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蘭汀上,一切早已恢復了原狀。翠竹在風中輕輕搖曳,發出輕微的簌簌之聲。漢白玉九曲橋上,血跡也早被擦得乾乾淨淨的,那株千瓣雪葉蓮仍舊孤零零的立在寒風之中,蕭瑟無聲。不由得停下腳步,怔愣了好一刻,風細細才慢慢的步上了九曲橋。
將將行到繡閣跟前,早有宮人過來攔阻,那宮人顯是認得風細細的,眼見是她,面上便有幾分猶疑,但仍行禮道:“風小姐,我們公主纔剛吩咐了,任何人不得入內!”
風細細聽得皺一皺眉,但也無意爲難這些下人,當下道:“不知你們四公主如今可在嗎?”
那宮人趕忙應道:“公主已在繡閣中坐了好半日,說要等十七公主醒了再走!”
風細細點頭,便道:“那就勞煩你替我通稟一聲,無論結果如何,我總不爲難你就是!”
那宮人等的正是她這一句話,當即應聲,很快進了繡閣。過不片刻,便又笑吟吟的出來,道是宇文瓊玉有請風細細進去。風細細含笑謝她一聲,這才舉步直入繡閣。
她人才一進去,便覺有暖意融融撲面而來,擡眼看時,卻見屋內處處都安放有火盆,整個繡閣熱氣蒸騰,與外頭幾乎便是兩個世界。宇文瓊玉獨坐桌畔,因太熱的緣故,狐裘外衣早已穿不住,這會兒卻只着了一件銀底竹葉暗紋的雲錦中衣,襯得整個人瘦骨支離,纖不勝衣。
她對面的拔步牀上,銀紅幔帳低低垂下,隱約可見其中臥有一人,這會兒那人正不時翻覆。顯然睡得不甚安寧。風細細也懶得同宇文瓊玉見禮,便走上前去,擡手揭開幔帳,看了一看。
這一看之下,她卻不由的驚了一下。牀上躺着的那個滿面通紅,只着月白中衣的少女果然便是宇文琳琅,許是屋內太熱的緣故。這會兒的宇文琳琅呼吸頗有些急促。鼻內更是呼呼啦啦的,連帶着衣襟也被她自己扯開了好大一塊,裸露在外的肌膚更豔紅一片。令人觸目驚心。
風細細看得大皺其眉,當下想也不想的上前,替她揭開了錦被,拂了拂凌亂的髮絲。旋退開身去。自顧的叫了一聲:“來人!”兩位公主如今皆在繡閣,外頭又怎少得了伏侍之人。她這邊喚了一聲。立時便有人一面應着,一面急急的打了簾子進來。
風細細也不去看宇文瓊玉,便吩咐道:“把這屋裡的火盆撤幾個下去!太熱!”
那宮人一聽這話,先是一怔。旋即悄悄拿眼看向宇文瓊玉。端坐沒動,宇文瓊玉淡淡道:“這屋裡確是太熱了,讓你撤你就撤吧!”那宮人聞聲。這才答應着,又喚了人來。將屋內的火盆撤了一多半出去。風細細也並不多言,走到窗前,開了兩扇窗。
繡閣本來臨池而建,窗戶才一打開,頓時便有冷冽寒風吹了進來。宇文瓊玉穿的本來單薄,被這陣寒風一激,不覺生生打了個冷戰。見她如此,風細細終於不好再全無表示:“琳琅如今正發熱,屋內不宜太熱,四公主還是加上外衣的好!”
宇文瓊玉微擡眉目,纔要說話時候,早有宮人急急上前,爲她罩上了裘衣,風細細也不去理她們,顧自的走到牀邊,試了一試牀前銅盆內的水溫,覺還算適合,便擰了一條毛巾,回身到牀前,默默的爲宇文琳琅擦身。發燒之人,最是喜涼惡熱,宇文琳琅本來熱得連氣也都快喘不過來了,這會兒被她這麼一折騰,呼吸也略略平緩了一些。
及至風細細小心翼翼的爲她擦了兩回身後,她也就閉目沉沉的睡了過去,頭上雖仍帶熱度,但總算不再似先前那樣翻覆不已,一刻不安。
屋內雖仍籠着幾個火盆,但因窗戶大開、繡閣又臨水而建的緣故,其實已不存多少暖和氣。宇文琳琅安靜睡着後,風細細便又起了身,復又關上了窗戶。折騰了這一陣子,她其實也累了,關好窗戶之後,就走了過去,在宇文瓊玉對面坐下,卻是至始至終一言不發。
屋內靜默了許久,卻還是宇文瓊玉緩緩的開了口:“妹妹竟沒有什麼想說的嗎?”
