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看向沈沅鈺,沈沅鈺正與王菁說着什麼,顯得頗爲親密,竟然沒有看見他。謝純的目光就有些陰沉了下來。剛纔他可是看見了沈沅鈺和庾璟年的互動,沈沅鈺那樣的笑容,可從來沒有對他謝純展露過。
這一點,連沈沅鈺自己都沒有注意到。
謝純的心就微微沉了下去。再看向庾璟年的時候目光就有幾分不善。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他的目光習慣於追逐着那個淡定從容的女子,想要將她護持在自己的羽翼下,一輩子不受委屈。那個女子是他的,別人,誰也別想搶過去。
正在這時,就聽見通傳太監在外頭傳稟道:“皇上駕到!皇后駕到!旻文太子駕到!”
大殿一時間靜了下來。就見皇帝攜着皇后的手慢慢地走了進來,後頭跟着一身華服,神采飛揚的旻文太子慕容圭。
大殿裡一瞬間安靜了片刻,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到了旻文太子的身上,很多千金小姐甚至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旻文太子確實是不負衆望,只要他在的地方,不管什麼人,不管願意不願意,都要被變成陪襯。
自從旻文太子走進大殿之中,庾璟年的雙目之中就射出懾人的精光,目光就像是黏在了他的身上一樣。上次在司州上了旻文太子的惡當,在騎兵的對戰中輸給了他之後,庾璟年一直把那當做奇恥大辱,夢想着有朝一日能從旻文太子身上討回這筆債。
旻文太子也看見了庾璟年,衝他微微一笑,算是打過了招呼。三皇子就扯了一下庾璟年的胳膊,有些酸溜溜地說道:“這就是旻文太子,我瞧着他的皮膚比女人都白都細,這種人真的能上陣廝殺?”
庾璟年一直把旻文太子當做一個值得尊重的對手,對三皇子道:“我在司州的時候和他較量過,單打獨鬥,他的武功不在我之下。”
三皇子不由一噎,庾璟年的武功有多高他自然清楚,喃喃道:“這小子到底是怎麼生的,怎麼天底下所有的好處都叫他一個人佔盡了。”
旻文太子並不理會底下的議論紛紛,而是緩步上前對着高高坐在御座上的晉元帝行了一禮道:“大燕國太子慕容圭參加大晉皇帝陛下!”
只是行禮,卻沒有下跪。
見皇帝而不跪,大晉上上下下的官員全都感到了羞辱。
元帝的臉上就是一僵。不過隨即便揮了揮手手道:“旻文太子千里迢迢來到我大晉,來者是客,來人賜座!”
就有小太監在御座丹陛的下方擺上了桌椅,旻文太子正要入座,就聽見有人高喊一聲:“且慢!”
從文官的席位上走出一個年約四旬的中年男子,看官服的樣式補子應該是個正五品上的官員。
旻文太子便站住了腳,微笑地看着他,“不知這位大人有何指教。”
那人朗聲道:“太子殿下,北燕自八十年前立國以來,一直以文明禮儀之邦而自詡,殿下身爲北燕太子,見到我大晉的皇帝陛下卻不行叩首之禮,請問殿下,您這是哪門子的禮儀?”
旻文太子微微一笑,他早就猜到了大晉人會因爲這一點而發難。因此早有準備,不慌不忙地說道:“不知大人姓甚名誰,身居何職?”
那人道:“吾乃御史中丞蕭成。”
“我看蕭大人你是弄錯了一件事。”
蕭成一愣:“我弄錯什麼了?”
“皇帝陛下乃是大晉的皇帝,並非是我大燕的皇帝,我身爲大燕的儲貳,要跪也只能跪我大燕的皇帝,元帝陛下雖然是我尊敬的皇帝,可與本宮卻互不統屬,本宮又有什麼理由向陛下下跪呢?”
“太子殿下此言差矣,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現在雖然天下三分,爲晉、燕、魏三國,但我大晉繼承晉武帝法統,乃是名正言順的漢人正朔,你們大燕國充其量不過是蠻夷小邦,以鮮卑胡人立邦,見到我漢人正統天子,有何理由不跪呢?”
