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璽感到絲絲的不妙,開口問道,“宮大人爲何如此失態?”
宮無傾也好奇地惦着腳尖去看信紙上的內容,忽然像想起了什麼,口中發出“啊啊啊”的聲音,跌坐下來,眼睛盯着赫連璽,揮舞着手,模樣急切,這樣的表現,說親近也是,說驚懼也可。
宮無傾癡傻後,卻也保持了寫日記的習慣,這些被掩埋的信紙上,寫的赫然正是與赫連璽交往之事,如他請大夫給她治病,拿來好玩的物什逗她開心……然而,最關鍵的不是這些,而是十天前,赫連璽叮囑宮無傾去熙原候府的博錄室取靖國公和周太傅的通信一事,一共二十餘封,說到底不過是一般的往來信件,只是發生在周太傅身上的事情,讓那些書信變得極其不尋常。
大擎,天下強國之一,以沿海一帶最爲富庶,與對岸國家多有戰亂,靖國公先前作爲水師提督,大權在握,在沿海戰爭中發揮着極其重大的作用。戰爭即將平息之際,周太傅被查出敵國鵠甍人的身份,天子疑其爲鵠甍細作,褫奪其頭銜,亂棍打殘,扔到鵠甍國邊境。
其實,太傅自小隨父母從鵠甍國遷到大擎,算是土生土長的大擎人,有人認爲,天子的做法實不應當,在這起事件中,與周太傅有關聯的權臣和官員處死的處死,流放的流放,弄得人心惶惶,靖國公與周太傅的通信也被人呈到了朝堂之上,太子一怒之下,將靖國公府削爲候府,並奪走了宮晟手中水師提督的兵權,將他派往苦寒的邊遠之地。
對於其他人的下場而言,靖國公府,已經算是運氣好了。
宮晟一直認爲,他與周太傅的通信,是被賊人偷走的,沒想到,算計公府的,卻終究是皇家。
想到靖國公府始終忠心耿耿,從無二心,他甚至在戰場上折了二子,宮珩心情沉重複雜,腥甜的氣息涌上喉嚨,他強行壓了下去,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回答道,“這些不過是無傾寫的筆記罷了,皇瞾王對三小姐恩重如山,三小姐雖然癡傻,可也存一顆感恩之心,事事訴諸筆端,念念不敢忘,方纔老臣見了三小姐的字,想到她先前聰慧睿敏,不由得感懷,只是三小姐復生之後,失去了所有的記憶,纔將這些書信掩埋,就讓三小姐從此心無掛礙,安安靜靜地走下去吧!”說着將最重要的那一頁筆記撕成了碎片。
雖然灑在池塘上,轉瞬被浸沒。
赫連璽斂着清眸,伸出修美的手,宮珩恭敬地將一疊筆記呈了上去,他一頁頁翻開,果然,寫的都是他對宮無傾的“好”,情意不可謂不深,詞語不可謂不動人,可見宮無傾雖然癡了傻了,天分還是在的。
他扯了扯嘴角,神色平靜得駭人,目光落在池塘上,可是,什麼也看不見了。
宮無傾在心中冷笑,皇后和大皇子勢大,非一般人可撼動,弄不好就連候府也蕩然無存,宮珩一個不大不小的知府,當然要忌憚,他心腸冷硬,不肯吃虧,又經歷了那麼多年的風雨,若是一般的權臣和
勳貴,他有的是主意報復,但,摧毀靖國公府的,卻是皇家啊!
從一開始,所謂的周太傅“謀逆”,就是一個圈套。
她停止了鬧,怔怔地,似乎什麼也記不起來了,餘光瞥見宮珩青一陣白一陣的臉,她心中一陣高興,讓漠視她的生命的人不好受,何樂而不爲呢?
二夫人,三夫人再過分又如何,她們與她,並沒有半點血緣關係。
況且,她也是在爲候府爭取一個強大的支持,至少經過這件事,宮家在儲君上,不會站錯隊。
雖然證據被宮珩不着痕跡地毀了,滔天的真相也被他硬生生吞到腹中,然而,還有一個問題亟待解決。
所有人都親眼所見和證實,宮無傾是無辜的,她沒有撕女誡,那麼,皇瞾王說的話,還算數嗎?
在場的人們,目光都落到他身上。
要向來尊崇無比的皇曌王向沒落的侯府和一個癡傻千金道歉,傳出去還不知道廣大百姓如何議論,畢竟妄斷在前,但倘若不道歉,怕是名聲更加不好收拾。
隔着空氣,赫連璽感到臉上傳來些許生抽般的疼。
他盯着宮無傾澄澈無辜的眸子,一種被戲耍的惱怒騰地燃起,目光睥睨地掃了一圈,所有人都感到難言的壓迫和恐懼,不由得低下頭去,宮無傾也害怕地退了一步,扯緊宮珩的衣角。
赫連璽脣角浮起一抹冷笑,“誰來說說,方纔發生了什麼?”
