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南風園裡出來已經快近了午中,日頭高懸,讓重意歡覺得尤其難受。
她夏季怕熱,冬季怕冷,是重府裡出了名的難養,父親母親偏生又從來不說她如何如何,反而事事順着她的心去做,所以她在重府的好長一段時間裡,是被下人們稱作假公主。
想起這個稱呼,重意歡自嘲一笑,軟弱無能,遇事尋爹孃,嬌生慣養,無比任性,可不就是假公主麼。
錦宜打起傘,她鑽入傘下,汗水就自耳後流入了衣衫中。
纔拿出帕子擦拭,就聽身後有人喊了她一聲:“五小姐。”
身子微微一頓,重意歡眉眼一凝,回身看向來人:“吳嬤嬤。”
來人越莫是三四十歲的年紀,臉上笑容和藹,眼底卻透着一股精明和幹練,正是肖姨娘身邊的吳嬤嬤。
吳嬤嬤是肖姨娘奶孃,入府就一直跟在肖姨娘的身邊,肖姨娘非常信任她,幾乎事事都交給吳嬤嬤去做。
上一世自己在事發後疏遠父親母親,顧琴榕有從中使壞,這個肖姨娘也聯合着從中作梗,把吳嬤嬤送到她的身邊,美名其曰是照顧她,實際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挑撥自己和三房的關係。
注視着吳嬤嬤一路走到面前,重意歡疑問的看着吳嬤嬤,“嬤嬤找我,是有什麼事麼?”
“嗯,夫人要我把這個給你。”吳嬤嬤將一個小巧的冰爐放入她的手中,涼氣透過爐壁散發出來,在這酷熱的六月爲人驅散心頭的煩悶,帶來了一絲舒心。
重意歡看着手上的冰爐,卻沒有覺得這是多麼舒心的事,只是疑惑的望着吳嬤嬤,“是肖姨娘給我的?”
二房老爺重華的原配沈夫人前不久病重過世了,二房也就剩下了一個肖姨娘和一個米姨娘,米姨娘不成大器,性子太軟,而肖姨娘聰明知進取,和善識大體,大家都猜若是重華不娶續絃,那麼肖姨娘也許會被擡成二房夫人。
從沈夫人過世到現在已經三月有餘,重華一直未娶,二房內有些人就篤定了肖姨娘會被擡正,早早的就改了口叫夫人。不過這也就是在私下叫,在重禮度的老夫人面前,依舊要稱呼肖姨娘的。
依重意歡的看法,若是不出意外,肖姨娘十有九八是要做夫人,就算不成夫人,那也一定是要擡個貴妾。一來是因爲肖姨娘本是小門戶的嫡女,身世清白,並不是藝妓這樣的賤籍註定不能做正室,二來是因爲,她前世就聽說重華很信服肖姨娘,他在生意來往上的很多主意,大多都是肖姨娘所出。
聽到重意歡的稱呼,吳嬤嬤微微皺了皺眉,但重意歡是嫡女,身份比那些庶出的小姐高貴多了,不是她一個姨娘的奴僕想指責就能指責的。況且現在又是主子最要緊的一段時間,若是出了一分的差錯,讓主子做不成二房的夫人,她怕是要被扒掉一身皮,“嗯,主子說三夫人和大小姐下午回來,那邊大小姐受寵,好東西都往她屋裡送,所以一定不缺這樣的東西。可見五小姐一身汗涔涔的,一看就是三夫人只仔細照顧了大小姐,沒注意到五小姐。”
重意歡笑了笑,手指在冰爐的爐壁上劃過,卻也不言語。
前世她怎麼就沒發現這些人居然是這樣的險惡……挑撥她與母親
的關係,挑撥她與姐姐的關係……
居然是耍得這樣一手的好伎倆……
淺淺的笑了笑,重意歡將冰爐放到錦宜的手裡,揚眉看向吳嬤嬤,“替我向肖姨娘道一聲謝。”
吳嬤嬤點了點頭,看了看重意歡身邊的錦宜,不悅道:“五小姐身邊就這一個丫鬟?”
“是啊,怎麼了?”重意歡莞爾注視着吳嬤嬤,她倒是想看看,吳嬤嬤到底還能有什麼樣的花招沒使出來?
“這怎麼行!”重意歡的疑問出口,吳嬤嬤就憤然的斥了一句,“五小姐,一樣是嫡女,你看大小姐出來的時候,身邊至少得有兩個大丫鬟,多的時候得帶四個丫鬟呢,五小姐出來就只有這一個丫鬟跟着,萬一遇上了什麼事,沒人照顧,五小姐可怎麼辦呀?”
重意歡聞言一挑眉梢,“我能遇上什麼事情?”
“就比如……扭着腳了之類的。”吳嬤嬤霍地一下就要說出什麼,話到嘴邊,心裡咯噔一聲,趕緊轉了一個彎,變成了扭腳這樣的小事。
“扭腳?這倒是——”重意歡蹙眉,對這樣的僵硬的原因意外的信了,還有些動容。
“是吧?”吳嬤嬤放鬆的長出一口氣,一拍雙手,“我記得五小姐身邊還有個錦桃丫頭的,五小姐出門的時候應該也帶上她啊。”
“錦桃?”重意歡奇怪的看將她一眼,“可是錦桃被姐姐要過去帶去南山寺伺候了呀。”
“去南山寺了?”吳嬤嬤一臉驚訝,像是剛剛纔知道這件事情,“大小姐身邊四個大丫鬟,個個能幹得要緊,爲什麼還要從五小姐這要個大丫鬟?她難道不知道五小姐這邊是缺人的麼?”
