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是舟船搖曳,依舊是水波微微。
周圍迎面吹來的河風微微發涼,然而再涼,卻似也比不過夜流暄根根修長的手指涼。
自打下山並上得船上後,鳳兮便從夜流暄背上滑下來,隨即挨坐在他身邊,握着他的手欲替他溫暖,然而無論她如何揉搓他的手,亦或是如何將他的手裹得密不透風,他的手依舊毫無溫暖可言。
待時辰過了良久後,她難免無奈與妥協,心底卻在計劃着待一回得縣令府,便寫些溫補的方子讓縣令差人抓些藥來,然後讓夜流暄喝些藥膳。
正想着,河中不遠處的水波盪漾,嘩啦的水聲四濺。
鳳兮怔了一下,當即循聲一望,便見不遠處正有一記紅魚騰空躍起,並在半空滑過一許紅燦燦的弧度後就墜入了河水裡。
“竟是難得一見的紅龍魚。”正這時,搖舟的漁夫驚喜得出聲,隨即竟是將撐船的杆子一放,動作迅速的拎起舟頭上的漁網便朝紅魚落水的方向撒去。
鳳兮也有些好奇,努力的朝前探頭觀望,透過清澈見底的河水,她卻是見得漁夫撒下的網並未網住紅魚,而那條紅魚也在眨眼間便迅速遊往了遠處。
漁夫嘆息一聲,極爲失望的搖着頭,收着網。
鳳兮目光朝漁夫落來,緩問:“方纔那條紅魚,極爲珍貴嗎?”
漁夫怔了一下,隨即朝鳳兮熱絡而笑,嗓音透着幾許樸實:“姑娘有所不知,那可不是普通的紅魚,我們這兒啊,一般稱其爲紅龍。”
“紅龍?”鳳兮眸色微愕,心生詫異。
方纔僅是一眼,雖未觀清那魚兒的模樣,但將一條魚稱之爲龍,未免有些不可思議。
這時,漁夫邊收網邊朝鳳兮解釋道:“是啊,紅龍。那種魚的魚嘴有龍鬚,且它遊在哪兒,哪兒定有魚蝦跟隨而來,因此也被稱作福魚。”
鳳兮眸色微動,隨即緩道:“既是福魚,那你方纔爲何還要捕它?讓它在這河裡引來魚蝦,你們豈不是都可以豐收嗎?”
漁夫略微赧然的笑道:“理是這個理,但這種福魚,誰沒有私心不將它們捕了來養在家中啊!說來啊,若是將這紅龍養在家中,誰家定然和睦幸福,富貴昇平啊!”說着,又微微一嘆:“我方纔出網速度就慢了,委實錯過了,若是出網速度快點,沒準兒就捕到它了。”
鳳兮心底微微滑過幾許漣漪,隨即不自覺的將夜流暄的手捏得緊了緊,暗自沉默片刻,又朝漁夫問:“這種魚能讓一家富貴昇平,那它能保平安嗎?”
漁夫愣了愣,朝鳳兮笑道:“要求平安,自然得在廟裡去求菩薩啊。只是這紅龍,的確能讓一家人運氣大好。以前捕到過紅龍的人,都是舉家和睦富足,益壽延年啊!”
福壽延年嗎?
鳳兮眸色微緊,暗自喃喃片刻,隨即似是想通了什麼,面上揚出幾許淡淡的笑來。
“在想什麼?”正這時,一道清冷如常的嗓音自耳邊傳來。
鳳兮回神,目光朝夜流暄落來,笑道:“只是在想這紅龍是否有保人平安的本事。”
夜流暄興致缺缺,俊美風華的面上並無太大的波瀾。
他深黑的眸子朝清澈如鏡的湖面淡掃一眼,如墨般的眉宇微蹙,薄脣一起,淡然清冷的道:“一條魚罷了,豈能保人平安。你若喜歡那魚,我可差人尋一條來。”
鳳兮未及回話,已經將漁網全數收好的漁夫煞有介事的朝夜流暄道:“公子別不信,這紅龍,確實邪門得很。它的確能讓人富足安康,福壽延年,但誰若有求,就必須誰來捕,要不然就不靈了。”
夜流暄墨眉微挑,深黑的目光朝漁夫落來,大抵是他的目光太冷,倒是惹得漁夫目光一顫,連帶面色都變了幾許,最後似有畏懼的垂頭下來,迅速執起竹竿繼續撐船。
見狀,鳳兮暗暗一嘆,只道夜流暄不苟言笑時,神色及臉色,委實清冷得緊。
眼見漁夫拘謹的搖着舟,甚至不敢回頭望來一眼,鳳兮捏了捏夜流暄的手,待他的目光朝她落來,她與他對視片刻,隨即稍稍朝他靠近,湊在他耳邊朝他低道:“流暄,這裡的漁民都極爲淳樸,你莫要嚇着他們了。”
夜流暄臉色微變,清冷的嗓音揚起:“你這是在讓我收斂?”