旻文太子微微一笑,道:“蕭大人看起來也是飽讀詩書之人,難道沒有聽說過先閒天人感應之說嗎?若天子違背天意,不仁不義,天就會出現災異進行譴責和警告;如果政通人和,天就會降下祥瑞以鼓勵。昔年晉惠帝癡呆低能,賈后控制了皇帝之後倒行逆施,終於導致八王之亂,大好的江山一片塗炭,後來雖然昭帝在建康依靠士族重新建政立國,卻終究是內部紛爭不斷,受到各方面的牽制,無力北伐,說句不客氣的話,大晉終究不過是苟延殘喘而已……”
衆人皆是一片譁然,殿內的文武大臣們全都惡狠狠地盯着旻文太子,恨不得用眼神在他的身上燒幾個洞出來。
旻文太子卻是不慌不忙,面上絲毫懼色也無,仍舊侃侃而談道:“……反觀我大燕,自從八十年前鮮卑慕容氏的先祖建國以來,先後打敗了匈奴、氐族、羯族、羌族等幾個政權,攻克了並、秦、雍、涼等數州,版圖之大已經不在大晉之下。到我孝文皇帝即位,廢除嚴刑峻法,以德治教化治理天下,對內勸課農桑,恢復均田制。對外建立府兵制,接連打敗北魏的侵擾,老百姓安居樂業,吃得飽穿得暖,甚至有寧做‘燕狗’不做‘晉人’的說法。請問蕭大人,大燕和大晉,到底是誰更加順應天命呢?”
旻文太子侃侃而談,條分縷析,將那蕭成批駁的體無完膚,最關鍵的是他的每一句話都是不容辯駁的事實。旻文太子卓立於大殿正中,那般的神采飛揚,女賓席上,尤其是沒有出嫁的少女們,無不被他的風采所懾服,眼睛裡已經冒出兩顆紅心了。
蕭成一陣啞口無言,最後只得道:“鮮卑慕容乃是胡族,竟然妄圖染指我中原江山?”拿出了胡漢之爭來說話了。
旻文太子淡淡一笑,遙遙對着元帝行禮道:“請問皇帝陛下,潁川庾氏的祖先可是可以上溯到周朝的厲王?”潁川庾氏即是晉室皇族。
元帝不知道旻文太子是什麼意思,不過這話卻又不能不回答,只得道:“正是。我潁川庾氏乃是周厲王子孫,後遷居潁川,到了晉武帝終於打下這樣一片壯美河山。”
旻文太子道:“如果我所記不錯的話,周厲王生母乃是大月氏的胡女,這樣說來,周厲王也算是半個胡人,我這話沒有錯吧?”這是明明白白記錄在史書上的,在場衆人誰也不能反駁。
太子庾邵恆道:“這怎麼能相同,我潁川庾氏自從西漢遷居潁川以來,歷經幾十代的繁衍聲息,早已徹底漢化,不論血脈,文化還是習俗,都與漢人無異。而慕容氏剛剛脫離茹毛飲血的階段,憑什麼和我們相提並論?”
旻文太子微笑道:“太子殿下說得極是!所謂民族,所謂漢胡,並不是生來就有的。而是一羣人生活在一起日子久了,有了共同的歷史、文化、語言,這也就形成民族,漢族也好,鮮卑也好,並沒有什麼不同。你們潁川庾氏可以經過幾十代的繁衍,徹底變成漢人,而我們鮮卑慕容氏就不可以?”
“可以告訴衆位,目前我們正在積極接受漢化,推行漢制,哪怕現在還及不上漢人的文化水平,可總有一天,我們能成爲和你們一樣的,毫無分別的人。更何況,有誰規定了,中原江山就必須由漢人繼承?社稷神器,有德者居之,這普天之下,莫非只有你們漢人才能坐江山?既然你們自詡爲正統,那麼你們的東西兩京現在都在誰的手裡?你們有有否真正組織過一次北伐?”
最後這句話說得太狠了。東西兩京,只得是長安和洛陽,曾經的大晉皇都,如今一個在北燕手裡,一個在北魏手裡。這些年大晉也有不少皇帝和權臣,高喊着北伐北伐,可那也是提高自己威望和實力的一種手段而已,大晉在建康立國之後,從未組織過一次卓有成效的北伐。
滿朝文武,上上下下,包括皇帝在內,無不臉上發燒。
庾璟年只覺得受到了奇恥大辱,他騰地一下立起來,“我庾璟年有生之年,必帶領大軍,攻破長安,重新奪回兩京!”
