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久和謝嶼一點頭, 飛身從窗戶口躍上屋頂,像兩隻大蜘蛛一樣無聲無息地趴在屋頂之上,將自己的身影隱藏起來。
寧遠侯趕忙將桌上的骨灰盒復原, 這才慢條斯理地走到窗邊關上窗戶, 沈慕白到底還不算瘋得神志不清, 沒有硬闖進來, 而是規規矩矩地站在門外敲門。
“自己推門進來吧。”寧遠侯道。
沈慕白走進屋裡, 一股不太濃重的藥味撲面而來,那苦澀的味道鑽進他的鼻子,讓他不由地皺了皺眉頭, 寧遠侯餘光掃見他身後並未跟着古木陽,稍稍鬆了口氣。
沈慕白反手將門關上, 轉身筆直地跪到寧遠侯面前, 磕頭道:“父親。”
寧遠侯因着這聲“父親”和他的跪拜, 冷笑了聲,慢吞吞地坐回桌邊, 譏諷道:“瑞王殿下真是折煞老夫了,老夫何德何能,當得起你一聲‘父親’,又何德何能,承受得起你的跪拜, 瑞王殿下這是在要老夫的命啊。”
“父親, 是孩兒不孝, 孩兒不敢請求父親原諒, 只希望父親能答應孩兒, 讓孩兒給母親上柱香,”沈慕白跪在地上, 表情誠懇。
寧遠侯又是一陣冷笑,他語氣仍舊是不緊不慢的,說道:“瑞王殿下可是忘記了,我寧遠侯府已經與你再無干系,你早就被趕出寧遠侯府,也不再是我寧遠侯的兒子,往後還請瑞王不要叫我‘父親’,我的妻子也不是你的‘母親’,還請瑞王自重。”
“我也是無奈之舉,”沈慕白話音哽了哽,“父親,我也是有苦衷的。”
寧遠侯倏地將桌上喝藥的茶碗揮在地上,茶碗瞬間摔得四分五裂,他氣得渾身發抖,指着沈慕白的臉面厲聲道:“別再叫我父親,你沒資格!”
屋頂上的言久和謝嶼對視一眼,謝嶼悄悄地握緊了言久的手,朝她搖搖頭。
原以爲寧遠侯發怒,沈慕白不會繼續卑躬屈膝,但是顯然,他們低估了沈慕白的忍耐之心,他並未站起身來,只是微微壓低了聲音,改了口:“侯爺。”
寧遠侯重重地喘了幾口氣,身體終於沒有剛剛那麼顫抖了,他冷聲道:“你起來吧,我說了,當不起你的跪拜。”
沈慕白擔心將他老人家氣得背過氣去,不敢再繼續跪着,依言站了起來,道:“侯爺,每個人都有他的無奈之處,你我父子多年,我走上這條不歸路,對不起的人很多,但唯獨沒有對不起沈家,我都是被嘉元帝脅迫的。”
寧遠侯冷冷地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七年前,我從蜀山回到汴京,被上官淮擄到嘉元帝面前,嘉元帝告訴我,他是我的生身父親,要我爲他做事,我不答應他便拿寧遠侯府開刀,侯府對我有養育之恩,我如何能不顧侯府安危,如何能無視侯爺和夫人的性命?”沈慕白滿臉的無可奈何。
誰知寧遠侯聽罷,半分感動不見,反而諷刺地問:“周掌門對你同樣有教養之恩,爲何你卻能親手給他下毒?”
沈慕白苦笑:“蜀山和侯府我只能保一個,師門和家,到底選哪一個,在我心中孰輕孰重,我有自己的掂量,我自然選擇保侯府。”
“好一個保侯府!”寧遠侯怒氣衝衝道。
“或許侯爺會疑惑,我分明可以將此事全盤告訴您,然後您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帶着夫人離開汴京,脫離嘉元帝的掌控,但爲何我卻沒有這麼做,對不對?那是因爲嘉元帝一直派人暗中注意着寧遠侯府的動向,您根本是逃不出汴京的,而我,必須要在蜀山和侯府之間做一個選擇,所以,自七年前,我便開始在蜀山安插人手,我無從選擇。”
寧遠侯簡直氣笑了:“好一個無從選擇,你自己想當皇帝便也罷了,竟然將你自己爲非作歹的屎盆子往我頭上扣,好,好,好得很。”
寧遠侯連聲幾個“好”字,一個字比一個字沉重,一個字比一個字諷刺。
沈慕白臉色煞白。
言久見沈慕白不僅絲毫沒有悔改之意,反而將所作所爲以“無可奈何”推卸乾淨,冷嘲地想,到底是沈慕白後來被權利薰昏了腦袋,還是這些年他們都看錯了人?
言久想到自己師父的死,滿腔憤恨涌上心間,恨不得現在就下去將沈慕白大卸八塊,以祭師父在天之靈。
然而,現在並非她衝動的時候,她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就這麼栽到沈慕白的手裡。
沈慕白蹲下身,慢慢將地上的碎瓷片撿起來,說道:“侯爺信我也好,不信我也罷,事實如此,我對不起天,對不起地,但我沒有對不起寧遠侯府。”
寧遠侯卻道:“你小時候,我是如何教導你的?夫人又是如何教導你的?我們生怕你捲進汴京風起雲涌的爭權旋渦,才千方百計地將你送到蜀山,你呢,陽奉陰違,枉顧我和夫人的教誨,揹着我和夫人幹出那等狼心狗肺之事,丟盡我寧遠侯府的臉面,你竟然還有臉說你沒有對不起寧遠侯府?是我要你投靠嘉元帝的嗎?是我讓你殺你師父的嗎?你爲了權利幹出這一切,卻生硬地將自己推到身不由己的位置上,簡直可笑!”
