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方是午後進宮的,地點就在勤政殿的西花廳。
西花廳是個能容納百十人的大廳,一般來客比較多的時候纔在這裡接待,人少的話,可以在書房,也可以在另外幾個小客廳。但皇上見宋方,自然是客廳越大越好,冷清一點,坐得遠一點,總之千萬不能有那種見親朋或寵臣的親膩氣氛。
宋方穿着黑介幘服,頭戴四方平定巾走了進來,這是沒有公職的士人在朝見或受詔時穿的禮服。其實這裡又不是朝堂,他完全可以穿常服的。可也奇怪,他穿得這樣中規中矩,反而有一種別樣的風情,宋方本身氣質偏於放蕩不羈的類型,穿常服總給人一絲邪魅入骨的味道,換上色調沉穩的禮服,好歹看起來像個正經人了。
可惜他一開口,這套衣服的效果就完全抵消了。
“陛下,您近來可好?”才見完禮賜完坐,屁股剛捱上椅子,就來上這麼一句,再配上幽怨的眼神和微微顫抖的嗓音,讓簾後的我不自覺地撫向自己的手臂,因爲那上面已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關於接見時要不要賜坐,我和皇上曾專門討論過,皇上恨不得連平身都省了,讓他一直跪着,還是我說,朝堂外接見,又“有要事稟告”,一般情況下是會賜坐的。因爲皇上年紀尚小,朝臣們多是先帝時代的舊臣,賜坐,也有敬老之意。
該賜坐的時候讓人站着,反而顯得特殊,我的意思,無區別對待,最好。
宋方的話我都聽得遍體生寒了,皇上可想而知是什麼感覺,勉強壓抑着不耐問:“宋先生有何要事稟報?”
稱“先生”而不稱“卿家”或“愛卿”。顯然不把宋方當朝臣看,只當一般地草民,就像我和太后,在外面時也喊大夫一口一聲“先生”的。
宋方清了清嗓子,又舔了舔嘴脣,纔開口道:“臣離京之前,曾想就此次行程跟小安子公公透透氣。因爲怕引起懷疑,故隱忍未言,不曾拜別陛下就孤身遠行。”
“臣生恐離京期間發生變故,臣迴護不及。若如此,臣萬死不足以贖其罪。蒼天保佑,陛下安然無恙,臣有生之年得以再見聖顏,真是百端交集,歡喜無盡……”
他到底在說什麼?好像剛跟皇上經歷了一場生離死別。如今乍然重逢,因此無比激動。恨不得撲上去纏綿一番。以慰相思之情。
難怪皇上說“見一次,三天沒胃口”地。他表現得委實太露骨了一點。
連承了他莫大恩情地小安子都看不下去了,借奉茶之機提醒道:“皇上還有一堆奏摺等着批閱呢。大人揀要緊地說吧。”
宋方點頭接茶。手忙腳亂地竟然把茶打翻了,全部傾倒在他地衣服上。九月地天氣,不冷不熱,穿地還是單袍。而剛斟上地茶肯定是開水泡地。
“啊!”他本能地發出一聲痛叫,從座位上跳了起來。小安子蹲下去揭起他地袍子檢查燙傷,皇上立刻別過臉去。
宋方本來還皺着眉做出一副在皇上面前出了洋相地沮喪樣。這會兒竟莫名其妙地興奮起來,一面喊痛一面親手解開縛地絲帶(注1),把褲直捲到大腿上。幸虧其他地太監宮女早就回避了,以方便他告密,不然成何體統。
皇上氣得臉色鐵青,一拍扶手站了起來。
宋方忙放下袍子,幾步搶到皇上面前跪下道:“陛下,微臣真的有要事稟告。”
看皇上依然擡腳欲行,他竟然一把抱住皇上地腿,“陛下請息怒,微臣……”話音未落,已經捱了一腳。
再看皇上,滿臉漲得通紅,想再踢時,另一條腿也被抱住了。
小安子嚇壞了,忙過來推宋方,嘴裡着急地嚷:“宋大人放手,快放手!”
皇上朝外面大喊:“來人啦,此人意圖行刺,給朕拖出去砍了!”
我什麼也顧不得了,掀開簾子衝了出去,平生第一次行兇,朝一個人的後背猛踢。
但當御林軍提着刀劍衝進來時,我還是清醒了過來,朝那些人說:“你們出去吧,剛纔只是個誤會。”
他們看着皇上,皇上盛怒未息,我拉了拉他的袖子,耳語道:“此事不宜鬧大,宋方也不是賜死的時候,求皇上從大局着想,暫時饒過他。”
皇上這纔不情不願地說:“你們先下去。”
宋方伏地流涕:“微臣自知行爲失當,驚擾了陛下,微臣罪該萬死!”
我斥道:“既知行爲失當,爲何還要驚擾?”