鳳兮渾然未將他平寂冷然的目光放於眼裡,大抵是知曉夜流暄不會對她怎樣,也知曉夜流暄從來都是雷電大雨聲小,是以這膽子,也委實練就得越發大咧與放肆。
她自然而然的朝他點了頭,甚至還低低的出聲承認:“是啊!”
眼見夜流暄漆黑深邃的眸色微微一沉,她心底卻是增了幾許複雜與悵然。
以前在夜流暄身邊時,無論如何,她都不敢這般對他說話,但如今,知曉得多了,看透得多了,只覺這夜流暄在她面前,也不過是隻紙老虎罷了。
一時間,面上的淡淡的笑容微微有些僵硬,鳳兮稍稍垂眸下來,捏緊夜流暄的手,兀自沉默。
船上的河風極大,吹得衣動發揚,鳳兮打了個寒顫,回了神。
正這時,舟船緩緩停了下來,鳳兮這才發覺,船已靠岸。
“王,王爺。”一道緊張討好的嗓音揚來,微微透着幾許掩飾不住的小心翼翼。
鳳兮轉眸一望,便見一身官袍的縣令正領着幾個衙役立在岸邊並朝夜流暄恭敬熱絡的喚着。
而縣令及衙差身後,則是一衆打漁的漁民及一些普通的平頭百姓。
大抵是聞得縣令朝夜流暄喚了聲‘王爺’,縣令身後的百姓們紛紛臉色一變,隨即有幾個領頭下跪,僅是眨眼間,其餘百姓紛紛效仿,跪了一地。
自來到這小漁村,夜流暄的身份雖早已不是秘密,但漁村百姓跪了一地的場面,今兒卻是第一次。
鳳兮怔了一下,縱然見了多次羣人跪地的場景,但今日一見,仍舊覺得不習慣。
她眉頭微微一蹙,目光朝身邊的夜流暄望來,見夜流暄神色平靜無波,眸底清冷如常,並無半分波瀾。
他歷來都不喜嘈雜,不太喜歡熱鬧,此番這縣令鬧出這麼大的陣狀,怕是要觸他不悅。
果然,僅是片刻,夜流暄漆黑如墨的眸子裡逐漸漫過一絲冷光與凌厲。
他轉眸自然而然的朝縣令望來,薄薄的脣瓣一動,清冷的嗓音猶如刀刃般帶着幾許威人性命般的強勢:“誰讓你來此的?”
縣令一怔,目光也跟着一顫,面色緊張而又惶恐。
他似是極爲畏懼夜流暄的目光,不過是與夜流暄對視了一眼後,他便急忙垂眸下來,恭敬的朝夜流暄出聲道:“王,王爺昨日一日未歸,下官擔心,但又不敢擅自過問王爺的行蹤,是以今日一大早便在這河邊恭迎王爺歸來。”
夜流暄眸光越發一冷,正要出言,鳳兮卻是緊了緊他的手,先他一步朝縣令出聲道:“縣令大人有心了。鳳兮替流……替攝政王爺謝過大人了。”
縣令一愣,愕然的朝鳳兮望來,隨即忙朝鳳兮彎身一拜,緊張道:“姑娘這話多禮了,下官惶恐。”
鳳兮也不多言,僅是朝他笑笑,隨即目光朝夜流暄落來,低道:“縣令大人也是一片好心,這麼多人面前,流暄還是莫要發火吧!”
