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手在抖,這一槍怕是響不了。”
姜天偉半晌悠悠地道,他看到大兵發顫的手,看到了他怒極色變的臉,當然也看得出他在極力地剋制。
大兵的聲音幾乎從牙縫裡迸出來:“我槍下亡魂快滿十了,手抖也殺得了你。”
“是嗎?那你爲什麼還不動手?”姜天偉輕輕放下了杯子,他的手同樣在顫,槍保險已經打開,七點六二mm子彈洞穿腦袋的結果是什麼他很清楚,大多數時候不會洞穿,會掀掉腦殼。
“你的手也抖,你害怕了。”大兵道。
“我們心裡都有恐懼,我們都在咬着牙撐着,因爲我們的歸宿甚至都一樣。”姜天偉平視着大兵,漠然地面對着槍口,一字一頓吐出了兩人相同的結果:“都會死無葬身之地。”
“你在走私,你在犯罪,你把我和你相提並論?”大兵怒道。
“有區別嗎?你在執法?你愛國可惜國未必愛你,你想爲你的信仰獻身,可惜你的信仰已經拋棄你了……我很奇怪,你好歹也是警察,難道不覺得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犯罪,是比走私更嚴重的暴力犯罪。”姜天偉反問道。
一句反問,大兵長舒一口氣,像那股憋着的怒氣泄了,槍口慢慢的垂下了。
“時間不多了,看在佩佩的份上,我放你一條生路,永遠離開嵐海,永遠不要讓我看到你。”姜天偉道。
“如果不呢?”大兵沒有妥協和退縮的意思。
“那就讓法律來判定誰有罪,你這樣的理想主義者,一定會服從法律的是吧,那怕委曲至死……故意傷害、非法持有武器,噝,告訴我,你會在裡面呆多少年?”姜天偉嗤笑着問。
“我不在乎怎麼死,但很在乎,能明明白白死……告訴我,誰是七伯?”大兵問。
姜天偉微微一怔,似乎沒有想到這個時候了,大兵還在追着真相,他目光遊移着,臉上似笑非笑,緩緩告訴大兵:“不就坐在你面前嗎?”
“走私快十年了吧,我想你們有特殊的渠道,就是那些不起眼的漁船……你們的路子和別人的不一樣,津門港那些批量的普通稀土恰恰成爲你們最好的掩護,我查過,你是四十歲以後發跡的,原因就在這兒。”大兵問。
“呵呵,如果你還是警察的話,這話我可能要斟酌一下,可現在似乎不需要。其實有很多真相啊,嵐海曾經不過一個小漁村,幾乎百分之百的居民都和走私有關係,我記得很早以前,漁船出海不用打魚,拉一船彩電回來,直接就發財了……合法和非法的區別,就在於是不是被政府抽取了多少多少的稅……交了錢就是正當經營,不交錢就是投機倒把走私……我可以告訴你,每年出去的稀土有很多,國際市場甚至因爲輸出的貨源太多而導致供大於求……知道爲什麼嗎?因爲這也是很多地方財政的來源,限額生產的調控不過一紙空文……我問你,你聽說過,那級機關被查處了嗎?”姜天偉問。
作惡者總能找到堂皇的理由,大兵同樣嗤笑道着:“你又在偷換概念了,大店鄉出產的是中重稀土,價值比普通稀土高出20倍。”
“哦,那好像是我乾的。”姜天偉笑了,直接回答他道着:“我即便告訴你是我乾的,你又能如何?以你所說,已經快十年了,還會有證據嗎?南征啊,我很奇怪啊,就即便你現在仍然是警察,你又能做什麼?不管我是不是幕後,都不可能和走私者有一點關聯,你說呢?”
“你在得意,我知道我可能做不了什麼了……我就想問問你,你也當過兵,你也肯定站在旗下宣誓要保家爲國,難道那些誓言在你心裡連那怕一點殘留也沒有嗎?你們走私,把一個好好的大店鄉破壞得千瘡百孔,自然災害不斷,我父親就是在救災的路上犧牲的……你們眷養殺手、濫採黑挖,用錢把老百姓變成刁民……還要死多少人才能填飽你們的貪慾?加上我,夠嗎?”大兵握槍的手,青筋像毒蛇一樣扭動,那是憤怒的前兆。
“你下不了手,佩佩在外面。”姜天偉突然道。
這比一個殺手鐗還厲害,大兵的手瞬間鬆了,蓄起來的憤怒,被這個名字驅散了,姜天偉直勾勾盯着他道着:“雖然我做不到,可我很喜歡,也很欣賞你這樣的理想主義者,如果不是有今天的事,我說不定會成全你和佩佩……知道我爲什麼敢讓你走進我家嗎?”
