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新年鐘聲敲響之際,我的衣服着火了,這有什麼寓意?”
正月初二晚上,太后寢宮,臨睡之前,我突然想到了這個問題。
“寓意很好啊,說明你今年要火了。”太后笑着給我掖了掖被子。
她永遠那麼樂觀自信,神采奕奕,儘管過完年她就三十八歲了。近四十的中年婦人,要換了別人,早就沉潛淡靜,甚至出現了衰老之相,她卻越長越美,舉手投足間,氣韻非凡,風華絕代。
我琢磨着她的話:“要火了?那是怎麼個火法兒呢?”
“當然是被媒人踩破門檻,被很多男人求婚了。”
如果只是這樣,“那不是兒臣期待的。”
她把臉轉向我,苦口婆心地勸:“你真的不想再嫁了嗎?女人,還是要有個歸宿的好。年輕時可能不覺得,等你到了一定的年齡,就會發現,身邊沒有親人、膝下沒有兒女的感覺真的很淒涼。就算你得到了天下最好的一切,可是沒有親人和你分享,終究沒什麼意義。這就是你進宮之前我的感覺。從前爭皇后,當太后,都不過是爲了爭一口氣,不想被那些賤人踩在腳底下。”
我不動聲色地問:“兒臣進宮之前,母后因爲身邊沒有親人而覺得淒涼?”
“是啊,所以我派了好多人去找你。”
我緊追着問了一句:“那皇上是什麼,他不是母后的親人嗎?”
這麼敏感的問題,太后竟然毫不遲疑地回答:“不是!”
我倒唬了一跳。儘管之前從她的片言隻語中也能覓到一點不尋常的訊息,但這麼坦然地承認,還是讓我的腦子一片空白。本該是驚天大秘密的宮廷內幕,她如此隨意地揭穿,怎能不叫人愕然。
“你被嚇到了嗎?”
“嗯。”
“別,這其實算不上什麼秘密,皇上也知道他不是我的親生兒子。”
我馬上反駁:“不對,皇上曾親口對我說,母后生他的時候難產,生下來差不多是個死胎,是太醫們好不容易救活的。”
太后還是那麼意態從容:“他說得沒錯啊,我生下的,的確是個死胎。皇上的娘那時候剛生下他三天,我就抱過來當自己的兒子了。”
“啊!”我驚呼:“那您是怎麼瞞住先皇的?”
“瞞什麼,先皇知道。”
“先皇他……怎麼會允許?”
“他想剷除皇后家的勢力,就勢必得另立新後,而嬪妃中再也找不出比我更有才幹能統御六宮的人了。當然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孤身一人在京城,沒有任何外戚勢力,扶持我,不會重蹈後黨猖獗的覆轍。”
這也是我一直想知道的:“母后就沒有孃家人嗎?”
跟着父親逃荒出來的時候我才五歲,記憶中似乎沒有外婆舅舅這樣的人物形象,後來就一直沒回過家鄉,跟老家徹底斷了聯繫。
太后輕描淡寫地說:“有倒有,我派去找你的人調查過他家的。但你外婆在我失蹤的那一年就病死了,你外公很快又娶了一個比他年輕二十歲的女人,生了幾個孩子,後來你外公也死了。我跟那一家子人還有什麼關係?理都懶得理他們。”
我深深嘆息:“難怪有人說,母女倆容易重複相同的命運。兒臣和母后,就連早年的遭遇,都有諸多相似之處,比如夫妻仳離,父親另娶,後孃跋扈……兒臣比較幸運的是,後來又找到了娘。”
她也頗爲感慨。我試探着問:“母后對外公繼娶的外婆還有她生的舅舅們完全沒興趣?從未想過封他們一個官做做?”