說完也不顧他微沉的臉色,當即便要站起來,然而夜流暄卻是反手握住她的手,將她扯跌在他懷中。
鳳兮驚了一跳,腦袋撞進他的懷裡,一時想起周圍還有許多人在,臉頰頓時有些微灼。
“你若是不想要你這雙腿了,儘可逞強。”正這時,夜流暄漠然清冷的道了句,說完,竟是自然而然的抱着她在船上站了起來。
一時間,船隻微微搖晃,那搖船的漁夫早已被夜流暄的身份驚得臉色發白,待見夜流暄要抱着鳳兮上岸,漁夫忙撐杆穩住船隻,嘴裡機械顫抖的道:“船,船搖晃,王,王爺小心。”
夜流暄並未回話,甚至不曾朝漁夫掃去一眼,僅是伸手將懷中的鳳兮抱緊了幾分,極快的從船上踏上了岸。
“王爺,下官已爲王爺準備了軟轎。”正這時,縣令硬着頭皮小跑過來,小心翼翼的朝夜流暄道。
嗓音甫一落,他扭頭朝身後大聲吼道:“快將轎子擡過來。”
剎那間,跪地的百姓們頓時用膝蓋挪動身子,極爲迅速的讓開了一條道來,這時,兩名衣着衙差服侍的壯漢頓時擡着一隻軟轎匆匆自那條百姓讓出來的道路小跑而來。
“王爺,請。”待轎子停在夜流暄面前,縣令小心翼翼的賠笑道。
夜流暄僅是淡瞥縣令一眼,一言不發,抱着鳳兮上了軟轎。
轎子一路顛簸,所經之處,除了腳步聲以外,寂靜得詭異。
鳳兮稍稍撩開車簾一望,才見街道周圍的百姓皆是跪地相迎,縱然夜流暄身在轎中看不見,但百姓依舊未免禮。
鳳兮嘆了口氣,隨即放下車簾,目光朝夜流暄望來,打量良久,才低低的問:“百姓恭敬相迎,跪地或是磕首,這等場面,流暄是不是不喜歡?”
夜流暄漆黑深沉的目光朝她落來,卻也僅是掃了一眼,隨即低沉清冷的出聲:“你怎知我不喜?”
鳳兮怔了一下,隨即咧嘴笑笑,“我猜的。”
夜流暄沉默片刻,才道:“我本喜靜,這些於我而言,的確不喜。”
鳳兮心底滑過幾許複雜與悵然,她果然是猜對了,夜流暄果真是不喜這些。
只是縱然不喜,卻也要謀計權利,謀劃南嶽,甚至以前還不惜迎娶芸羅公主,由一名江湖中人一夜之間登上駙馬及右丞這等顯赫地位,夜流暄付出的,忍耐的,何其之多。
一想到這些,心思微微有些錯雜壓抑。
鳳兮稍稍將腦袋朝他懷裡埋了幾許,連帶雙手也環在了他的身上,察覺到他渾身微微一僵時,她在他懷裡低低出聲:“流暄,以後若有機會,我們便去蒼月宮長住吧!那裡遠離朝廷,遠離烽煙,適合居住。”
夜流暄默了片刻,清冷出聲,嗓音透着幾許硬實:“何須花心思在我身上!無論你是否願與我去蒼月宮居住,你與我,終不是一路人。”
鳳兮臉色驟然一變,隨即按捺心神的問:“爲何?到了此際,你還想與鳳兮撇開關係嗎?”說着,自他懷中擡起頭來,極爲認真的迎上他的目光,道:“流暄,你爲何就不承認你對鳳兮好,想鳳兮一直陪着你?事到如今,你究竟有何顧慮?”
夜流暄挪開了目光,俊美至極的面容依舊清冷,連帶出口的嗓音都平寂幽密,那平寂無波的調子毫無起伏,卻是無端端的令人心頭髮緊:“縱然我對你好,又能如何?北唐鳳兮,有些路,你唯有自己走,沒人能陪你,你也不能陪任何人,即便是我,也不行。”
鳳兮眸色一顫,腦袋再度埋入他的懷裡,兩手緊緊的纏着他,默了良久,才低沉悠遠的道:“即便如此,但鳳兮還是想試試。你都願意違逆命運了,鳳兮自然也得跟上。”
夜流暄極爲難得的嘆息一聲,“你若當真想依賴人,顧風祈此人,定能助你成大事。那人雖心思複雜,但也不是沒辦法控制他,只要稍稍花些心思,他對你定會馬首是瞻,一心一意。”
“流暄又要爲鳳兮考慮後路了嗎?”鳳兮毫無興致,低沉沉的出聲。
這話出聲半晌,也不聞夜流暄回話,鳳兮稍稍側頭,側臉緊貼他的胸膛,細聽着他胸腔內微弱的跳動,又道:“有些事,即便你不說,鳳兮也猜得出來,亦如你如今的身子,你說你只是身帶寒疾,但鳳兮卻知曉,你咳血發冷,脈搏微弱,並不是寒疾所致。”
“我說了,我並未你想象中的那般孱弱。再者,我的事,不須你來……”
“你是想說鳳兮多管閒事嗎?”鳳兮出聲打斷道,說着,嗓音頓了片刻,又道:“鳳兮並不想多管閒事,但你的事,鳳兮想管。”
且一定要管。
無論如何,不管是出於對夜流暄的愧疚還是感激,亦或是其它莫名的情緒指使,她都不會讓他出事。
這話一落,她窩在夜流暄懷裡,再不吱聲,兀自跑神。
夜流暄後面似是又說了一句話,然而她卻未聽入耳裡,只是靜靜的跑神,理着心底嘈雜錯亂的心事。
不多時,顛簸的轎子終於落了地,徹徹底底的停了下來。
鳳兮被夜流暄抱着出了轎子。
轎外明亮的光線落來,鳳兮稍稍眨了眨眼,依舊將臉埋在夜流暄懷中,不曾朝周圍打量一眼。
縣令熱絡的聲音再度揚來,招呼夜流暄入府。
夜流暄不發一言,抱着鳳兮緩步往前,許是刻意注重行走,此番他走得倒是極爲平穩,被他抱在懷裡的鳳兮也未受顛簸。
終於回得那間主屋時,他將鳳兮放於軟椅上,隨即再度緩步朝屋門處行去。
眼見他並非是去關門,反而是踏步出了屋門,鳳兮愣了一下,忙朝他道:“流暄,你去哪兒?”
