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全一向人緣不錯,這回他娶媳婦,不少同袍、部屬都過來捧場,一時塔子街坐得滿滿當當,觥籌交錯、歡聲笑語,轉眼竟鬧到了辰時。
趙王是個細心的,臨散席前派了人去找林與歡,問想不想跟他一塊回去。
林與歡面對着一桌子生面孔,個個還表情尷尬得要死,早就不耐煩了,自然想要趕緊走,等得了信來到門口,果然見趙王的車停在那兒。
正要過去上車,一個女人快步擋到她面前,“林姑娘留步!”
林與歡瞧了瞧那女人,不假辭色地問,“馬姑娘,這黑燈瞎火的,想裝鬼嚇誰?”
聽到聲音的趙王這時從車上走了下來。
馬英瞥一眼趙王,甚是得意地炫耀道:“林姑娘,妾身昨日已出嫁,再不好稱姑娘了。”
“哦,那就是馬伕人。”林與歡淡淡地回了句。
“妾身今日本該一起過來道賀,可王爺想着妾身自來身子不好,便執意要妾身留在家裡,只是妾身不放心他喝酒無量,特意等在門外,既然正好瞧見林姑娘,那就煩您代向櫻兒姑娘說聲恭喜。”
“這事兒就不麻煩我了,櫻兒她接不接受還不一定。”林與歡覺得這女人真是極品,大概真是八輩子沒見過男人,瞧她歡喜成這樣。
馬英並不在意林與歡的語帶機鋒,反倒語氣誠懇地道:“聽說林姑娘要回京,妾身必是不得送了,便在此祝您一路順風!”
“馬伕人太客氣,您這話我還不敢當,既然這身子骨不好,您就別在這兒現眼了,到時惹得王爺心疼,可不讓鄭全和櫻兒吃了掛落?”林與歡說着順口,忍不住竟笑了出來。
“王爺與妾身歷盡波折,方得結爲夫妻,”馬英低下頭,作出一副愧疚表情,“我二人確有對不住林姑娘之處,妾身代夫君向您道歉,不過,既然你們緣份已盡,妾身想勸林姑娘早些放下,回京以後再找個好婆家吧。”
“馬伕人果然是王爺良配,連這都替我想到了,那就請您向尊夫代轉感激之意,就告訴他,我林與歡此生,謝他不娶之恩!”接着,林與歡歪着頭瞧了眼不知何時走到馬英身後的李仲楊,笑道:“馬伕人,您也該顯擺夠了吧,尊夫既來接您,新婚燕爾,良宵苦短,趕緊家去吧!”
馬英顯然沒料到這個,等轉身瞧見李仲楊果然在,忙福了福,正欲解釋幾句,卻被李仲楊擺手制止了。
趙王來了興致,大聲地埋怨,“阿歡忒不懂事,既知人家新婚,你還拉着馬伕人掰扯半天,”然後又轉向李仲楊,“聽說昨日皇兄納新寵,爲何不叫小弟過去喝杯喜酒呢,回京見着父王,小弟自當向他老人家報喜,說不得馬伕人也該上個宗譜什麼的。”
“不必!”李仲楊回答這二字時,絕壁乾脆利落,馬英的臉色立時不好看了,身子似乎還踉蹌一下,李仲楊卻毫無憐惜小妾的自覺,反倒兩眼緊盯着林與歡。
“妹夫未免太多事,把你自己大小老婆管好就得,惦記人家兩口的事作甚,說不定晉王殿下想回去給你爹一個驚喜,你這不是存心敗人興致!”林與歡斜了趙王一眼,轉頭上了車。
望着城門上“靖遠城”三個大字,林與歡怔了好久,初來此地時的柔情蜜意,如今已成笑話,這一年多來經歷的恩恩怨怨,卻銘心刻骨,她忍不住嘆氣,何苦要來這一趟,離開的時候竟是一肚子不痛快。
“怎麼,捨不得了?”趙王瞧着林與歡眺望城門發呆,上前問道。
“王爺,想想真是有意思,當日我本該隨着老爹回京,一念之差便跟着人跑來靖遠,若非吃了這一遭苦頭,小女怕還在溫柔鄉里自以爲是,甚至傻呵呵地替人做嫁衣裳。”
“後悔嗎?”
“怎麼會呢,懸崖勒馬,未爲晚也,慶幸還來不及呢!”林與歡伸了個懶腰,“不管怎樣,總算要回家了!”
這時有人上來報,“王爺,馬賊的親支九族已點數上車。”
“嗯,你們這一路上小心行事,那些人裡多爲婦孺,雖是罪身,切不可隨意欺辱。”
“遵命!”
林與歡在一旁嘆道:“榮華富貴是什麼,過眼雲煙而已,今日門庭若市,明日枯草殘垣。”
“小小年紀,怎能如此消沉?”趙王勸道。
“當日馬老夫人過壽,我去過一回都護府,那繁榮氣象、人聲鼎沸,恍如就在昨日,你再看如今呢,”林與歡說着,目光望向從她面前依次經過的囚車,“不過一場黃梁夢!”
一個身影吸引了林與歡的注意,雖困坐於囚車裡,再沒有錦衣裹身,林與歡卻一眼認出,那個衣衫襤褸、全身污糟的女孩便是大小姐馬蕪,此時的她,早沒了當初驕矜,一臉的慘淡,竟如木娃娃般沒有一絲生氣。
林與歡不禁問道:“送到京裡,會怎麼處置那些女人?”