大兵眼神裡,閃過疑惑,這位姜天偉確實比他想像的膽大。
“那是因爲我很瞭解像你這樣的人,寧死也放不下執念,讓你憤怒的不是我,而是那些觸手可及的真相就在你眼前,而你卻看不清更看不透,你想主持所謂的公道正義,卻恰恰站到了正義的對立面;你想堅守你的信仰,可惜卻背道而馳,而且越走越遠……理想主義者往往都會被自己逼死,因爲他們總在試圖做超過自己能力很多的事。”姜天偉道,像一個灌輸心靈雞湯的智者,而且灌得又狠又準。
大兵木然了,眼神發呆,慢慢的舉槍,慢慢地對準了自己的腦袋,那眼神裡的悲慼、痛苦、糾結,是一種混亂的狀態,他自嘲道着:“如果我死在這兒呢?你洗得清嗎?”
“你的同行們都來了,你不等等他們嗎?”姜天偉微笑了。
大兵怔了,隱隱地聽到了警報聲,他瞪着眼,騰地站起來,槍口指着姜天偉怒道:“你這條老狗……你在拖延……真以爲我不敢殺你……說,大店鄉的存貨,在誰手裡?”
槍口慢慢地,慢慢地逼近,虛弱地大兵也足有掀翻這位老頭的力量,他一腳踹開了姜天偉面前的茶几,警惕地看看窗外,兇相畢露地、絕望地頂着姜天偉吼着:“王八蛋……你害得我們全家好苦……”
嘭……門開了,姜佩佩驚恐地看着這一幕,然後她悖然大怒,蹬蹬直奔上來,大兵槍指着姜天偉,傻了,而怒極的姜佩佩劈面一個耳光,啪聲重重扇在大兵臉上,然後她沒頭沒腦地扇着,踢着,打着,哭聲罵着:“混蛋……他是我爸……混蛋,你個王八蛋……我對你那麼好,你敢槍指着我爸……王八蛋……”
懵然間幾乎沒有反抗的大兵被打得暈頭轉向,早聞聽動靜奔上來的保鏢一看大兵持着槍,撲去勒脖子的、抱腿的、死死壓住大兵的胳膊奪槍的,四個人把大兵撲倒在地上,憤怒地一拳一拳砸下來了。
“嗷……啊……我殺了你們……”
大兵怒嘶着,血紅的眼睛瞪着,使勁抽不出手來時,砰……槍響了,子彈在門上洞穿了一個窟窿。
槍響,姜天偉渾身一怔,冷汗涔涔,這個混蛋看來一點都不摻假。
槍響,姜佩佩嚇得一怔,突然間,她發現父親似乎在躲避着他的目光,而被壓住的大兵在怒罵着:老狗,我就死也要拉你墊背,你跑不了。
那罵聲讓姜天偉在女兒面前更無地自容了,姜佩佩難堪地看着血淋淋的大兵,她伸着手,不相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會打得那麼狠。
槍響,讓撲來的刑警急了,門外衝進來,順着下水管連窗上也趴上來人了,撲上來不容分說,壓着大兵打上銬子,亂踢亂罵亂吼,渾身血淋淋貌似瘋狂的大兵幾個人帶不走,他掙得銬子噹噹直響,瘋狂地撞着人,甚至要往窗戶外衝,兩個不行四個,四個不行八個……幾乎是人摞人才把大兵控制住,七八個人抱腿拽胳膊壓頭,把這個瘋狂的嫌疑人帶到了警車上。
84式手槍,證物一。7.62mm彈殼一枚,證物二。被擊穿的門,彈頭嵌在牆上,證物若干。
詢問,取證,有條不紊地進行着,木然的姜佩佩誰也不理,她眼神發滯地回到了房間,姜天偉接受詢問中間示意着保鏢去看好女兒,他在驚魂未定地告訴警察這件事情的緣由:
“……哦,他是我女兒的男朋友,一大早打電話給我女兒,說有急事,我女兒看他可憐就把他帶回家裡讓我幫忙……誰知道他是持槍逃犯啊?我勸他自首,他差點殺了我……哦,我是提前和你們局長打招呼了,其實一聽我女兒被他叫走,就覺得不對勁,這個人心術不正,不是剛被開除公職麼,我一直反對他們來往的,沒想到,會這麼嚴重……”
語氣平穩,神態慈詳,相比那位瘋狂地持槍叫囂的,誰又會懷疑這位儒雅穩重,譽滿嵐海的商界名人呢?