旻文太子微微一笑:“庾將軍初生牛犢不怕虎,有這種志向是好的!”暗暗諷刺他有心無力,這番話不過是胡吹大氣而已。
元帝看向庾璟年的目光卻是充滿了欣慰。有志氣就是好的,就怕只顧着爭權奪利,連最後的一點血性和志氣也沒有了。
他無論如何沒有想到旻文太子口才如此了得,這麼多人對付他一個,還被他說得啞口無言,落在了下風。尤其他對典故十分熟悉,元帝不想他說出更難聽的話,便對蕭成道:“蕭愛卿你退下吧。我大晉與大燕份屬兄弟之邦,兩國皇帝相見以平禮相見就是,旻文太子殿下是大燕國的儲貳,見了朕不跪就不跪吧!”
又對旻文太子道;“太子殿下,請入座吧!”
旻文太子就對着元帝行了一禮:“皇帝陛下通透賢達,在下謝過陛下賜座。”仍是彬彬有禮的樣子,絲毫不因爲剛纔勝了一局而有絲毫的驕矜之態。
皇帝心裡也是十分鬱悶,待旻文太子坐定了,就吩咐開宴。
一時美麗的宮娥穿梭往來,奉上各色宮廷御膳,美味佳餚,宮廷的樂師和舞女們也紛紛上場。觥籌交錯間,一派醉生夢死紙醉金迷之感。
沈沅鈺還是頭回參加這樣的場合,一時之間有些目不暇接,不過她如今晉封爲縣主,日後參加這樣宮廷御宴的機會想來還會有很多。
沈沅鈺看見旻文太子以一人之力將衆人全都駁倒,心裡不知道是該替這位老鄉高興好,還是替自己的國家擔憂好。
正在這個時候,沈沅鈺就覺得有人拉了拉的衣襟,回頭一看,只見自己的身後站着一個瘦弱的小男孩兒。那孩子看着瘦瘦小小的,穿着刻絲的小袍子,頭上戴着束髮金冠,打扮得週週正正,一雙大眼睛烏黑清亮。
他衝着沈沅鈺叫了一聲:“鈺姐姐!”
沈沅鈺就笑了起來。這就是寧德長公主的孫兒安哥兒。這樣隆重的場合,寧德長公主自然不會不出席,她想讓孫兒見識見識旻文太子的風采,便把安哥兒也帶來了。
安哥兒今年其實和沈沅舒一般大小,今年已經十歲了,可是因爲他自小身子弱,加上男孩子發育的晚,所以他身量不高,看起來比沈沅舒還要矮上不少。
寧德長公主這個幹外祖母不是白認的,沈沅鈺時常到長公主府去看望寧德長公主,陪着老人家說說話,寧德長公主待她也是極好,一來二去的就和安哥兒熟悉了起來。
沈沅鈺雖然不會哄孩子,但是安哥兒一來年紀大了,被長公主教育得十分懂事知禮,二來沈沅鈺總會送他一些新奇古怪的玩具,所以安哥兒對待這個乾姐姐也是分外喜歡的。
沈沅鈺笑着將他拉到自己的席上,挨着她坐了。笑着道:“安哥兒怎麼也來了,快坐到姐姐的身邊來。”宮廷宴席一般都是一人一席,不過地方足夠大,沈沅鈺的旁邊坐一個安哥兒這樣的小豆丁一點都不嫌擠。
安哥兒笑着道:“我一直聽說北燕國的旻文太子英雄無雙,才央求了奶奶將我帶過來的。”安哥兒的身子骨,寧德長公主一般不會帶他出來。
沈沅鈺就拿了席上的點心吃食給安哥兒吃。
安哥兒身子骨弱,很多平常人都能吃的東西,對安哥兒來說不啻於毒藥,所以這宴席上大部分的東西安哥兒都是不敢吃的。好在沈沅鈺前世背誦法律條文的腦子足夠好使,記憶力十分驚人,早就把安哥兒能吃什麼不能吃什麼,全都記了個一清二楚,所以她拿給安哥兒的東西都是對他的身體無害的。
她一邊和安哥兒有說有笑的,一邊衝着寧德長公主所在的位置做了一個安心的手勢。寧德長公主嚴肅的面孔上就露出了一絲難得的笑容。沈沅鈺做事一向滴水不漏,寧德長公主對她是絕對信任的。
也難怪安哥兒願意與沈沅鈺親近,這孩子長到這麼大,從來沒有兄弟姐妹,忽然之間多了一個姐姐疼他,他能不高興嗎?
