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氣並不太好,天空烏沉沉的,似有一場大雨將至。
千秋把自己打理得一身清爽,昨天發生的事情似乎沒有對她造成任何影響。然而事實是……昨晚一夜未眠。
遠遠的看到有人在給西陵御的坐騎紫掣馬刷洗身子,她垂落眼簾,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帥帳走去。
西陵御和將軍們早已經到齊,正爲當下的戰事商討着。看到千秋進來,西陵御淡淡地掃了她一眼砦。
“軍師來得太晚了!”
其他人眼睛兩方亂瞟,都不敢插嘴。其實是殿下太早,而不是軍師太晚,殿下早早派人把他們叫來議事,卻獨獨忽略了軍師。一直把軍師當寶貝寵的殿下,一夜之間變得完全不把軍師當回事了。
千秋低眉順目,沒有反駁。
“是,請殿下恕罪!鰥”
西陵御輕輕地笑了一下,神色間是毫不掩飾的厭棄輕蔑,“本宮不在的這段時間,接連發生聖陽谷和右翼前鋒營兩件大事,你這個軍師做得可真是稱職!”
殿下這分明就是無理取鬧嘛!
宇冀忍了又忍,實在是看不過眼了,站出來道:“殿下,這兩件事根本怪不得軍師,聖陽谷是敵軍耍陰招,距離太遠,軍師再運籌帷幄也鞭長莫及,至於右翼前鋒營,更是違抗軍師的命令,擅自行動,這怎麼能怪……”
“宇冀!”西陵御陰沉地開口,緩慢的語氣威懾十足,眼神更是讓人感到千鈞的壓迫感,“本宮是在跟軍師說話!你插什麼嘴?自己出去,領二十軍棍!”
“……是!”
宇冀心裡爲千秋抱不平,看了千秋一眼,不情不願地抱拳出去了。
其他將軍們很清楚,宇冀這二十軍棍完全是小題大做了,殿下不過是在殺雞儆猴,讓他們不敢再替軍師出頭說話。
西陵御再次把目光移回到千秋身上,眼神陰鬱,“軍師,你叫本宮如何再信任你,委以重任?”
千秋始終垂着眼簾,聲音輕淺平和道:“聖陽谷三萬將士是被人下了異毒,做出瘟疫的假象,好讓敵軍師出有名,右翼前鋒營一千人是被異術困在了青榮山,肉身和靈氣都被當地的草木吸乾,所以那一帶的草木纔會生長異常。我們現在要面對的不僅僅是趙岑和東寮的盟軍,還有羅剎宮和……滄雪!羅剎宮的參與是在意料之中的事,而那個滄雪……”
此時,帥帳中的將軍們已經是臉色大變。
千秋說到這裡,終於肯正視西陵御,目光中透着清冽的堅定。
“殿下要做好打算,因爲與滄雪敵對,隨時都有可能演變成與整個天下的敵對。”
想到自己曾經的際遇,一抹悲涼的無力從她眼底劃過,“殿下應明白的,任何人,無論有多麼強大,只要不被整個天下所容,只要成爲衆矢之的,最終只能認輸,只有一死。”
她的眼神,是讓西陵御最愛又最無法抗拒的眼神。
她的話語,勾起了西陵御最痛、最恨、最悔的記憶。
西陵御認定千秋也是個不敢與天下爲敵的懦夫,心中的恨讓他對千秋更生逆反之意。
“那本宮倒是好奇,想問軍師一個問題,倘若天下人合力逼死了你心中摯愛,你會如何?”
千秋的心“噗通”一跳,不由得看向西陵御,怔了一瞬。西陵御神色間對她的厭惡還是那麼扎眼,只是……不重要了!
她低下頭,壓抑着心中翻涌的熱潮,低緩的聲音帶着不易察覺的顫動,“爲了一個人與整個天下爲敵,不值得!如我,孑然一身,與天下爲敵,能賭的、能輸的也就只有這條命;如殿下,九五至尊,與天下爲敵,賭的是江山,輸的是萬世基業和無上皇權。”
“啪!”
西陵御一掌狠狠落在了桌案上,陰翳地瞪着千秋,冷硬道:“不出戰,怎就斷定一定會輸?輸了,焉知不是自己太無能?”
他的反應太過強烈,旁人看來是他對千秋的答案強烈不滿,然而只有他自己明白,他不過是被人戳中了自己不敢面對的痛處,惱羞成怒之下便把這份怒氣撒到了千秋頭上。
他沒有一日不想爲連城千秋報仇,可真要他賭上江山和生命去報仇,他難道真的就有那份決心嗎?
答案,很明顯,否定!