警察到中午就撤了,姜天偉帶着一家也匆匆撤了,這個故事迅速以他的口吻爲藍本傳開了,沒人覺得意外,一個原因是富商往往要碰上惡婿,另一個原因是嘛,要過年了,稀落的街市難得看到很多的行人,都在歡天喜地準備着這一年最開心的除夕之夜……
………………
………………
嵐海,36公里。北上鎮,22公里。
一列車隊自北上高速出口下路,收費站外泊定,車未熄火,最後一輛車裡的董魁強招了招手,那一行招搖的車隊繼續前行,轟鳴的馬達,粗大的排氣管,很有地下賽車的風格,這麼招搖的車隊到什麼地方估計都會成爲視線中心。
可惜時間不對啊,前方的一直在彙報沒車沒車,狗屁都沒有,董魁強泊在路邊,一直靜靜地聽着等着,也是連狗屁都沒有,除夕啊,車本身就很少,偶而有也是急着回家,誰會注意路邊的什麼車,那怕他怪模怪樣的。
安全……他在手機上打了兩個字,發出去了,每隔一段路都會發送一條短信,自從幾年前做這種大宗走私一直就這樣,這是先鋒車隊,那怕全部覆滅也在所惜,他本來很反感這種炮灰辦法的,可無數次試驗證明,這主意他媽的太棒了,頂多被緝的查到幾回,關兩天罰倆錢就出來了,而真正大宗的貨,從來沒有出過事。
他掛着檔準備起步,瞥了眼副駕上有點黯然的於磊,安慰道着:“磊子,怎麼了?你看老子門牙都掉了一顆,你那戰友啊,真他媽黑。”
說話有點漏風,臉還腫着,說起大兵來他是恨意綿綿。而自己這位兄弟,恰恰也是因爲同一個人變得這麼消沉,不像以前見着錢就眼紅了。
“他在部隊是行刑手啊,不黑都不可能。”於磊淡淡道。
“沒錯,那是條漢子,夠狠,可惜跟咱們不同路啊。”董魁強道,意外地讚了大兵一句,話說這些混社會的,天生就是尊重對手的因子,不管是因爲欣賞還是因爲恐懼。
“魁哥,他怎麼樣了?”於磊終於把憋着話問出來了。
“被警察抓了唄,還能怎麼樣……哎磊子,你啥意思?這當會了,想反水也晚了啊。”董魁強道。
“魁哥,就警察饒得了我,他都饒不了我,我反到哪兒去?我是有點怕啊。”於磊道。
“怕什麼,沒看到前面就是金光大道,已經暢通無阻了。”董魁強不屑了。
於磊狐疑地道着:“我總覺得什麼地方不對勁啊,大兵是我的發小,我比誰都瞭解,他們軍屬大院裡長大的孩子天生就難鬥,他又是他爸皮帶教育出來的,那性子又狠又野,我們在高中時候,社會上有幾個小青年堵着打他……拍了他一磚,你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報復?”董魁強問。
“對,他一個一個找着,往死裡打,而且他媽的不叫人,就單挑,愣把那幾個人打得報警了。”於磊道。
這故事把董魁強刺激到了,似乎是他的前傳,他憤然地,用漏風地嘴評價着:“頂個屁用……他這是和國家機關爲敵,不會有好下場的。”
“咱們……也不會有好下場啊,我心虛啊,從他回來我就開始心虛了。”於磊使勁嚥着唾沫,回想着大兵第一次盯上董魁強時候找他問,從那時候起,似乎就註定了要有決裂的這一天。
“正常,老子心一直虛着,從來就沒踏實過。”董魁強道,加速,邊踩油門邊發泄道着:“這次我要隨船出國……我得走段時間,你隨意。”
“我也走吧,呆在嵐海我會天天做噩夢的。”於磊道。
車駛了十幾分鍾,已經能看到遠方的蔚藍海水,意外的晴天好日子,先到的車隊已經在卸貨了,那包裝是長期經驗積累做的,底部萬向輪,兩甲板寬,一個人推着就能上船,兩個人一使勁就能摞起來,董魁強的車到碼頭時,裝卸已經完畢了,他把車扔給了手下,帶着幾人匆匆上船。
船開,在海面上徐徐而行,船四角持着望遠鏡在搜索着岸後,海面上,過了很久都沒有發現異狀。
安全,我們已經到海上了。
這個條消息經過海面和陸地上幾處再三確認,發出去了……
又過了很久,幾艘漁船駛來了,混跡在休漁的船隊裡,如果不仔細辨認,根本發現不了多出來的幾條漁船上,還有忙碌着沒有回家過年的人……
…………………
…………………
從大店鄉到高速口,一個小時……行駛25分鐘,至於北上出口……下高速,35分鐘可以到碼頭,鄉路、高速口、高速中段、北上鎮及碼頭,整整一列回覆的短信,只有一個信息:安全。
手機就持在姜天偉的手上,紀律……在此事上的紀律是非常嚴明的,每隔十分鐘各個點就會有一次彙報,縝密的佈置讓他數年來順風順水,從未出過事,而這一次,是即將收官的一次,他卻有點猶豫了。
一年多前一個合夥人離心離德,幾乎斷送了他辛辛苦苦經營的地下通道。一年多後的今天失而復得的生意,卻沒有給他增添那怕一點興奮。
“你難道不怕身敗名裂,鋃鐺入獄?”