“你先等會兒。”他頭也不回的道了一句,隨即伸手掩上了屋門。
鳳兮委實不知他究竟何意,一時間心底複雜橫生,待按捺心神的等了良久後,見夜流暄依舊不曾歸來,她有些慌了,正想掙扎着站起,不料不遠處的屋門被緩緩推開,夜流暄那清瘦頎長的身影入了屋來。
瞳孔裡清楚映着他那張精緻風華的容顏,鳳兮心底終歸是安靜下來,眸中也應時滑出幾許釋然。
她靜靜的望着他走近,這才發覺他身上染了一些塵屑的白衣早已被換去,如今他身上這件,依舊是質地上好的白袍,只是雪白的袖子上卻繡着幾朵清雅別緻的蘭。
方纔,他是去換衣服了,是以耽擱得久了?
鳳兮怔了一下,心底如此想着,然而夜流暄卻伸手朝她遞來一物。
大抵是方纔僅顧着觀他身上的白袍了,此番見他身上朝他遞來東西,她垂眸一觀,才見他手中正拿着一見雪白厚實的白裙。
鳳兮神色一搖晃,頓時忍不住問:“流暄,這衣裙你是從哪兒得來的?”
“在南嶽京都時便差人準備了,但你未等這些衣裙做好,便強行闖出京都逃走。此番來這漁村,便吩咐人帶着了。”他極爲難得的解釋了一句。
也不知是他話語內容沉重,還是他清冷的語氣透着幾許沉重,惹得鳳兮的心情也錯雜凝然,沉重不堪。
“那日,我只是想急着回東臨而已。”鳳兮默了剎那,才低低出聲。
夜流暄將衣裙塞在她手裡,清冷如常的道:“以前之事,無須再提。”
嗓音全數落下時,他已是再度轉身朝屋門處行去,頭也不回的道:“你先換衣,我有事吩咐縣令。”
說着,他足下步子稍稍一頓,默了片刻,又補了句:“半個時辰便歸。”
眼見夜流暄出屋,並順手合上屋門後,鳳兮怔怔的望着那道緊閉的屋門,一時間,竟是不知如何感想。
手中的衣裙布料極爲精細,雖比不上天蠶絲衣軟薄,但也極爲柔滑。
她回神將這衣裙盯了半晌,才折騰着穿上,隨即又自顧自的掏出傷藥替自己膝蓋的傷口重新包紮了一番,隨即靜等夜流暄歸來。
這日,縣令府風平浪靜。
自夜流暄再度入得屋子後,鳳兮便與他一直呆在屋中下棋,耗費一日。
夜裡,有暗衛策馬送來了奏摺,說是事關重大,需夜流暄親自批閱。
彼時,屋內燭火搖曳,夜流暄坐於桌旁的油燈下,身形瘦削,衣着單薄,顯得委實令人心疼。
不過是幾張奏摺罷了,夜流暄卻批閱得極久,且眉頭一直緊皺,毫未鬆懈。
鳳兮曾出聲問過奏摺內容,然而夜流暄並未解答,甚至讓她不要多問,她一時興致缺缺,便趴在牀榻邊緣,靜靜的望着他,出神。
夜色深沉時,鳳兮終歸是困了,控制不住的沉睡過去。
待翌日一早醒來,屋中早已不見夜流暄身影,她忙伸手摸了摸身側牀榻,卻覺牀榻溫度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