寧德長公主想到這裡心裡又有些微微的刺痛。
這時場中的情形又自一變。
這一次旻文太子覲見元帝可不是他一個人來的,他帶來一個十分龐大的使節團,元帝都將他們安排在大殿右側的席位中。酒過三巡,就見使節團裡有人站了起來。
沈沅鈺定睛看去,見此人三十多歲的年紀,一身窄袖圓領的胡服打扮,身材魁梧雄壯,看起來頗爲粗豪。一看他的長相,就知道他乃是一個典型的胡人。
那人道:“在下耶律雁,忝爲太子殿下東宮舍人。今日得以面見諸位高賢,真是三生有幸。光這麼吃酒欣賞歌舞也沒什麼意思,咱們兩國今天就來比一比。”
大皇子庾邵寧就問:“不知閣下想比什麼?”
耶律雁哈哈一笑道:“素來仰慕漢人文化昌明,南朝的名士更是名震天下。我們原來是客,客隨主便,不若就比個你們擅長的。就作詩如何?”
沈沅鈺一下子就明白了。這一場宴會實際上就是另一種形勢的戰場。旻文太子名義上是來談判的,談判之前,若是能壓過大晉的氣焰,那麼起碼在心理上,就首先佔據了主動。
他竟然想用帶來的區區數人之力,挑戰整個大晉的精英羣體,此人還真是膽大包天。
果然耶律雁此言一出,衆人全都笑了起來,笑聲裡充滿了嘲弄。在座的都是文化人,別的不行,作詩實在是太過家常便飯,就像喝酒吃飯一般簡單。
庾邵寧半是好笑半是嘲弄地道:“也好,那諸位就叫這位耶律大人看看咱們南朝的詩才如何?贏了的,還請父皇給予獎勵如何?”
這個耶律雁膀大腰圓,一看就是個胸無點墨之人,也難怪會出這麼一個餿主意了。
元帝因爲剛纔的事情,心裡一直不痛快,比武功可能南朝比不過北朝,可若是比文化,元帝也不相信他們會輸給這羣剛剛脫離了茹毛飲血的蠻族,就叫太監拿來一柄玉如意:“今日比試,不分大晉大燕,凡是能拔得頭籌的,朕便將這柄如意賜予他。”
大晉席間衆人已經是躍躍欲試了。他們都明白,這一陣比試,大晉是非贏不可的。若是輸了,整個國家都跟着丟臉。
沈沅鈺卻暗自皺眉,耶律雁既然敢這樣說話,那就肯定是有備而來的,庾邵寧實在是有些太過自大了。
況且,這件事她極度懷疑是旻文太子暗中安排好的。旻文太子這貨可是穿過來的,他隨便寫幾首後世流傳千古的詩詞交給這個耶律雁,讓他當衆背出來,在場衆人誰能比得過?
沈沅鈺不由自主地向着旻文太子看過去,旻文太子發覺了她的目光,微笑着衝着她點了點頭。
沈沅鈺心裡就咯噔了一下子,愈發不知道這貨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了。
耶律雁道:“既然如此,敢問皇帝陛下,這作詩的規矩應該如何去定?”
元帝十分大度地道:“規矩就由你方來定好了。”
耶律雁道:“既然如此,我看不如這樣。當年曹子建七步成詩傳爲美談,我輩不敢與先賢比肩,就以半柱香爲限,隨意出題,各自賦詩一首,看誰做得快做得好如何?”
