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裡,宮裡的氣氛出奇的好,皇上看起來神采飛揚,人也比以前清閒了許多,每天都能抽出空來陪太后用膳。太后的表現更叫人吃驚,好像病魔一下子消失了,她又恢復了以前的那種精氣神,黛眉廣袖,雍容華貴,坐在春熙宮的暖香閣裡接受貴婦們的朝拜,甚至出席雍華宮的晚宴,於席間談笑風生,妙語連珠,總之,她又是以前的太后了。
我曾私下裡幾次找來負責給她診治的胡、王二位太醫,王太醫是章景淳新 近從民間挖掘的婦科名家,皇上賞了他四品醫正的官銜,據說就是他治好了太后的痼疾。我仔細詢問過幾次,至少言辭之間無懈可擊。
但我總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太后的病不是一天兩天了,那時候就因爲太醫無能,才陪着她微服出宮,從北到南一路求醫,最後在樊口給陸大夫師徒診治,當時的確有明顯好轉,後來卻又反覆發作並不斷惡化。太后決不是那種無病呻吟裝嬌弱的女人,即使裝,她也不會把我矇在鼓裡,她若表現悲觀,那說明真的不妙。就在不久前,她的虛弱與絕望還清清楚楚地印在眼裡,怎麼纔沒過多久,突然又枯木逢春了。
在開心與憂患交織中,時序進入了春三月。
每年三月三的“上巳節”,帝都盛京都熱鬧異常。這一天又叫“女兒節”,屆時不分貴賤,男女老少傾城出動,聚集在都城西郊的淇水之畔,或水邊宴飲,或結伴嬉遊,甚至踏歌而行,男女互相酬答,眉目傳情,詞曲訴心。每年上巳節前後,媒婆們簡直跑斷雙腿,拿紅包拿到手軟,在這桃花盛開的季節裡,人間處處桃花。
而在淇水與泌水的彙集處,因地勢的緣故,迴流成了兩方隔柳相望的湖泊,左邊的形似月牙,稱月湖;右邊的則圓如灼陽,稱日湖。月湖岸邊有兩座廟,一爲月老廟,一爲送子娘娘廟,日湖岸邊也有一座廟,爲東帝廟。平時廟裡就香火旺盛,三月三這一天,更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爲防踩踏事件發生,官府每年都出動大量的人手維持秩序,更在兩湖之間隔上紅色的錦障,因爲女人們要在月湖邊沐浴潔身,然後去廟裡求姻緣、求子。據說這一天求子特別靈驗,有些子嗣艱難的,從遙遠的外省趕來盛京,下榻旅店,就爲了上巳這一天於月湖邊的送子娘娘廟求子。
《禮儀志》上對這一盛況有專門的記載:“三月上巳,官民皆絜(潔)於日月湖畔,濯穢祛病,爲大絜。”
上午沐浴朝拜,中午席地而食,到日正中天,該做的都做完了,吃也吃好了,餘興節目便開始了。日湖與月湖之間有一條窄窄的水路相通,這給了求偶的人們一個很好的契機,在湖上放流杯,杯裡可能是酒,可能是雞蛋、棗子,最大膽的,直接放情詩或信物。
當然這些與已婚女子無干,宮裡的女人也不會輕易出現在公衆場合,所以進京三載,上巳節淇水邊的熱鬧場景我一直停留在“耳聞”階段,未曾想今年,太后親自下達了懿旨,讓我在這一天務必去月湖邊沐浴求子。
考慮到太后的身體和可能存在的危險——琰親王可還逍遙在外呢——我曾想讓她收回成命,可她老人家說的話從來言出必行,多勸上兩句,她便幽幽地告訴我她準備了蘭花,我立刻黯然閉嘴,再也說不出任何話。
臨水執蘭,是爲“招魂”,她想在這一天去懷念父親,並求父親保佑我懷上子嗣,此番心意,做女兒的,怎好駁回?
對子嗣一事,我非不關心,只是前段婚姻中經歷了三年失落後,心理上已經接受了“不孕”的現實,如今跟皇上相好也有一年多了,肚子裡仍是沒動靜,這更證明了先前的判斷:我確實是不孕的體質。
既然前後加起來四年的婚姻生活都不能讓我懷上孩子,對孩子,我索性就沒想法了,反正急也急不來,如不順心隨緣吧。所以到京城這些年,我從沒想過去著名的月湖送子廟,如今命裡無子,求也求不來,求了還會產生出一些不切實際的希望,反而干擾了心靈的寧靜。
但這次既然太后堅持要去,那就去吧,哪怕只是讓她心裡有個盼頭。
她重病臥牀的那段時間,我甚至想,如果太醫宣佈她時日無多,我就跟太醫串通好,假裝懷孕,讓她去得安心,對於我,她最不放心的就是這一點了。
母女倆在春熙宮前上車的時候,宇文娟前呼後擁地來了,綠瓦紅牆下,老遠就見她一身明黃的衣袍格外的耀眼,稍走近,可看見胸口處繡着展翅欲飛的五彩鳳凰,頭戴玉鳳銜珠冠,腳蹬鳳頭履,身後兩人舉着雉羽宮扇,那排場和氣勢,頓時把便服的我們給比了下去。
自從被冊封爲後,她永遠衣裝嚴整,儀仗儼然,一副隨時準備上金鑾殿接受百官朝拜的樣子。宮裡的女人向來毒舌,每每背地裡譏諷:“生怕別人不知道她是皇后,把朝服日日穿着,只怕夜裡睡覺都不脫下的。”
太后看見她來,笑容可掬地問:“皇后也要去嗎?”
