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反應過來,就連被打的秦氏都懵了,自十六歲嫁入陸家門,已經十八載春秋過去,陸昭然從未動過手,即便是薛氏被杖斃,他也只是歇了半年沒進自己屋子半步,可是今日竟然爲了個莫名其妙的女人,第一次動手打了她,還是當着母親與侄女的面。
她捂着自己的臉,熱辣辣的感覺,似乎沒那麼痛,可是這一巴掌卻把她最後一絲幻想都打滅了。
陸老夫人驚得腦子裡一片空白,她也是第一次見自己的兒子打妻子,再看着秦氏一臉心死如灰的表情,她便知此事已經到了失控的地步了。
迅速作出決斷,陸老夫人摔碎了手中的茶杯,爆喝道:“混賬,你這是做什麼?”
陸昭然卻渾不在意,他指着秦氏,憤恨難當地道:“母親,你莫要再護着這個毒婦了,也不要被她這善良賢惠的外表所欺騙,這就是個包藏禍心,徹頭徹尾的毒婦!”
“你……你……”陸老夫人氣的連完整的話都說不全了,只能指着陸昭然,顫抖着手指,卻完全不知道該用什麼話來罵他,才能將這糊塗的東西罵醒。
白木槿眼睜睜看着一切發生,也將所有人的表情看在眼裡,大舅母的屈辱和死心,大舅舅執迷不悟卻自以爲是的憤怒,外婆痛心和憤怒交加,還有那個黎蕊,一邊抹淚,一邊卻眼露精光。
這一幕爲何如此熟悉?熟悉到她以爲自己又回到了那一日,那個畜生,也是這樣不分青紅皁白地打自己,而她所謂的好妹妹,只在一邊裝無辜,裝可憐,卻讓自己遭受來自夫君更嚴酷地虐打。
沒有絲毫猶豫,她彷彿在爲那個懦弱無助的自己抗爭一般,忽然就站到了大舅母的身前,緊緊握住她的手,感受那微微顫抖的涼意。
可是秦氏卻掰開了她的手,對她感激地笑了笑,卻站到了陸昭然的面前,用前所未有的勇氣和鎮定,對着他,不卑不亢地道:“妾福薄無德,不堪與君配,既如此,也不必多說,求夫君賜我一紙休書,緣盡於此!”
“蓉娘,你說什麼?不可……不可衝動!”陸老夫人顯得有些慌張而錯亂,她顧不得自己的儀態,只走過來,拉着秦氏的胳膊。
秦氏看着陸老夫人,心裡閃過一絲愧疚和心疼,她嫁進陸家,最大的幸運大概就是有一個如此疼愛她,視她如己出的婆母了,所以她一直都喊她母親,而不是老夫人。
可是被自己的夫君如此羞辱,她即便有萬般不捨,也再不能像過去一樣,選擇輕輕揭過,此生所託非人,她誰也不怨。
對着老太太扯出一抹頗爲難看的笑容,反而安慰道:“母親,謝謝您,這麼多年對我如此好,可是……可是媳婦兒怕再不能侍奉左右,即便做不成婆媳,我也永遠當您是母親一般敬愛!”
陸老夫人搖着頭,幾乎是哽咽着道:“你說的什麼話,說的什麼話……怎麼叫做不成婆媳,自你如我陸家門,便就是我認定的兒媳婦兒,沒有人能取代你的位置,誰也不能將你休掉,他陸昭然也不能!”
秦氏流着淚搖頭,跪下來,對着老太太磕頭道:“都說女子頭不點地,可今日媳婦給您磕頭了,請您留給媳婦兒最後的尊嚴,讓我就這麼走了吧,留在這裡,也只是徒惹人嫌,懇請母親首肯!”
白木槿和陸老夫人,包括大舅舅一樣,沒有想到秦氏這樣柔順了半生的人,竟然也會有這樣倔強而剛烈的一面,她似乎已經打定了主意,義無反顧了,絕不是故作姿態,以退爲進。
白木槿不知道此時心裡究竟是什麼感覺,這一刻,她甚至是願意支持大舅母的決定的,這樣的男人的確不值得她爲之繼續付出,若當年自己也能有如此勇氣,也許最後不會落得那樣的下場。
陸老夫人看着秦氏,又痛又憐,恨恨地盯着陸昭然,道:“你這個混賬東西,還不說句話,你真要逼走蓉娘嗎?”
陸昭然卻完全沒有回心轉意的念頭,他滿心都是對秦氏的憎惡和厭恨,依然把她的這種行爲當成是耍心機,想要逼迫自己和母親挽留她,然後驅逐黎蕊。
所以冷哼着道:“她要走便走,這樣的女人,難道還配做陸家長媳嗎?母親,當年是她逼死的薛氏,如今她又要故技重施,企圖讓您厭棄蕊兒,然後逼死她,這是何等歹毒的心思?難道您還要被她矇蔽嗎?”
陸老夫人也再顧不得許多,怒火襲上心頭,她推開秦氏,朝着陸昭然也是一個大耳瓜子,打得不比剛剛陸昭然給秦氏的那一巴掌輕。
接着便是憤怒地罵道:“你這個白眼兒狼,我教養你那麼多年,讓你讀書明理,讓你學會禮義廉恥,可是你呢?竟然這樣混賬,如今連臉面也不要就罷了,竟然忤逆不孝,寵妾滅妻,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你枉爲陸家子,枉爲人夫人父,你不配當我的兒子!”