重意歡凝眉,心中卻是一連冷笑。
若自己不是重生而來,見吳嬤嬤這般巧舌如簧,她怕是真的要記恨上姐姐重意鳶。
給身邊的錦宜輕輕打了一個眼色,讓錦宜弄個說法避開吳嬤嬤,她便又回覆一臉凝重思索的狀態。
“小姐。”錦宜瞥了一眼重意歡的神色,瞭然她的意思,端正了身形,伸手擋住重意歡眼前的毒辣陽光,“今日日頭大,若是再不回房,這汗水就要把衣服溼透了。”
重意歡忙看一眼自己的羅裙,同吳嬤嬤氣道:“嬤嬤趕緊回肖姨娘那兒吧,我這衣衫都溼了,還要回房換呢。”
吳嬤嬤又要說什麼,重意歡卻只是拎着自己滿是汗水的領子左瞧右瞧,轉身不管吳嬤嬤就快步往青雲園門外走去。
過了門,重意歡繞了個彎,聽見吳嬤嬤冷笑嘲諷的聲音隨悠哉的和風蕩來:“果然就是個假公主。”
錦宜撐着傘跟在身邊,聽到吳嬤嬤的話,與重意歡對視一眼,不禁搖了搖頭。
重意歡以前確實是個假公主,但現在卻是真的重家三房嫡小姐,會隱忍……也會反擊。
“肖姨娘還是急了一些。”少許,錦宜開口,“顧琴榕也是。”
錦宜不管是前一世,這一世,在私下從來不稱呼顧琴榕爲“表小姐”,都是直呼大名,即使是在前世她被她訓斥,她也照樣喊顧琴榕不誤。
她覺着顧琴榕的目的性太明顯了,每次來重意歡的園子時,都是一臉的急切和無法忍耐。
他人或許看不出來,但是她從小就跟在重意歡的身邊,對於重意歡那是放在頭一位,誰對重意歡有不軌之心,她都能及時發覺。錦桃亦是如此。
重意歡回頭,幽幽看她一眼,那雙平靜的眼眸似藏着一片深邃的河谷,寂靜又空靈,“有些東西不必說出來,我們只用繼續靜觀其變就是。”
錦宜望着她,頷了頷首,“奴婢明白了。”
穿過數條長廊,重意歡來到前堂,就見顧琴榕已經在門前等候着,想必也是知道母親是今兒個回來的消息。
她平靜的看着顧琴榕,那少女不過十三歲,梳着精緻的朝雲髻,彆着做工精細的翠玉簪子,身上是水藍色的襦裙,外邊一件點星薄紗衣,整個人遠遠瞧過去就是嬌麗溫柔,沒有絲毫心機。
三房對她不差,顧琴榕來投奔母親的時候,母親對她們母女事事妥當安排,就算顧琴榕見錢眼開,念着往日恩情,也不應當對她,對整個三房痛下殺手。
她有想過是否是自己做了什麼事情令顧琴榕恨上,但答案是沒有,只是顧琴榕一人一心要置她於死地!置君兒於死地!
抽了一口氣,重意歡將心上濃烈的恨意壓下,走向顧琴榕,“表妹是來等母親和姐姐的?”
顧琴榕看着重意歡,想起今日重意歡在老夫人面前給她的難堪,火氣蹭地上來,卻不能對重意歡發作,只好點了點頭:“嗯。”
看着顧琴榕這憋屈的模樣,重意歡拿着帕子擦了擦頸上的汗水,低聲道:“我還以爲表妹會因爲早上在老夫人那裡發生的事情,會生我的氣呢。”
“怎麼可能呀。”顧琴榕帶着笑意的脣角抽動了兩下,“那個座位本來就是姐姐的,不過是老夫人擡舉我,才讓我坐在了那兒,現在姐姐終於願意與老夫人和解,那個位置怕是一直都會是姐姐坐着了。”
“唔,會的。”重意歡用手扇着扇子,極其嫌棄這炎熱的天氣,“就是委屈了你,以後都要坐在門邊了。”
顧琴榕的淺笑明顯的有點掛不住,“不委屈。”
遠處白馬香車行來,木質檐角上掛着碧綠的玉質荷花,荷花下一串風鈴,馬車一動便會叮咚的作響。
車伕牽好繮繩在府門前停好車,重意歡不再與顧琴榕說話,而是一瞬不瞬的凝視着這架馬車。
那荷花鈴是她送給母親,母親懸掛在了車上的,前世她與三房疏遠之後就沒有再見過。如今見着,心房中便如同裝了一隻活潑的兔子,上躥下跳的,讓她興奮又緊張。
馬車後三架小舊一些的馬車上下來幾個丫鬟,領頭的丫鬟是母親身邊的初一,初一身後則是初二,並着還有姐姐重意鳶的丫鬟剪雪和剪花,以及自己的丫頭錦桃。
初一將馬車的簾子打起,初二把腳蹬擺好,剪雪對着馬車中喚了一聲“夫人”“大小姐”,那車內一隻雪白的手伸出來扶住剪花,而後鑽出來一個穿霜色衣衫的女郎。
她烏黑的髮梳成了一個單刀髻,發中嵌着飽滿圓潤的東珠,斜插了一根流蘇步搖。她長眉如柳葉,幾欲飛入鬢中,一雙桃花眼靈動惑人,與雪膚交映,好似書中那些曼麗的仙子。
她看着她,再次被驚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