“去哪兒?”宇文娟這回倒是無意中碰上的。
“今日是三月三上巳節,娘娘不會不知道吧。”
“啊”,宇文娟做恍然大悟狀,然後又不好意思地說:“這日子都過糊塗了,連過節都忘了。”
太后深有所感地說:“宮裡的日子,單調重複,悠長緩慢,容易忘掉很多事情。”言辭之間,不僅嘆惋,眼角眉梢都帶着繾綣不去的幽怨。我站在一旁不動聲色地看着,太后說話做事,從來不會無的放矢,她這般爽朗灑脫之人,突然傾力扮演起深宮怨婦,肯定有她的意圖。
宇文娟臉上還在笑着,可那笑容裡已漸漸帶上了一絲淒涼的味道和掩飾不住的恨意。
她的心境我能體會得到。如果她以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秀,也許還好一點,可她不是!在南方的戌守使官衙裡,她過的是躍馬揚鞭、衆星捧月的日子,將軍府美麗的大小姐曾是南部軍營一景,她矯健的身姿曾吸引了無數彪悍俊美的兒郎,太后蒐集的資料顯示,她過去的情史豐富得讓人咂舌,這樣的人,怎麼就入了宮?關在冷宮一樣的碧鸞殿裡,縱使睡覺也穿着皇后朝服,這冷冰冰的衣料真的能溫暖她習慣了男人懷抱的身子?
雖說有得到就會有付出,可一個空頭的皇后寶座,真值得她付出這麼多?在我看來,任何虛名,都不足以讓一個人以幸福爲代價去爭取。
宇文娟畢竟是宇文娟,從某種意義上說,她跟太后是一樣的人,都是不服輸的人。即使被太后的話引發了愁思,她也很快就把目光從高高的宮牆外收了回來,伶牙俐齒地回道:“不重要的事才容易忘掉,要是心裡總惦着,肯定就不會忘了,像貴妃妹妹,就記得今天是上巳,要去淇水潔身,月湖拜廟。”
太后的眼睛椊然一眯,厲芒如針尖般刺向宇文娟嫉恨的臉。自當上皇后,也許覺得名正言順了吧,宇文娟比以前膽大了許多,她以前雖然也常作驚人之語,卻是傻大姐似的裝瘋賣傻,現在纔是真放肆。
我有時候揣摩她的心態,不管是朝中局勢還是宮中風向,可以說都對她不利,要換個知進退的,還不趕緊夾起尾巴做人?偏偏她日見犀利,倒讓太后和我多有忌憚,因爲,她並非沒頭腦的人,背後更有智慧團的支持,她敢這樣,必有理由,必有依恃。
其實,她如果低調一些,我和太后還不會懷疑什麼,只能說,到底年輕氣盛,沉不住氣,一旦覺得自己還有本錢反撲,就不肯事事讓人佔了上風。
發現太后隱隱動怒,宇文娟咬脣低了下頭,太后盯着她的頭頂看了半晌,突然笑道:“上回我們母女出宮,正趕上娘娘回府探病,你母親現在大好了吧?”
宇文娟沒料到太后有此一問,倉促回道:“多謝太后動問,母親這是老毛病了,只能慢慢養着,上次家裡來信說,還是很少下牀。”
太后“哦”了一聲,回頭問崔總管:“去月湖要經過宇文府嗎?”
崔總管回道:“那要稍微繞一點路。”
我無聲抿嘴而笑,難怪太后寵任崔總管,真能體會“聖意”,宇文府在南門,月湖在西郊,明明南轅北轍,在他嘴裡,成了只需“稍微繞一點路”。
太后立刻順着話頭道:“那就繞一點吧,順便把皇后帶上,讓她回去探探老母,儘儘孝道,完了再隨我們一起去淇水邊聽聽人家對歌。”
宇文娟喜出望外,連連稱謝。
太后這樣做,確實是幫了她。作爲皇后,頻頻回家省親是不合禮儀的,尤其在她母親病情明顯好轉的情況下。但跟着太后出宮遊幸,順路在府門口停一下,則是人之常情,讓她過家門而不入,反顯得太后不慈愛。
臨上車前,宇文娟看着自己一身亮閃閃的皇后朝服,總算露出了一點窘態:“就這樣去郊遊,會不會太惹人注目了?人家一看就知道我們的身份。”
我忍笑道:“是啊,肯定會引起圍觀的。”
宇文娟猶豫着要不要回去換掉,還是太后提議:“你先傳着回家,讓你母親看了高興高興,然後從家裡換身衣服,回程的時候再換回來。”
於是,一輛貴族之家常用的油壁畫車,載着便裝的太后和我,以及身着皇后褘衣的宇文娟,於春陽和熙的上巳之晨,帶着幾十個同樣便裝的隨從向淇水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