這比得就是急才了,大晉衆人自然沒有異議。
耶律雁道:“這規矩是我方定的,就由貴方出題好了。”
大晉這邊,立刻就有人出了一個以“酒”爲題的題目。
早有太監在大殿前面燃起了香,又有太監送上了文房四寶,衆人冥思片刻,就有人揮毫潑墨,一氣呵成地寫完了一首。
爲了公平起見,大晉和大燕各出三人作爲評委,衆人寫好詩文公佈於衆,就是想偏袒作弊也不可能。
第一輪品評結果出來之後,勝出的竟然是耶律雁。
一時之間衆皆譁然。
旻文太子面上毫無變化,心裡卻暗自冷哂。他就是要在最擅長的方面打擊大晉上下的氣勢,讓他們知道,時代變了,他們不能老躺在祖宗的功業上面享受前人的餘蔭了。
那耶律雁別看長得五大三粗,但是自小就仰慕漢人文化,浸淫詩文十數年,可以說是滿肚子墨水。在北燕國雖然名聲不顯,但是水平卻是極高的。而他有一個最大的特長,就是很有急才,在一炷香內作詩,本來就是最適合他的。
或許大晉有比耶律雁更有才華之人,可是在這種場合之下,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那些人未必就能做出什麼好詩來。
元帝臉色陰沉的可怕,那陰冷的目光就一遍遍在一衆聲名遠揚的名士身上刷過去。剛纔已經輸了一陣,這一陣若是再輸了,他這個皇帝的臉,今天可就丟盡了。
剛纔有幾位名士自矜身份,並沒有把耶律雁和北燕其他幾位出來作詩的人放在眼裡,所以他們壓根就沒有動筆。接收到了皇帝的憤怒目光,他們也決定出手了。這就包括了謝純在內。
謝純倒不是害怕皇帝。而是看見北燕席上的衆人指指點點竊竊私語的聲音,不用想他們也能猜出來,這些人在說什麼,不外乎“漢人文化浪得虛名不外如是”之流的,他本來是十分瞧不起這些胡人的,現在卻感到了奇恥大辱。
這邊大燕方面已經出了一道題目。
太監再來送紙筆的時候,謝純便也要了一份。他聰明絕頂,四歲就能作詩,大燕方面的題目又不難,對他來說幾乎是閉着眼睛就能做出來。而那些老名士們,畢竟年紀大了,沒有謝純這樣的急才。
謝純做得快,耶律雁那面也不慢,兩個人的詩文幾乎是同一時間遞到了評判者的手中。最後的結果是謝純和耶律雁不分伯仲,並列第一。
這一輪總算沒有再輸,有人暗暗鬆了一口氣,謝純的臉卻黑得像是能滴下水來。和一個蠻子並列第一,不啻於當面扇他一記耳光。
如此一連過了數輪,題目越出越難,能夠作出詩來的,也越來越少,而謝純和耶律雁竟然一連幾輪都是並列第一。
謝純霍地起立,一時間衆人的目光全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太傅謝涵的位置極靠近元帝,見到謝純如此,不由臉色微變。不知道他又要做出什麼驚世駭俗的事情來,謝純的爲人就是太過傲慢,太過目下無塵。
謝純看着耶律雁冷笑道:“耶律大人,我看也不用旁人再摻合了。你們大燕能夠騎馬的不少,可是能夠作詩的,哼哼……”
在場的衆人也全都看明白了,隨着題目越來越難,大晉方面還好些,不管詩做得好不好,總有幾個人能做出來,但是大燕這邊就不行了,除了耶律雁,幾乎再也沒人做得出來。
說起來,旻文太子這一次還是取巧。
旻文太子心裡也是暗暗嘆息,他穿來的時間有限,又尚未坐上皇帝的寶座,對大燕的改變仍不明顯,和漢族正統的大晉比誰更有文化,的確還是差了一籌。
謝純已然繼續道:“咱們也不用一輪一輪的那樣麻煩,就乾脆一局定勝負,就咱們兩個,如何?”他這話說得十分霸氣,但是在場衆人卻沒有一個能反對的。畢竟剛纔那麼多輪下來,若輪急才,只有謝純有能力和耶律雁一較短長。