“從未!她不是你的外婆,你也沒有舅舅。”
雖然覺得她有點無情,但我又何嘗不是?我爹續娶的後孃也有兩個弟弟的,我出嫁後就跟他們斷了往來——起初是後孃生怕我沾了他們的光,不讓他們跟我接觸,長期隔離之下,便徹底地疏遠了。
我自嘲地說:“我們都是親情比較淡薄的人。”不像宮中有些女人,一旦得勢,恨不得連八杆子打不着的親戚都拖出來封賞,生怕漏掉一個。
這樣的總結招來了太后的抗議:“我們不是淡薄,是對人情世故看得比較透徹。那些本來就沒有親情的所謂親人,你擡舉他,他表面上奉承你,背地裡還不知道怎麼說呢?嫉妒之心,親人之間尤甚,本來他比你過得好,可以在你面前耀武揚威的,如今卻要借你的勢上去,心裡其實很憋屈,只是不得不仰賴你而已。所以,得寵的后妃越是往死裡提攜孃家人,家人越是不待見她,最後換來的往往是傷心。花無百日紅,宮裡的女人,得寵都不會長久,一旦失勢,他們比誰都跑得快,忙不迭地和你撇清關係,生怕受你的牽連。這世上,只有真正的直系血緣,像父子,母女,纔是棍棒打不脫的親人。”
好吧,這個問題本就沒有定論,答案全憑個人的喜好。有的女人樂於爲孃家奉獻,任勞任怨,九死不悔,這樣的癡心也可憫可嘆。母后的淡漠,也許會爲某些人詬病,但站在普通百姓的角度,則是大好事,因爲她不損公肥私,不培植外戚勢力。那些靠女兒得寵乍然顯貴的外戚之家,少有能爲國爲民謀福利的,多半隻會結黨營私,搜刮民脂民膏,甚至把持朝政、禍國殃民。
只是這樣,“母后不覺得自己勢單力薄嗎?”
“偶爾也會覺得。但外戚勢力,利用得好就好,若是失去掌控,很容易玩火自焚。先皇后被廢,就是活生生的反面教材。”
“也是,但這樣,母后就必須非常強大,因爲沒有外援,什麼都得靠自己一個人。”
“表面上是,但實際上,任何人都可以發展成外援,人本來就是互相利用的。必要的時候通力合作,完了各奔東西,我喜歡這種鬆散的關係,不會互相牽制。”
我笑道:“那母后肯定很討厭拉幫結派了?可據我所知,朝中大臣就是明顯分爲幾派的。”
太后掰着手指頭說:“三大派,四小派,每一個派我都人密切監視着,讓他們互相鬥吧。”
“母后好狡猾!地道的狐狸精,美得像狐狸精,聰明得也像狐狸精。”
她不依了:“哪有這樣說自己親孃的。”
“兒臣是誇獎母后,狐狸精可不是誰都能當的。”
“說得對,做女人的最高境界,就是成爲道行最高的狐狸精。”
“啊,母后……”我蒙在被子裡咯咯直笑,這哪像一個當太后的人說的話嘛。
她也掌不住笑了起來,而後又很正經地說:“也不是每個男人都喜歡狐狸精的,凡事都要視情況而定。”
“母后指的是?”
“皇上。”
其實我已經猜出她要說誰了,不過,關於皇上,此刻我最想了解的一點是:“他是怎麼知道自己身世的呢?”
太后遲疑地說:“這一點我也是猜的,從他偶爾的言行中,似乎露出了這樣的跡象。”
原來還不能確定。我索性問她:“皇上裝病的事,母后又知道嗎?”
“知道。”
我笑嘆,原來,一切我以爲的秘密,都不是秘密,“母后是何時開始知道的?”
“很早了。那時候他還是孩子,裝病,不吃藥,只不過爲了得到我的關注,讓我多去看看他。”
可憐的孩子,原來初衷竟是如此!我不解的是,“母后既知他是裝病,爲什麼又煞有介事地請醫調治,還讓他留宮靜養,不讓他上朝呢?”
太后笑而不答,我也沒再多問,因爲,在提出問題的那一瞬間,我已經想到了答案:
你喜歡裝病是吧?正好我喜歡攬權,那你就繼續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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