這一點他明白,所以他更恨,更悔,更愧。千秋也明白,可她心無怨念,唯有感激,唯有感動。
兩人的話題似乎有些偏離,其他人聽得雲裡霧裡,至少周蘅還能弄明白這次會議的主題。
“滄雪大神心懷蒼生,他會參與,無非是爲了平息戰火,保黎明百姓安定,他現在幫着趙岑那邊來對付我們,只怕是認爲我們某些做法不合道義,所以……是不是說只要我們做的名正言順,能保證我們纔是真正爲了北宇百姓的正義之師,他就會認可我們?”
千秋沉默了一瞬,如果那位滄雪大神真的是像神話傳說中那樣悲憫衆生,周蘅的話倒也合理。可他如果真的悲憫衆生,
又怎麼會讓冰睛雲鹿把前鋒營上千生命困死,活活掠奪他們的生機?
“心懷蒼生?呵!”
西陵御倏地冷笑了一聲,“聖陽谷有瘟疫做幌子,那位滄雪大神是否知道這背後陰詭暫且不論,可我右翼前鋒營上千將士難道就不是芸芸衆生中的一隅?能傷這一千多條人命,本宮看他的心也未必真如傳說中的慈悲無私!別人信他,本宮未必!”
西陵御語畢,眼角瞥見千秋正以一種很奇異的眼神盯着他發愣,不由得蹙了蹙眉,“軍師有異議?”
千秋猛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生硬地掩飾了過去。
“殿下所言有理,我們不能完全寄希望於創世滄雪,只能一面儘量不讓人抓到負面的把柄,一面也要做最壞的打算。”
“最壞的打算……”西陵御斜倚在椅子上,幽幽地笑着,邪魅十足,“與創世滄雪爲敵嗎?那不就是與天爲敵?”
這時,一個將軍憂心忡忡說道:“事到如今,不被人抓到負面的把柄恐怕是難了,南朝反骨官員被暗殺,雖然不是我們所爲,但最終從中受益的卻是我們,這筆帳恐怕還是會落到我們頭上。”
西陵御想起千秋對他說過,讓他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傲世天門,不禁看了千秋一眼。
這種黑鍋他背不得,可落在傲世天門的頭上也必不會輕鬆,傲世天門到底在打什麼主意?軍師與傲世天門又有什麼關聯?
“此事本宮自有主意!倒是東寮國,既然東方琰想趟這灘渾水,本宮也不能冷落了他。軍師,本宮要在半個月之內聽到東寮糧草不繼的消息。”
“半個月?”千秋還沒說什麼,周蘅便愕然道:“殿下,從這裡出發,就算只是到東寮前線,也至少需要十天的時間,更何況東寮國的軍營防禦也不是紙糊的,這根本不可能……”
西陵御冷聲打斷了他,“本宮麾下不需要無能的廢物,況且……”
他目光幽幽地望向千秋,陰沉,輕蔑,嘲弄。
“本宮相信,軍師一定不會令本宮失望!”
物盡其用,殿下,儘管利用我吧!不要對我抱有任何感情!你有你要開創的皇圖盛世,我……有我要走的人生!
千秋與西陵御對視一眼,頷首,“定不負君命!”
不反抗,不辯駁,低眉順目,多好!可她越是如此,西陵御胸腔那股邪火就越是竄得猛。看着千秋離開的背影,他眸色暗沉,雙拳緊緊握住。
天空打起了悶雷,雨點開始零星地落下,正在這時,一封信被送到了西陵御手中。
信是南茲國師親筆所寫,大意約摸就是接受無名軍師的建議,同意聯盟,但對方要求見西陵御一面。
西陵御捏着輕薄的紙張,心裡很不是滋味。瓊花宴那時,他不惜涉險密會這個風簫情,可對方始終沒有鬆口,如今,終究還是那個無名小兒爲他做到了,也不知那個傢伙是在何時謀劃的。
原想狠下心不再顧她死活,單純利用她的才智爲自己鋪路,可總難狠下這份心。那個人就像一團棉花,讓他使不上力。
“無名小兒!本宮不該將你留在身邊!”
一句咬牙切齒的自語,是後悔,是煩躁,又何嘗不是放不開的愛憐?
此時,外面傳來一個將軍的說話聲:“這雨怎麼眨眼就這麼大了?軍師一個人上路,走的時候也沒見帶把傘或是蓑衣,他那身體可別路上病倒了……”
那將軍的嗓門不小,可雨聲噼裡啪啦太大,幾乎要將他的聲音掩蓋了。
西陵御越聽越煩,這時候派人去送傘是追不上了,他自己的速度倒是有可能,可要他親自巴巴的跑去送傘,絕對不可能!
“你要是膽敢病懨懨的死在外面,本宮就把你的屍體拖回來剁碎了喂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