兒子指不定不會變成今日這般眼高手低一事無成!”
急得江嬤嬤與周嬤嬤直恨不能去捂她的嘴,二爺再不好,也是四小姐的親生父親,夫人怎麼能當着四小姐的面兒這樣說二爺呢,這不是擺明了當着和尚罵禿子嗎?
江嬤嬤只得賠笑向顧蘊道:“我們夫人也是一時氣糊塗了,還請四小姐別放在心上。”
顧蘊笑道:“我不會放在心上的,倒是嬤嬤記得多解勸解勸母親,爲了那起子糊塗人氣壞自己的身子,未免忒不值當。時辰也不早了,我就不打擾母親了,且先回去了。”
起身屈膝行禮,退了出去。
餘下周望桂又咒罵了彭太夫人與顧衝母子一回,纔在江嬤嬤與周嬤嬤的輪番解勸下,漸漸平息下來。
過了兩日,顧蘊便聽說了彭太夫人打消去外面爲顧衝採買好生養的女子的念頭。
她不由勾了勾脣角,讓周望桂替父親生孩子,都是她看在周望桂也不容易的份兒上,開的天恩了,祖母竟還想得隴望蜀,想再有其他孫子,真是做夢!
同樣暗自稱願的,還有彭氏與顧葭,離周望桂生產且還有八個月呢,也就是說,這八個月顧衝除了歇在書房,便只能歇在彭氏屋裡,就不信整整八個月的時間,還不能讓她們心想事成。
只是彭太夫人因彭氏的緣故又在周望桂那裡栽了跟頭,還是個大跟頭,惱怒憋屈之餘,再想起自己這些年來的種種不順,而這些不順都是因彭氏而起,又豈能不後悔,豈能不遷怒於彭氏?
連帶在顧葭面前都是好幾日沒有好臉色,弄得彭氏不必周望桂的人看着她,她已自覺的待在屋裡日日做起針線來,當然,這是後話了。
這日散了學,顧苒不由分說便拉了顧蘊的手道:“今兒你就別回自己屋裡吃飯了,且去我娘那裡與我們一塊兒吃,吃完我有好事與你說呢。”
“什麼好事,在這裡說不得?”顧蘊笑道,倒是沒甩開她的手,任由她拉了自己往朝暉堂方向走,反正她隔三差五就要去祁夫人那裡蹭飯的。
顧苒是個藏不住話的,見顧蘊感興趣,哪裡還忍得住,立刻道:“我娘昨兒個收到益陽長公主府的帖子,邀請我們這個月二十二去赴宴,你不知道,益陽長公主府的花園可大了,還有個大湖,我們到時候可以去划船了。”
益陽長公主是今上的胞妹,自來極得帝后眷顧,府邸堪稱是所有王爺公主裡的頭一份兒,只是益陽長公主生性喜靜,一年裡也難得辦一次宴會,故顧苒纔會這般興奮。
只是顧蘊對這些實在提不起興趣,便只是道:“我有些暈船二姐姐難道不知道?到時候我就不去了,幾位姐姐玩得開心一點罷。”
顧苒忙道:“你怎麼能夠不去呢,你不去還有什麼意義?不行不行,你一定得去,就當是陪我了。我已與我娘說好,明兒便不上學了,而是請了天工坊和寶華樓的人上門來,給咱們趕製新衣裳新首飾,今兒已經十七了,得讓他們日夜趕工才行,不然就來不及了。”
她絮絮叨叨的說了一大通,顧蘊的注意力卻全部放在了那句‘今兒已經十七了’上,這才後知後覺的想起,今日竟然已是九月十七了,她成日裡瑣事纏身的,倒是沒意識到。
問題的關鍵在於,前世那位倒黴的太子殿下的死期是九月十五,也就是前日,可這兩日,她並沒有聽到任何有關太子薨逝了的傳言,縱然太子再不得寵,到底是儲君,他若薨逝,豈能不昭告天下的?
唯一的解釋,便是太子至今還活着,可這怎麼可能,前世太子的死期的的確確是九月十五,難道這一世太子的大限之期竟發生了變化不成?
那這個月下旬的秋狄就更是勢在必行了,前世連太子的薨逝都未能讓皇上改變行程,這一世太子好歹還活着,——只盼太子好歹能拖到皇上出發去木蘭圍場之前再薨逝,那樣她便能有更多的時間來想出讓大伯父改變主意,不再如前世一般侍駕去木蘭圍場了。
稍後見到祁夫人,祁夫人果然也與顧蘊提了二十二日去益陽長公主府赴宴之事:“……前幾年你一是要守孝,二是年紀還小,我便沒有帶你出門去赴宴,如今你已是大姑娘了,也該有自己的交際圈子了,明兒可得好生做兩身衣裳選幾樣首飾纔是。”
又笑向顧菁姐妹幾個道:“你們幾個也是,斷不能丟了我們顯陽侯府的臉。”
姐妹幾個忙應了,顧菁因微皺眉頭問祁夫人道:“娘,五妹妹那裡,可要帶了她一塊兒去?”