不料她會主動說起這個,風細細微詫偏頭看她,半日淡淡道:“我其實有很多想說想問的,但……四公主會願意回答我嗎?”她從前一直都稱呼宇文瓊玉爲四姐姐,今日卻一直呼她爲四公主,其中卻有一種明顯的生疏與戒備,這一點,宇文瓊玉與她都心知肚明。
“其實也沒什麼不能對你說的!”宇文瓊玉淡淡而笑:“你是個有分寸的人,自然明白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更不說有些東西,根本也就不能亂說,仔細惹火燒身吶!”
聽她這麼一說,風細細也只能是長長的嘆了口氣:“還請公主指點!”雖說知道的越多,危險或許也更大,但若讓她糊里糊塗的始終蒙在鼓中,也是她萬萬不能接受的。
宇文瓊玉注目深深看她,而後竟是粲然一笑:“細細,你知不知道,我第一眼見你,就覺得很熟悉,就像是……像是看到了第二個我……”
不意她會忽然岔開話題說起這個,風細細怔愣之餘。遠山也似的黛眉也隨之輕蹙了起來。
宇文瓊玉卻是恍若未覺,只繼續的說了下去:“你我身是嫡女,本該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卻都因生母早逝、庶母掌權的緣故,自幼不爲生父所喜,更飽受冷眼,眼見身份遠不如己之人在自己面前囂張跋扈、恣意妄爲,卻只能強顏歡笑,甚至阿諛奉承……”
說到這裡,她卻忽然頓了一頓,而後深深看了風細細一眼:“所以……我本來以爲你與我是一路人,但今日看來,竟不是!”事實上,纔剛她雖一言不發,但風細細的所作所爲,卻都看在她眼中。她自幼生長在宮中,早練就了一雙銳目,是真心實意還是敷衍了事,幾乎一眼可知。而風細細纔剛的一系列舉動,都顯然不是有意做給別人看的。
風細細也不答話,只是默默看她,眸色平靜安然,並不見絲毫鄙夷不屑之意。
“細細,對你,我真是有些看不懂了!你……似乎並不怨恨任何人?”宇文瓊玉小心道。
微微蹙了眉頭,風細細沒有言語。她本是一抹莫名而來的魂靈,雖說重生之後,受腦中固有的一些零散記憶影響,而對身邊的人有了親疏之別。但若說怨恨,卻還遠遠談不上。即便是劉氏與風柔兒,她也是不耐與厭惡——不耐對方暗中算計,厭惡對方手腳太長。
至於宇文瓊玉的怨懟,於她,更可算是全然不符。
只是這些話,她卻是萬萬不能說出口的:“琳琅是真心將你當成姐姐看待的!”沉默片刻,她才勉強擠出這麼一句言過其實的話來。
“姐姐?”宇文瓊玉嗤的一聲笑了出來:“你又何必在我面前說這種虛話、假話!琳琅是父皇最寵愛的公主,自小恩寵無比。只是可惜,恩寵這東西,卻是既不能多,也不能少的。少,則婢奴賤之;多,則嫉恨多矣!這麼多年,琳琅因這個而吃的苦頭,也真不算少了!”
下意識的蹙了黛眉,風細細沉聲道:“你既然知道,爲什麼還要這麼做?”
宇文瓊玉聽得笑了起來:“枉你平日這般聰明,今兒怎麼卻糊塗了!我所以這麼做,自然是因爲我想作成這門好婚事呀!”
風細細被這話一梗,好半日也沒能說出一句話來。不錯,宇文瓊玉是有理由這麼做的。她嫉恨宇文琳琅早非一日,可她能有什麼辦法對付宇文琳琅呢?
與她相比,宇文琳琅無疑是幸運的,生母璇貴妃視她如珠如寶、今上亦對她恩寵有加,同胞兄長宇文璟之對她幾乎可說是有求必應,便是宇文珽之,對她亦是疼愛有加。在這樣的重重保護下,宇文瓊玉真想要對她做些什麼,也確是千難萬難。
然而這次南源使團的到來,與皇上有意將宇文琳琅許配給賀清章的傳聞無疑給了她機會。大熙與南源相隔千里,若宇文琳琅果真嫁了過去,那從此便是山高水遠,鞭長莫及。也難怪宇文瓊玉不惜自傷八百,也要行此下策。
嘆了口氣,風細細忽然道:“這陣子,我每每想着琳琅的婚事,心中總覺有些奇怪!”
宇文瓊玉不意她會說起這個,不覺訝然的擡眼看了過來。
“你說,皇上若果真這麼疼愛琳琅,又怎會捨得將她遠嫁去南源?固然如今宮中確無適齡的公主,但若皇上下旨,從宗室中挑一個宗室女封做公主,下嫁賀清章,想來賀清章也不會有所異議。再退一步說,十九公主明年也已一十四歲,也到了可以談婚論嫁之時。皇上完全可以給琳琅指一門婚事,再將十九公主嫁去南源,如此一來,既全了愛女之心,也讓賀清章再無挑剔的餘地,豈非兩全其美!可……皇上爲什麼沒有這麼做呢?是想不到?還是……根本就沒有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