沈慕白將碎瓷片丟盡牆角的小木桶裡,面露痛苦。
他覺得自己沒有錯,但是又認爲自己有錯,他的確身不由己,也的確左右爲難,他能怎麼做?他真的是爲了權力嗎?
不,他看重的不是權力,是整個天下,是萬民之福祉。
是的,他要拯救大梁萬民於水火,沈慕白忽然就爲自己找到了正當的理由,臉上僅存的愧疚之色逐漸消退乾淨,他道:“侯爺說得沒錯,我的確要爭那個帝位,但卻不是爲了我自己,而是爲了天下蒼生,嘉元帝無德,鳳千陵無能,只有我,才能讓大梁起死回生。”
謝嶼暗想,這天下不要臉之人大約皆是如此,沈慕白接下來應該就會說犧牲小部分人成全大部分人,乃是大義,倘若周以圍泉下有知,也不會怪他的。
寧遠侯嗤道:“一派胡言!”
沈慕白端端地站着,居高臨下地望着寧遠侯,他道:“我說的沒錯,我犧牲了蜀山,就可以保住寧遠侯府,還能獲取嘉元帝的信任,爲嘉元帝所重用,輕而易舉地踏入大梁政壇,然後再一步步籌謀,登王位,奪帝位。”
他微微笑了起來,好像整個大梁已經在他的掌握之中,“如今我已經坐上瑞王的位置,鳳千陵這個太子也不知所蹤,高貴妃的兒子根本不能跟我比,一旦嘉元帝有個好歹,皇位我便唾手可得,等我坐上皇位,我必定好好守護我大梁山河,爲我大梁子民鞠躬盡瘁,爲他們開闢一個大梁盛世,到時候您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上皇。爲了萬民之福,我犧牲了我最敬愛的師父,師父泉下有知,也定會支持我的。”
言久快被這冠冕堂皇的話給噁心吐了,不愧是鳳名城的種,噁心起人來,一個一個準,她手裡的幽冥劍蠢蠢欲動,很想一劍割了沈慕白的舌頭,看他還怎麼花言巧語。
沈慕白一番言論,深深地把他自己給打動了,他今日才發現,原來他是真的有雄才偉略之人,他有雄心壯志,更可海納百川,可惜,別人都不懂他的偉大。
就連他最敬重的父親都不懂。
而寧遠侯大約從未想到自己的用心栽培的兒子竟然能說出這等厚顏無恥至極的話來,整個人呆滯地好半晌纔回過神來,確定自己的確沒有出現幻聽。
他擺擺手,朝沈慕白道:“你走,我不想看見你,快走!”
沈慕白的目光忽然就陰翳起來,這人斯文儒雅慣了,做不出那等大吼大叫或者掀桌子摔板凳的事,不高興的時候頂多表現得臉色陰沉,像個地獄裡爬出來的陰鬼。
他道:“侯爺拿了我的東西,就想輕易讓我走,我是那麼好打發的人嗎?”
寧遠侯莫名其妙:“我拿了你什麼東西?你被趕出沈家的那一刻起,你就不再是我沈家的人,你的東西都是我花銀子給你置辦的,你有什麼資格說我沈府的東西是你的?”
言久悄悄握緊了拳頭,謝嶼輕輕摸了摸她的手背安撫她。
沈慕白道:“別的東西自然是侯爺所花的銀子,但是傳國玉璽,想來侯爺有再多的銀子都是買不來的,那是鳳氏的東西,還請侯爺還給我。”
寧遠侯問:“你承認自己是鳳氏子孫了?”
沈慕白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侯爺不認我,我當然只能是鳳氏子孫,畢竟只有鳳氏子孫纔有資格用傳國玉璽號令大梁所有軍隊,侯爺您又不姓鳳,拿着傳國玉璽有什麼用呢,不如交還給我,我會借傳國玉璽,得到皇位,讓大梁百姓過上安樂的生活的。”
寧遠侯權當聽了笑話,否認道:“傳國玉璽不在我手裡,王爺搞錯了。”
“不會錯的,爲防萬一,我將傳國玉璽藏在寧遠侯府,聽說我離開後,夫人特意下令,我的房間誰都不準動,得知夫人離世的時候,我擔心傳國玉璽出岔子,特意派人暗中回去取,今日剛收到消息,傳國玉璽不翼而飛,想來定是夫人親自打掃房間的時候,無意間發現了,”沈慕白條條有理地分析,“您此去湖陽安葬夫人,不過是個藉口,您真正的目的是想將玉璽送出大梁,再轉交給鳳九言吧?”
謝嶼暗道:“難怪沈慕白能將蜀山的人耍得團團轉,這聰明的腦袋瓜不是蓋的,他集結了天時地利人和,若當時沒有他這個攪屎棍子,如今蜀山已經任他擺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