祁夫人帶女兒侄女們出去赴宴,還有另一個目的,便是好讓別家知道自家有幾位小姐,爲將來相看說親時做準備,顧葭雖還不到六歲,也勉強可以亮相於人前了,且姐妹們都去,就她一個不去,也實在有些打彭太夫人的臉。
“五丫頭年紀還小呢,且等幾年再說罷。”祁夫人臉上的笑一下子淡了許多,讓她帶顧葭出去赴宴,沒的白噁心壞了她!
娘們兒幾個說得一回閒話,金嬤嬤便領着杏林幾個安設桌椅,擺碗安箸,然後傳了午膳。
因事先知道顧蘊要來吃午飯,祁夫人一早便命廚房加了菜,滿滿的擺了一桌,很是豐盛。
大家各自坐下淨了手,然後安安靜靜的吃了起來。
吃到一半時,祁夫人忽然捂住了嘴巴,把一旁服侍的金嬤嬤唬了一跳,忙問道:“夫人,您怎麼了?可是哪裡不舒服?”
顧菁姐妹幾個聞言,忙也擡起了頭來,就見祁夫人的臉色很是蒼白,額頭還佈滿了細細密密的汗珠,一看就知道是不舒服了,顧菁也急了,忙上前幾步道:“娘,您哪裡不舒服?杏林姐姐,快讓人拿了孃的對牌去請太醫,快!”
祁夫人擺了擺手,正要說自己沒事兒,不防就“哇”的一聲吐了滿身。
顧苒與顧芷都嚇得臉色發白,惟有顧菁還勉強保持着幾分冷靜自持,一疊聲的命人:“再去人催請太醫!另外立刻打發人去給爹爹報信,再將大爺自學堂接回來!”又與金嬤嬤一道,親自扶了祁夫人去內室。
顧蘊本想站出來暫時主持一下大局的,見顧菁什麼都考慮到了,遂什麼都沒說,只暗暗攥緊了拳頭,看大伯母的樣子,倒像是婦人害喜時的症狀,希望老天爺這次也千萬要站在她這一邊啊!
顧韜與顧準父子兩個一前一後的回來後,不一時,太醫也到了,祁夫人正白着臉與顧準說話兒:“妾身不過只是有一點不舒服罷了,誰知道菁兒小題大做,竟急急忙忙的打發人把侯爺請了回來,沒有耽誤侯爺的公務罷?”
顧準笑道:“是公務重要,還是人重要?夫人且別多想,先讓太醫請脈是正經。”命人請了太醫進去。
那太醫先給顧準見了禮,然後便隔着絲帕將祁夫人兩手的脈搏都探了一回,才抱拳笑向顧準道:“恭喜顧侯爺,賀喜顧侯爺,夫人是喜脈!”
喜脈?
顧準與祁夫人聞言都怔住了,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久久都回不過神來。
還是金嬤嬤在一旁顧不得尊卑急急追問了太醫一句:“太醫,您可診確切了,我們夫人的確是喜脈?”
太醫則捋須笑着回了一句:“夫人千真萬確是喜脈,下官醫術雖不算太醫院的翹楚,卻自信絕不會連喜脈都診錯!”
才讓顧準與祁夫人相繼回過神來,顧準立時滿臉的狂喜,語無倫次的與那太醫道:“多謝鐘太醫,多謝鐘太醫,本侯真是太高興了!來呀,好生送了鐘太醫出去,記得,診金按十倍付!哈呀,我終於又要當爹了,真是太高興了,真是太高興了!”
祁夫人則於滿臉的驚喜之外,又還有幾分害羞,她都是三十有餘,女兒很快就要出嫁,很快就要做外祖母的人了,誰能想來,竟然還能在這個年紀懷上身孕,來個老蚌生珠呢?
這一切都要感謝蘊姐兒和平老太太,若不是平老太太給了她那張方子,她豈能有今日?
金嬤嬤在一旁也是要喜瘋了,趕着太醫一個勁兒的問道:“太醫,我們夫人這個年紀了,可有什麼需要注意的地方?您看以後您是隔幾日來給我們夫人請一次脈的好?我們夫人要不要臥牀靜養?對了,還有……”
說得顧準如夢初醒,忙也趕着太醫一疊聲的問起來,毫不誇張的說,比之他第一次當爹時,其重視程度也不遑多讓了,畢竟他也是快四十的人了,膝下卻只得顧韜一個兒子,若妻子這胎能再生下一個兒子,他便再不用擔心後繼無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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