一巴掌打在陸昭然的臉上,留下五個鮮紅的指印,可是卻沒有打醒陸昭然,他是不敢對母親不敬,但卻將所有的怒氣都撒在了秦氏的身上,指着她道:“你究竟給我母親灌了什麼迷湯?讓她爲你這麼個歹毒的女人,連自己的兒子都不信任,甚至爲你要打我要趕我?”
秦氏不僅沒有生氣,反而露出了一絲笑容,有些恍惚,有些釋然,突然喃喃地道:“妾將擬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當年念這句話的時候,竟不覺得有什麼,我自嫁你之日起,只把你當做了天,以爲此生便已足夠,卻原來世事無常,人心易變,不過我秦氏對天發誓,絕不曾違背良心,傷天害理,所做之事皆坦坦蕩蕩,若有半句虛言就叫我天打雷劈,死無葬身之地?”
毒誓立下,鏗鏘有力,像將這半生的怨念都吐露出來。陸昭然被她這樣信誓旦旦,毫無遮掩的話給弄得一愣,禁不住疑惑自己的判斷。
他看看黎蕊,再看看秦氏,竟不知道該怎麼辦,可是……下午那件事,卻讓他不得不懷疑秦氏。
陸老夫人哪裡能允許情況繼續混亂下去,只沉着嗓子,道:“蓉娘,你不要說了,只要你還肯喊我一聲母親,那我就會爲你做主,誰也別想將髒水潑到你身上,我相信自己的眼光,更相信你的爲人!”
接着對陸昭然冷着聲音道:“你既然已經做出了選擇,那就帶着這個女人立刻離開陸家,還是下午那句話,我會讓賬房給你一筆銀子,全了母子情分,從此以後,再不許提你是陸家的人,就連陸姓你也不必冠上了,我陸家丟不起這樣的人!”
沒想到黎蕊卻突然跪着用膝蓋爬過來,道:“老夫人,您可千萬別一味責怪爺,他是您的兒子,難道您這麼不信任他,竟覺得他是那種不知好歹,不分黑白的人嗎?”
“你閉嘴,這裡可有你說話的餘地?”陸老夫人罵道,覺得和這個裝模作樣的女人多說一句話,都會髒了自己的嘴。
陸昭然也氣了自己的母親,就連蕊兒都知道,他是她的親兒子,可母親竟然爲了秦氏就惱自己惱到非要趕他離開家,要和他斷絕母子情分。
一股牛脾氣上來,陸昭然也不管不顧地道:“母親,這話怕母親一個人說了不算,就算要趕我,也得父親在場,由宗族除名,否則……否則孩兒不服!”
“好好好……真是我生的好兒子,母親沒有白養你,竟然還知道要個名正言順,既然如此,那就請你父親來吧!”陸老夫人怒極反笑,點頭如搗蒜一般地同意了陸昭然的話。
“不必了,此事我同意,既是以父親的名義,也是以族長的名義!”
外面一箇中氣十足的聲音響起,陸相推門而入,臉上沒有怒意,卻讓人看了忍不住心生膽寒,這是一個浸淫朝堂幾十載,經歷過無數風雲變幻的老者自然散發的威儀,令人敬畏。
陸昭然一懵,陸老夫人也沒想到老爺子竟然來了,而且似乎已經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她本想息事寧人,悄悄料理了此事,也好過讓老爺子對陸昭然生氣。
可是鬧到這個地步,她也顧不得許多了,撇過頭去,不再看陸昭然,她心寒,心痛,卻也無能爲力,誰讓自己的兒子竟然如此糊塗,如此不分是非呢?
陸昭然看到自己的父親都出面,並且斬釘截鐵地同意了母親的話,這讓他也慌了神,按照自己的想法,母親是不會真的逼自己走,她不過是拿這個威脅他,就像小時候自己不聽話,她拿不讓吃東西來威脅他一樣,最後都因爲不捨得,而讓人偷偷給他送食物。
這也是黎蕊的想法,她說天下慈母心都是一樣的,沒有哪個做母親的捨得自己的兒子,就像她同樣捨不得肚子裡這個纔剛剛三個月的孩子一樣,他記得黎蕊說這句話的時候,表情很溫柔,真像個慈祥充滿愛的孃親。
陸昭然噗通一聲跪在地上,一時間竟也說不出話來,而陸老爺子卻不再給他機會,只平靜地道:“你也不必再跪了,明日,就開祠堂,祭祖,讓陸家的長老一起見證,你陸昭然自請離開家族和陸家!”
“父親,我沒有……我……我只是希望你們能接受蕊兒,這到底有什麼不可以?”陸昭然面對嚴肅的父親,沒辦法像對着老太太那樣囂張,說話總算軟了下來。
可陸相爺卻並不在乎,只道:“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已瞭解,陸家不可能接受風塵女子,也不會接受風塵女子所出的子孫,這是一個天元世家的驕傲和尊嚴,絕不容任何人踐踏破壞!”
陸昭然沒想到父親竟然用世家尊嚴來說事兒,可是……他看看柔弱可憐的黎蕊,實在是於心不忍,於是道:“父親,即便如此,那秦氏也不該下手毒害蕊兒肚子裡的孩子,那畢竟是我的骨肉,她居心如此狠毒,兒子決不能容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