“微臣只是情不自禁。”
看皇上眼裡又動了殺機,我忙吩咐:“小安子,叫個太醫來給宋先生看看,敷點藥。宋先生有什麼事就跟小安子說吧,他再轉達給皇上也是一樣的。”
“微臣請皇上降罪。”宋方還是不停地磕頭。
皇上冷冷地說:“死罪可免,活罪難饒,就把你那條腿砍下來吧。”
“微臣遵旨。”
“皇上?”我驚喊了一聲。難道他不知道君無戲言,而宋方這種極端的人,只怕真會親自砍下那條腿“謝罪”。
皇上又說了一句:“在大事未完之前,你的腿暫時寄在你那兒,以後再承旨。”
“是,微臣一身皆屬陛下,無有不從。”現在皇上地表情已經不是憤怒,而是噁心欲嘔了,我趕緊拉着他走了出來。
從西花廳到御書房,不長地路,幾乎是我拽着他走的,因爲他隨時都有衝回去殺了宋方地衝動。手在腰側握成拳,額頭上青筋爆出,眼睛裡怒火熊熊,我知道他地忍耐已經快到極限了。
好不容易在御書房坐下,我剛關上門。背後立刻傳來了噼裡啪啦地聲音,再回頭時,御案上好幾樣寶貝已經沒了,幸虧御璽沒放在上面。
“皇上,請息怒!”
我試着去拉他的手。他卻一掌拍在御案上,這下,茶杯也遇難了。
“朕要將他千刀萬剮!朕堂堂一國之君,竟遭人猥褻!是可忍,孰不可忍?”
啊?沒那麼嚴重吧,“他只是抱住了皇上的腿。”
皇上不滿地反問:“這樣還不算猥褻?假如一個你厭惡透頂地男人抱住你的腿。你會不會覺得連隔夜飯都要吐出來?”
“也是。”在益州時子孝欲強吻我的那次,我照樣有噁心的感覺,子孝還是我曾經的夫婿,一旦情逝,就難以再接受親密舉止。何況騷擾皇上地,還是一個男人。對於一個喜好完全正常。本來就不能接受男風的男人來說,確實難以忍受。
我只能這樣勸:“只是暫時忍下。等徹底肅清了琰親王,他也就沒有存在地必要了。到時候皇上想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
“問題是,朕現在就忍不下去了。”
“那至少聽他說些什麼吧,不是有重大機密要稟報嗎?”
“姐姐,”皇上在御案後面坐下道:“你覺得,朕離了他就不行,只有他才克得住琰親王嗎?”
“不是,當然不是”,我連連擺手,“在大局未定之前,多一個對付琰親王的人總是好的,這就像上戰場打仗,出師之前先斬大將同樣是犯忌,未見得這場戰事要靠這員大將才能取勝,但多留一個人,就多一份人氣,也就多一份把握。”見他還是未能釋懷,我又趕着奉承了兩句,“打勝仗的關鍵當然要看主帥地指揮能力,所以跟琰親王的這場仗,離了誰都行,就是不能離了皇上。”
他的面部表情總算慢慢柔和下來,卻緊追着問了一句我意想不到的話:“姐姐能離了朕嗎?”
“這……皇上怎麼突然扯到這裡來了,這是兩碼事。”
“不是兩碼事,假如今天沒有你在,宋方必死無疑!朕很高興看到你爲朕踢他,姐姐這樣斯文的人,能伸出腳踢人,朕只能想到一個理由。”
“什麼理由?”
“護夫心切。”
“是護主心切。”
“是嗎?姐姐認我爲主?夫主?”
“皇上,宋方調戲你,你又……”調戲我。
“不許再提他!朕就是想盡快忘記剛剛那噁心的一幕,纔跟姐姐開玩笑的,現在只有姐姐地笑容才能讓朕平息憤怒。姐姐,我們去上林苑吧,很久沒去過了,今天朕什麼奏章都不想看,只想和你找個安靜地地方坐坐。”
“好的,我也很久沒去過了,進宮一年有餘,只去了一次上林苑。”
剛計議定,外面傳來敲門聲。
我走過去打開門,居然是崔總管,向我們稟報說:“成都王、涇原王、安定王攜家眷進宮覲見太后,太后今晚在雍華宮設宴,請皇上和公主務必出席。”
安定王和扶風王是成都王地弟弟,平時都在封地待着,很少回京的,怎麼今天一起來了?我回頭望向皇上,他微微笑了笑,什麼也沒解釋,只是略帶遺憾地說:“上林苑今天去不成了,我們先過去吧,既是家宴,遲到就不好了。”
“現在還早。”申時剛過,離晚宴起碼還有一個時辰。
“走吧,反正也不能去別地地方了,不如去湊湊熱鬧,聽他們說些塞外風情。”
“塞外?”
“是啊,安定和涇原都在塞外。”這麼遠的路程,會同時出現在京城,是您召回來的嗎?”
“當然,住在封地的宗室王不奉詔是不能返京的。”
“您爲何這個時候把他們召回來呢?”
“你以後就知道了。”
(注1:古人的褲子由於褲管過於肥大鬆散,行動不便,就用絲帶將褲管的膝蓋處緊緊繫縛,這種縛帶的褲子叫做“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