“馬老夫人身負多項索賄、受賄罪名,怕是未必保得住性命,其他女子,好一些的進宮爲奴,其他的,可能要沒入教坊。”
林與歡不由起了惻隱之心,“犯了罪的死有應得,被連累的何其無辜。”
“朝廷例律嚴苛,就是想震懾官員,不得肆意胡爲,魚肉百姓,可惜有人一定要鋌而走險,那自然得付出代價。”趙王解釋道。
見林與歡心情明顯低落不少,趙王便鼓動她,“阿歡,有沒有興趣騎馬跑一段?”
林與歡果然眼睛一亮,“如此甚好,容我再放肆幾日,等回到我娘身邊,少不得要做乖乖女了。”
趙王命人牽來一匹白馬,親自扶她坐上馬鞍,囑咐道:“不要跑太快,千萬抓緊繮繩,我在旁邊跟着你。”
林與歡回了句:“得令!”然後未待趙王上馬,便“駕”了一聲,一緊馬鐙,如箭一般飛馳而去。
而她身後,是恢宏大氣的靖遠城牆,以及城樓上,一個落寞的身影。
春來秋去,又是一年寒暑,轉眼便到了正月。
明月樓最好的雅間裡,此時衆人歡聚一堂,正自喝得盡興。
大掌櫃張機在樓下招呼完客人,好不容易抽出空閒,便飛快跑到樓上,準備給林母敬杯酒後,再下去忙自己的。
不過一進了屋,他便被衆人拖住不給走了,結果硬是被老三和趙二孃的男人趙二哥灌了好幾杯才罷手,惹得旁邊張機娘子玉蓮乾着急,卻又不好意思上前勸阻。
男人們鬧得歡實,女人們則坐在一旁陪林母聊天。
三娘注視着正逗阿歡和元寶的林與歡,不由嘆了口氣:“咱們姑娘回來這一年多了,盡忙着生意的事,如今錢越掙越多,可這親事又耽誤了一年。”
趙二孃怕林母聽了不舒服,忙給三娘使臉色。
林母倒是豁達,“二孃,三娘說的沒錯,我家阿歡如今整二十一,不折不扣的老姑娘了。”
“那也不能爲了嫁人隨便挑一個吧!”趙二孃道:“您瞧那些上門提親的,不是鰥夫,就是來納妾,真當我們阿歡稀罕!”
“還不是那二夫人搗的鬼,”三娘氣道:“下次再敢上門,我還是見一次打一次!”
玉蓮在一旁緊着勸,“大夫人不用着急,我們姑娘相貌、品格處處比人強,便是嫁個王侯都綽綽有餘……”
她的話還沒說完,便被三娘一把扯住,玉蓮這才意識到自己說漏了。
“如今老身也想好了,不成就招個小女婿進門,不計較他身份,只要知冷知熱、聽話勤快就成,”林母道:“我這麼好的姑娘,可不能任人糟蹋。”
趙二孃低聲問:“阿歡會不會還惦記那個……”
林母眼一瞪,“莫說阿歡早對那人死了心,便是她餘情未了,我斷不會將女兒送過去。”
“娘,說什麼呢?”林與歡見女人們在聊天,便放開小娃娃跑了過來。
“說你的親事呢!”林母故意埋怨道,“果然女大不中留,愁得我白髮又添了好幾根。”
“娘您誇大其詞,我可天天幫您梳頭,那一頭青絲是怎麼回事?”林與歡笑道:“至於找老公的事,就交給我吧,有好的貨色,女兒我一定抓住,咱好歹有的就是錢,你說吧,要七個八個,絕不在話下。”
趙二孃上前拍了林與歡屁股一下,“這孩子就是口無遮攔,什麼話倒都敢說。”
“趙姐姐饒命啊!”林與歡叫囂了一會,覺得女人們的話題實在無聊,索性又調戲小娃娃去了。
晚上回了林府別院,林與歡賴着要和母親一同睡,母女倆躺在牀上,聊起了知心話。
“回來這麼長日子,你真沒瞧見好的?”
“呵呵,好的倒是有,只女兒這名聲有虧,人家未必樂意,不過我也想開了,真不行,自己一個人過也挺好。”
“可你要是沒個伴,以後老了怎麼辦?”
“放心吧,我張大眼睛瞧着呢,說不定最好的那個,什麼時候就自己冒出來了。”
“阿歡,你能活着回來,娘真是感謝上蒼,從此以後,只盼你開開心心,其他的事情,都隨你的意。”
“娘,我開心着呢,有娘您疼,乾爹呢,對我也算湊合,我還能有啥不滿意嗎?”
“阿歡,你這‘乾爹’得叫到什麼時候啊?”林母好笑地想起,白天林老爺過來,背地裡一個勁地抱怨,說女兒瞧不上自己時的神情。
“習慣了,”阿歡用被子矇住頭大樂,“是他老人家讓我叫的,如今怎麼又怪得了我!”
“算了,得饒人處且饒人,如今他也不容易,”林母嘆了口氣,“你回來以後,聖上特地將他叫進宮申斥了一番,說他拋妻棄女,有悖人倫,外頭人也指指點點,弄得你爹至今在京城擡不起頭來。”
林與歡手撐住腦袋,問:“娘心軟了?是不是爹又過來說,讓咱們搬回林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