“走私快十年了吧,我想你們有特殊的渠道,就是那些不起眼的漁船……你們的路子和別人的不一樣,津門港那些批量的普通稀土恰恰成爲你們最好的掩護,我查過,你是四十歲以後發跡的,原因就在這兒。”
他摩娑着手機,最清晰的反而是南征喝斥他的話,那個人太瘋狂了,他一個人,單槍匹馬,幾乎就接觸到這個走私渠道的核心了,如果不是勢單力薄,如果不是有背景蔭佑,姜天偉在想,自己用的這些人會被輕而易舉的收拾乾淨。
“你是對的,可你無法證明,你一直在做正確的事,可誰又會相信你呢?”
又一次彙報來了,一切安全,姜天偉喃喃地說着,看看錶,已經到下午十五時了,數小時的輾轉猶豫最終做出決定,在電話裡傳出去了他的聲音:
“出發!”
真正的藏貨點在什麼地方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從現在開始,那怕就有人知道確切的消息也來不及了,不管從時間上,還是從空間上,都來不及了。
他扣了電話,淡定地告訴司機去向:
“回津門,晚飯後到機場。”
………………
………………
十六時,心情已經趨緩的塗漢國,匆匆趕到了刑偵支隊下屬的重案大隊,槍案的嫌疑人南征羈押地,因爲除夕出了這趟案子的緣故,全隊取消休假,全部拉回來了,臨時羈押地光崗哨就加了四道,整個大隊歷史上僅有一次監獄脫逃事件纔有過這麼肅穆的氣氛。
下車,支隊政委王峰奔上來迎接,塗漢國直問着:“什麼情況?”
“沒法問啊。”政委道。
“怎麼?就因爲他是烈士遺孤,還是因爲他是前警察?”塗漢國不客氣地道。
“都不是,他一直在說,我們根本沒機會說話。”政委像吃錯藥了,表情奇也怪哉。
“什麼?”塗漢國不信了,匆匆走着,走到近前揮手屏退了門口幾位小警,他踏上臺階時駐足了,聽到了裡面亢奮的,像演講的聲音:“……你們他媽的還是人民警察嗎?我負責任地告訴你們,現在正有人運送大批中重稀土準備走私出境,知道什麼是中重稀土,那是戰略物資,那是一國之本……有人在賣國,而你們在犯罪……主謀就是姜天偉,幕後就是你們局長塗漢國……有句俗話叫不信擡頭看,蒼天饒過誰,別以爲他躲得過去,不信你們就等着看,他們囂張不過今天了……”
幾個小時,仍然慷慨激昂,塗漢國伸着脖子,悄悄往裡看,關在籠子裡的南征渾身是血,舊傷加新傷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傷,那揮着手演講的派頭比他這當局長的還足,只是可惜了,聽衆只有一位面無表情的值班看守。
他慢慢的回頭,政委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了,他匆匆退出來了,政委又跟着亦步亦趨出來了,小聲地告訴他:“塗局,可能瘋了……他有過精神分裂病史,從上午回來,就那麼一直演講……”
瘋了?塗漢國駐足了,回頭憐憫地看了一眼,心情說不出的複雜,這個瘋子說得真對啊,只可惜除了他都沒瘋。
“塗局,老這樣不是個辦法,幹警們聽多了免不了私下嘀咕啊。”政委道。
“找兩位醫生給他處理一下……找精神病醫生,大過年的,給大家放假吧,留幾個值班的就行了,一個瘋子而已,翻不起什麼浪來了。”塗局長瀟灑而走,上車駛離,再沒有回頭看一眼。
誰會和瘋子計較呢?何況還是個關在籠子裡的瘋子。
這個瘋子一直在慷慨陳述,那怕連一個聽衆也沒有,直到兩位穿白大褂的醫生來了,用射擊注射給他打了一針安定,他才翻着白眼躺下了,於是所有的瘋狂,終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