他暗下了決心,事後吩咐劉氏解決在場無關緊要的,再派人監督熙原侯府,誰要有走漏風聲的意圖,就不要怪他不留情。
這種事,最好的做法是堵住悠悠之口,雖然風險大,但他完全有把握。
這就是打算要翻盤了,宮無傾睫毛微微動了一下。
“大哥是打算出爾反爾麼?”
隨着清朗的聲音響起,一個修美的身影帶着兩名隨從從祁瑞院那頭走過來。
模樣溫俊,看似好相與,卻帶着不容褻瀆的雍容,正是七皇子。
赫連璽的臉一下子就黑了,“七弟,你來得可真巧啊。”
七皇子微笑道,“來得好不如來得巧,否則,不能及時糾正大哥的錯誤,亂了本朝的風紀,父皇責備下來,就不好了。”
大擎對風紀風評尤爲看中,幾乎將其與才華相提並論,守信就是其中一項,一個不講信用的人,即便出身再高貴,朝廷也是不會委以重任的。
一定帽子扣下來,赫連璽臉泛起一層青色,忍了一下情緒,稍微放低了姿態,道,“本王以爲三小姐癡傻,平時瘋言胡語,不能當真,便提前下了判斷,導致錯怪了三小姐,特向熙原侯府和三小姐道歉,自罰年俸,請知府大人和三小姐見諒。”
這就是說,他之所以錯了,是因爲她癡傻?宮無傾哭笑不得。
有七皇子在,宮珩生了兩分底氣,道,“大擎律法,同樣保護癡傻人,規定不許出言誹謗
羞辱,皇曌王這是看不起三小姐了?”
宮無傾也做出一副憤怒的樣子,氣呼呼的模樣,臉頰鼓起兩個小包,可愛極了。
赫連羽挑眉一笑,忽然想捏捏她的臉,摸摸她的花苞頭。
又是一頂帽子扣下,赫連璽嘴角抽了抽,渾身隱約有清寒之氣散發出來,“本王不過是據實所言,別無它想。”目光落到珏王的臉上,“七弟,你也是這樣認爲的嗎?”
七皇子思忖,若承認曌王對,熙原侯府就犯了衝逆皇子之罪;若承認熙原侯府對,今後與關係本就平淡的大哥面上怕是更加過不去……
宮無傾靜靜地看着男子,等待他下一步動作。
七皇子道,“三小姐雙目澄明,有浩然聰敏之氣,悲喜哀懼,常人有的感情,她也有,常人能做的事,她也能做,何來癡傻人的說法?”
宮無傾微微一怔,他說她,不是癡傻。
在場的人都不由得一嘆,這樣的回答實在是太巧妙了,宮無傾不是癡傻,那麼皇曌王和知府大人的爭論,也就建立在虛無的基礎上,沒有誰對誰錯,誰輸誰贏。
果然,皇曌王和宮珩的神色都緩了下來,赫連璽沉眸抿脣,拂袖而去,視線落在宮無傾身上一瞬,掠過一抹殺伐的暗色。
以皇曌王的心性,決不允許自己有任何損失,況且是在一個癡傻手上吃虧,宮無傾心中明白,要生存下來,是一件及其艱難的事,但是,她別無選擇。
宮鳳枝目送赫連璽遠去,收回視線時撞到宮珩陰冷的眼神,心神一時慌亂,在她的印象中,伯父還從來沒有這樣看過她,難道,他發現什麼了嗎?
想到嫡女和皇曌王,她的心又定了下來。
宮珩透露出和珏王一同用晚膳的意思,七皇子婉拒了,宮珩知道珏王是個沒有立場的人,也沒有多留,只是眸底多了一抹遺憾。
夜幕開始降臨,微風習習,花的清香一陣陣散開去,丫頭婆子們進進出出,個個低着頭,顯出小心謹慎的樣子,桌椅被好生擦了一遍,一件件衣服晾了起來,黃葉也被清掃得乾乾淨淨,裡裡外外讓人看着舒服了許多。
有些人偷偷拿眼神看三小姐,三小姐的神色是無害的,懵懂無辜的,彷彿誰都可以欺負她,可是,她們越看心中越打顫。
宮無傾眸子清湛,睫毛低垂,喝着開胃羹,靜靜地等。
祁瑞院子後頭發生的一切,雖大概在她的掌控之中,但七皇子在關鍵時刻到來,卻是她始料未及的,若他不出現,皇曌王必定死不認賬,她會想辦法自保,也會及時將這件事傳出院牆,但恐怕熙原侯府要少不得死幾個人了……
“三小姐,知府大人來了。”
漪容輕聲提醒。
擺着三葷三素的紅木雕荷骨朵食桌上,還盛了兩碗米飯,其中分別夾了每道菜最好的一部分,宮無傾端起其中一碗,迎着一臉慍怒跨入大門的宮珩,舉了上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