有些老牌名士就算不想讓謝純在這種情況下揚名,卻也沒有什麼辦法。
耶律雁看向旻文太子,見旻文太子向他微微點頭,就道:“既然如此,那麼就依謝兄所言吧。”又拱手對高踞寶座上的元帝道:“題目就請皇帝陛下來出吧。”
元帝正想出一個有利於謝純的題目,謝純忽然道:“且慢!”他踱着步子從席間走了出來,謝純也是長身玉立,丰神俊朗,即便沒有旻文太子那種精華內斂的一切盡在掌握的氣質,可他那種張揚傲岸的氣質也極爲引人,可說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
謝純一直走到北燕人的席間,看着耶律雁的眼睛,咄咄逼人地道:“陛下的那一柄如意固然珍貴,我卻想另加賭注,和你一次賭個痛快,就是不知道你有沒有這個膽子。”
“你要賭什麼?”別看耶律雁比謝純高大魁梧,可是氣勢上卻完全被謝純壓了過去。
謝純冷冷一笑,叫了一個侍立在旁的太監過來,在他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句。那太監聽得面色一變,還是下去辦了。
不一會兒那太監就端了一個小小的圓鉢進來,謝純示意他將圓鉢打開,一片吸氣聲傳來,衆人看向謝純的目光都像是看鬼一樣。
沈沅鈺坐的遠看不到那圓鉢裡裝的是什麼,不過很快消息就傳了過來,那裡頭裝了滿滿一鉢蠍子。
都是活的。
沈沅鈺不由一陣無語,這個謝純,還真是一如既往的無法無天。
就聽見謝純朗聲說道:“這最後一局,誰若是輸了,不但要當衆給贏的那人下跪磕頭,還要當着衆人的面,將這些活蠍子全都吃下去。”
沈沅鈺聽了謝純這些話,心中微微一動。這個耶律雁的詩文風格婉轉華麗,能做出這種詩文的人,內心應該是個心思細膩的人物纔是,而這樣的人,往往膽子不會太大,謝純是看透了他的性格,故意用這個嚇唬他,以便在決勝局中取得最後的勝利?
謝純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又要絞盡腦汁做詩文,又能發現耶律雁的弱點,這份洞悉入微的本事就叫人不能不動容,更何況能在瞬間就想出這麼個主意來,這等才智就絕對不能小覷了。
果然耶律雁聽到這裡已經臉色發青了。他是典型的表裡不一,外表粗豪內心柔弱,若非如此,也不會那般仰慕中原文化了。他最怕的就是蛇蟲鼠蟻之類的,看見這些活蠍子在圓鉢裡爬來爬去的,他就覺得一陣反胃噁心,差點把剛纔在宴席上吃的東西都吐了出來。
謝純心中大定,冷冷道:“若是閣下沒有這個膽子和我賭,我也允你棄權,不過有一樣,從今以後,你就再也休提作詩兩個字了。這次爲了顯示公平,也不比我大晉一方出題,就叫旻文太子殿下出題吧。”
耶律雁已經答不上話來。
旻文太子暗暗嘆息一聲,大晉雖然氣數已盡,但是門閥世家之中依然人才輩出,這個謝純,當真了不得。
沈沅鈺能夠想明白的事情,他自然也早就想得清楚明白了。
他淡淡對耶律雁道:“耶律雁歸席吧。這一陣,我們認輸了。”耶律雁神智已亂,帶着那麼大的負擔參加比賽,根本就發揮不出平時的水準,就是硬着頭皮參加了也是必輸無疑。何不大大方方認輸呢?
說起來,耶律雁不過就是有些急才,而謝純不但詩寫的好,更是聰明絕頂,懂得因勢利導,這份才智耶律雁拍馬難及,輸給這樣的人,並不冤枉。
謝純銳利的目光和旻文太子一對,口中哼了一聲道:“算你識相。”這才施施然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元帝大喜過望,哈哈大笑道:“謝太傅真是養了一個好孫兒!”
