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寶還算聽話,討價還價地又抓了兩個核棗糕,然後任由大人們拉着,一起走到院子裡。
瞧着阿寶跟老德子鬧得開心,坐在一旁曬太陽的皇后心裡極是舒暢,想着若在普通人家,她這個做奶奶的自然要同兒孫們住在一塊,這會子媳婦又要生了,正是全家又歡喜又緊張的時候。
李仲楊進來的時候,撣眼便瞧見,阿寶嘴咧得老大,正貓在一個角落等老德子來找,想來老德子已年逾花甲,此刻卻陪着個小孩子裝瘋賣傻,實在讓人覺着好笑,或是溫暖。
低頭咳了一聲,示意自己過來了,李仲楊上前給皇后施了一禮,又抱了抱飛過來的兒子,讓他繼續同老德子玩,然後對皇后使了個眼色,母子倆一塊走回屋。
“什麼,緩兒歿了?”屋裡傳來皇后的一聲驚呼,卻沒有驚擾到院子裡的小快樂。
李仲楊冷靜地點點頭,道:“元鵬昨兒個帶着骨灰回了京,說是元氏一個多月前突染痢病,沒撐幾天便離開了,走的時候人還算不痛苦,元鵬陪在旁邊。”
皇后真心替這沒福的兒媳婦難過,紅着眼眶道:“當初是我害了緩兒,以爲憑她的長相脾氣,總能討你幾分歡心,只沒想到,這孩子嫁進來也沒過過好日子,你也是的,怎麼就對緩兒那麼絕情絕意。”
李仲楊淡然地道:“是我對不住她,其實這個結果,對大家都好。”
“你說的是什麼話呀,”皇后拭了拭淚,“不管怎樣,是我們對不住元家,既然骨灰回來了,你總得給你媳婦大辦喪事,孩子活着的時候沒得你的好,死後就給她些哀榮吧!”
“母后,不必了,”李仲楊勸道:“元鵬同我說,按照元緩臨終的遺願,只在靖遠發喪,如今將她骨灰帶回京城,只爲落葉歸根,其他一切形式皆免了。”
“可她一生無子,總得讓阿寶替她打個幡,畢竟元緩是他嫡母。”皇后依舊堅持。
李仲楊竟給逗笑了,“這可不行,阿寶的身份可不能讓人知道,您不怕惹事,我還想躲個清靜呢!”
皇后有些不高興,“你老這麼說,我就是聽不懂,阿寶是李家堂堂正正的嫡長孫,有什麼不能讓人知道的!”
“母后,我當了這麼多年的皇子,只有跟阿歡在北陽關過的這幾年纔算舒心,”李仲楊道:“您也清楚,阿寶一旦在京城露了臉,我和兒子再難全身而退,很可能又無辜被捲入儲爭,母后,因爲那個位子,兒子不痛快了二十來年,我不能再逼着阿寶也走這路。”
皇后立時沉默不語。
“母后,對不住,我不是那意思,”李仲楊反應過來,自己方纔那話很傷皇后的心,可話既出口,便收不回了,只能又支吾道:“其實……元緩也算是得償心願,就讓她自自在在地走吧!”
爲了應付宗人府,李仲楊還是陪着元鵬送“元緩”到郊外皇陵入了土,等諸事完結,李仲楊便拉着元鵬回了晉王府,想聽他說說詳情。
特意在書房擺了席,又命老德子帶着人在外頭守好,李仲楊請元鵬入座,親自爲他斟滿,然後起身敬道:“元兄,這杯酒是我向元緩和錦國公府道歉,當年我若不任着性要娶她,也不至於今日這般周折,元緩是好女人,是我耽誤了她。”
元鵬一乾而盡,口中“哼”了一聲,“王爺,我等小國公府自不敢向您求個公道,只是我這妹妹多年來受盡委屈,沒想到最後還要落得隱姓埋名的下場,您夫妻二人可是太狠了!”
“阿歡曾對我提過,想要放元緩一條生路,雖她未明說,其實我心裡也是默許的,”李仲楊面露羞愧,“所有罪責由我一人承擔,只請你莫怪阿歡。”
“尊夫人真是奇女子啊!”元鵬語帶譏諷,“無奈我那傻妹妹就聽她蠱惑,他們走之前,我狠揍了林長榮一頓,緩兒居然跪到我跟前,拿着刀以死相逼,說是此生不能同那臭小子在一塊,便了無生趣。”
李仲楊也是無奈,“確實不像元緩的行事風格,少不得有我那婆娘背後唆使。”
“元緩這是被王爺傷透了心,竟連挑男人的眼光都沒了,最後揀了個錢莊小掌櫃,還以爲挖到了寶,”元鵬大嘆,“唉,想那靖遠窮鄉僻壤之地,真沒什麼好男人可選。”
“……”李仲楊其實想笑,又怕惹惱元鵬,只能自己憋着。
元鵬爲李仲楊倒了一杯,問,“我說,既然這頭我妹妹讓了道,您不準備明媒正娶,讓她們母子上宗譜?”