謝涵連忙謙讓。元帝便叫張士德親自將那一柄準備好的玉如意送到謝純的手上,謝純毫不客氣地收下了。
衆人不由一陣議論紛紛,不明白何以比的好好的,旻文太子忽然認輸,要知道剛纔耶律雁和謝純可是一連幾輪都是不分勝負的,就算真的比下去,北燕也未必就會真的輸。
明白這其中關竅的,除了旻文太子和沈沅沅,只有幾個最聰明的人了。他們看向謝純的目光變得或激賞或忌憚。
而新安公主等幾個少女看向謝純的目光更是充滿了崇拜。剛纔旻文太子風頭無兩,光芒蓋過了大晉所有的男子,如今謝純總算搶回了一點兒風頭。
只不過謝純對她們那種崇拜夾雜着愛慕的眼神沒有絲毫迴應而已。
耶律雁歸席,文比這件事總算過去了。衆人正自鬆了一口氣,就見北燕的席上又站起了一個人。
這個人沈沅鈺是認識的,正是上回在洗筆閣,一直陪在旻文太子身旁,讓她有種淡淡壓迫感的那個中年男子。
那人走到大殿當中跪了下來,朗聲道:“太子府果毅都尉夏侯元參見大晉皇帝陛下。陛下,宴席開了這麼久,一直是以歌舞助興,南朝的這些歌舞雖然好看,但是卻不符合我等的胃口,請皇帝陛下允准,讓在下舞劍一場爲諸位助助酒興如何?”
聽到夏侯元三個字,三皇子庾璟年等了解內情的人全都面色微變。
這夏侯元在北燕也是大名鼎鼎,乃是北燕第一劍術宗師,北燕第一武學高手,有傳言,他也是天下第一高手。沒想到這等人物也被旻文太子蒐羅到了麾下,甘心替他賣命。
庾璟年等人還知道,這個夏侯元實際上是旻文太子的貼身侍衛長,如今一直忠心耿耿地護侍在旻文太子身邊,爲他擋了不知道多少次明槍暗箭,想要殺死旻文太子,首先就要從夏侯元的屍體上踏過去!
沈沅鈺就知道,挑釁還沒有結束。旻文太子是鐵了心地要給大晉塗抹眼藥水了,打掉了大晉老牌貴族的傲慢和尊嚴,纔好和他們合作,纔好和他們談條件。
剛纔那一陣,表面上是大晉贏了,可是實際說起來,北燕一個胡族政權,把大晉逼到了那個程度,謝純甚至動用了心理戰術,算起來,輸的到未必是北燕呢。
元帝明白歸明白,可他卻不能拒絕。
他還要大度地哈哈大笑道:“既然如此,就讓我們看看夏侯大家的絕世劍術吧!”
夏侯元再拜道:“謝陛下。”
這樣的宴席是絕對不允許佩戴武器進入大殿的,夏侯元得了皇帝的允准,派手下將自己的佩劍取了過來,夏侯元挽了一個劍花,說了一聲“獻醜了”,就在大殿中央舞起劍來。
好在這凌霄殿的地方足夠大,在中央闢出的場子來足夠夏侯元閃轉騰挪,用來舞劍是綽綽有餘了。
沈沅鈺不懂得武功劍法,但是夏侯元的這一套劍法舞下來,也看得他驚心動魄,他的劍法說穿了就是一個字:快!
他的劍勢如同奔雷閃電一般迅疾,綿綿密密又如同長江之水一般後勁無窮,到得後來,沈沅沅只看見一團雪亮的劍光,根本連個人影都看不到了。
沈沅鈺暗暗咋舌,這到底得快到什麼程度。
舞到精彩之處,旻文太子身邊的一個侍從忽然站了起來,從酒席上抄起一罈子酒,猛地向夏侯元潑了過去,衆人驚呼之聲一片,只見一陣水花四濺,所有的酒水都被夏侯元用劍擋了回來。
夏侯元趁勢收住劍勢,雙手一抱拳,朗聲道:“獻醜了!”
席間響起一陣吸氣的聲音,只見夏侯元全身上下乾乾爽爽的,竟然沒有一點酒漬,沈沅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難道不是魔術?這世間,難道真的有這麼神奇的武功?
庾璟年和三皇子對視了一眼,臉色全都變得十分難看。
三皇子低聲問庾璟年:“你和他相比,如何?”
庾璟年搖了搖頭。嘆息一聲道:“夏侯快劍,果然名不虛傳。”他兩人都得過名師的真傳,就算在整個大晉,也算得上是數得上的高手了,比起夏侯元仍有段不小的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