李仲楊搖搖頭,“我從沒想帶她們回京城來,阿歡也是這個意思,過幾日我岳丈致仕的摺子下來,我們祖孫三人一起回靖遠,以後再不回來了。”
“王爺真要放棄爭儲?”元鵬不解地道:“您可是嫡長子啊!”
“元兄難道還有當國舅的念頭?”李仲楊竟很有心情地開了個玩笑。
“我妹妹都成了‘先王妃’,這國舅當得還有個屁用!”一向文縐縐的元鵬爆了句粗口。
李仲楊一笑,“如今朝堂表面看似平靜,內裡卻暗藏洶涌,趙王已成衆矢之的,隨時都有可能中箭,我呢,也被傳有爭位之心,有人正急不可待想攪渾水,怕是在估量,在我、趙王還有那個沒長大的齊王三個之間,選誰獲利最大。”
元鵬笑問:“那王爺您自己到底是怎麼想的?”
李仲楊端起酒杯欣賞了一下,道:“我父皇當了三十來年君王,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少年之時,我還挺羨慕他,覺得坐在朝堂上發號施令實在威風。”
元鵬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從我懂事那天,便以爲自己是天命的儲君,除了在西北建立戰功外我唯一有興趣做的,便是四處招攬幕僚,觀察哪些大臣能爲我所用,準備有朝一日當一名賢君,大概做得太高調,反惹出父皇不滿,對我的反感日甚一日。”
“聖上也是人,難免忌諱別人覬覦自己權利,便是親生子也不例外。”元鵬中肯地評價道。
“你知道他是如何鉗制我的嗎?”李仲楊說着又笑了,“不但剋扣我的俸祿,還推三阻四,拒不下撥晉家軍餉銀,真把我給急壞了,所以呢,後來我同阿歡認識,也多虧我父皇給找的麻煩!”
“此話怎講?”元鵬好奇道。
“母后見我被父皇打壓,自然要幫我想辦法,這時有個幕僚出主意,說不如娶財主林承萬的嫡女,以獲得財力上的持,爲了讓這婚事不顯得那麼刻意,以免招來父皇猜忌,母后讓我姨母賢妃在宮裡辦了場花朝會,阿歡自然是一曲琵琶拔得頭籌,然後便由我母后出面,向林夫人提了親。”
元鵬笑了,“原來二位還有這段淵源。”
“後來的事想必你也聽說,不知哪裡出了紕漏,阿歡幾乎一夕之間成了京城盡人皆知的失節女,後來更是不知所蹤,我同韓寶庭找了很久,纔在長臨府尋到她的影跡。”
“沒想到王爺還是癡情人!”
“錯!當時找她,我圖的還是林承萬的銀子,”李仲楊想起頭一回見面時,一身男兒裝扮的林與歡,水嫩得如一顆小蔥,心頭不由一癢,鎮定了一下,繼續道:“其實一直到了沅水城,我才第一次見到她。”
“有意思!”元鵬顯然聽得入神了。
“以後接觸的機會越來越多,”李仲楊無可奈何地道:“不知怎麼就被她迷得放不下了,到後來更是神魂顛倒,以至於最後不能自已。”
元鵬不服,“最關鍵的一段,王爺說得太敷衍!”
“那種男歡女愛,和一般人都差不多,後來阿歡離開我,準備嫁給我弟弟時,我還在自己騙自己,男人當以天下爲重,兒女情長不過是閒來消譴,”李仲楊的臉色這時暗了下來,“直到阿歡被人打成重傷,我親眼看着她掉下山崖的時候,我才明白,她死了,我的心便也跟着死了!”
“倒是聽長榮說過,林姑娘是被您一個侍妾指使人暗算,當時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大家都以爲她人沒了。”
“話題好像扯得太遠,”李仲楊用手指抹了抹眼角的淚,“這就是我爲何放棄爭儲,我最想要的不是乾正殿寶座,而是那個脾氣倔又難纏的女人,多不容易啊,她如今總算歸我了,這江山於我,要來何用?”
元鵬又敬了一杯,表示理解。
“元鵬,這種心裡話我還是頭一回說,居然讓你這前任大舅子聽到了,真是丟臉!”李仲楊自嘲地笑笑。
“可是皇后娘娘就聽任您如此?”
“我母后在萬佛寺禮佛近二十年,影子卻一直沒離開過朝堂,她想讓我得到父皇認可,又總懷疑聖上偏袒趙王,所以這些年想盡辦法,到處拉攏權臣,大有同父皇分庭抗禮之勢,”李仲楊冷笑道:“這便是大周子民的國父、國母,哪裡像一對夫妻。”
元鵬也覺得無奈。
“可如今你再看看我母后,她頭一回見着阿寶時,簡直就是涕泗橫流,跟個普通老太太沒兩樣,一門心思要讓阿寶多陪她一會,至於別的,她不想管,也管不動了。”
元鵬感慨,“王爺,您看得開便好,”說罷,他又想了想,道:“就這麼着,既然您要走,我便帶全家和您一塊回靖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