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鐘聲尚未敲聲,成隊的警車已經打破了港口的寧靜,來自各警種的抽調的警車按着指定排序,對通往港口的公路交通管制,沿線十步一崗,處處是如臨大敵的警察,很多不知道究竟的警員是扔下家人匆匆趕來的,到現場第一感覺是:有些年沒見過這麼大的場景。
二十三時二十分,等待以久的場面終於開始蠢蠢欲動了,因爲在視線裡,出現了一艘貨輪,兩側全是護航的海警船、衝鋒舟、快艇,十數架媒體的長槍短炮架起來了,拍下了津門打擊走私警務史上這一歷史性時刻。
咦?爲什麼停了。
船隊並未靠岸,而是在距港口不到一海里的地方停下來了,這下子讓得到許可的媒體有點大失所望,還等着拍攝那些載譽歸來的警察們呢。
記者容易激動,這麼個高潮戛然而止,實在讓人不爽,質問聲方起,有警務發言人已經趕緊來了,解釋了數個原因,嫌疑人要甄別,分批上岸;贓物要檢測,也要上岸。當然,今天是全程開放的報道,只要您不想回家過年,一定讓您拍個夠。
話都這份上了還有什麼說的,但凡警務採訪,當警察的不是三緘其口,就是拒之門外,這麼放開可是難得的,眼看站在寒風凜冽中的警員,已經跳上海警船準備接應了,這還有什麼說的,除夕夜啊。
岸上的密密匝匝讓站在船頭的孫啓同一點躊躇滿志也無,從現在開始,能保密的時間已經屈指可數了,他知道在這些密密匝匝的人羣,在遠處看不見的陰暗角落,一定會有不知道多少眼睛在盯着,在看着,很快便發現這個並不精妙的表演。
對,表演,理論上這種案情不查三五個月是無法召開新聞發佈會的,而現在,連案情都未明瞭,連嫌疑人的關係都沒搞清,就要堂而皇之地拿出來……還有,繳獲的那些玩意,他這位指戰員,其實都根本不認識,甚至有點奇怪那土石坷垃的,居然能讓人瘋狂到這種地步。
“孫副廳……”孟子寒作爲第一批登船人員,朝他快步走來了。第一批登船人員正在檢測,要把作爲證物的稀土運到岸上,估計這個時間得一個多小時,孫啓同招招手,兩人站到了船舷的一角,開口直入主題:“怎麼樣?”
“吳吉星很配合,消息發出去了,給的定位在公海和近海沿線,礁羣位置……從這個港口出發,快艇應該一個半小時左右就能到,如果貨輪的話,就慢多了。”孟子寒道。
孫啓同笑道:“殘部餘孽應該沒多少了,不用貨輪,快艇就足夠了。”
伏擊的一次,難道再伏擊一次,孟子寒有點奇怪,頭回栽坑裡是不小心,要再被哄着栽到同一坑裡,這種可能性似乎不大啊。孫啓同看到了他的疑惑,輕聲道着:“擔心和懷疑都有,但是,除了這個辦法沒其他轍啊……如果不是提前做的手腳,恐怕我們連指認吳吉星都做不到,這一例走私案啊,漏網的太多,姜天偉一死,他的貨源組織、出貨渠道、買家信息可就無從查起了,這個航運公司股份、參與人,都將成爲一個謎啊。”
“涉案的會很多,可能善後比抓捕更麻煩。”孟子寒道,走私案是最難查證的案子一類,關鍵性證據很容易淹沒,比如資金、比如渠道,掐一條線,幾乎就掐斷證據鏈了。
“錢上有什麼發現?”孫啓同問。
“吳吉星交待了一個關聯賬戶,是一個顧問費用,他退休了,這個無可指責,至於以前收了多少黑錢,恐怕一時半會還查實不了。”孟子寒道。
“那些錢是怎麼走的?理論上數額會相當大啊,就即便收款在海外,但他們用於購置貨源的資金,也不應該是個小數目啊,大額的提現,就地下錢莊要做,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孫啓同道,畢竟是經偵出身,對這個很解,可恰恰因爲了解,才發現你關注的地方,都被對方規避了。
“您太急了,經偵查賬就沒有快過的,現在熱錢洶涌,咱們又是臨海城市,遍地的外貿公司和資金掮客,洗點錢太容易了,而我們查就難了,如果他們化整爲零的話,那查起來就要頗費時日了,比如董魁強的車行,做個售出的賬很容易,到賬上就是合法收入;還有宗緒飛的漁船,他不用賣魚不用出行,都可能造出上千萬的銷售額……我在查王特兒子購房的出入賬時,倒是發現了點有意思的事,他這個款是從一個外貿公司的賬上走的,我反查回去後,這公司早就申請破產了。”孟子寒道。
套路,這他媽全是套路,找個身份證註冊個法人,經營上幾個月,把該辦的辦嘍,然後就人去樓空破產,或者不用破產,等你查到法人,多數是非正常人類,臥病在牀的、白癡傻呆的,甚至根本查無此人的都可能,孫啓同哭笑不得道着:“功課做得很細啊,等咱們查出個眉目來,估計是有賬無人啊。”
“是啊,發展是硬道理,但過度發展,就有點不講道理了,法制沒跟上啊,漏洞太多。”孟子寒道。
孫啓同看了他一眼,無語,孟子寒自知失言,未敢再發牢騷了,不過兩人都明白,想從賬務上揪住人可能性不大,別說你未必揪住人正主,就有可能,時間也不夠用。
片刻後,第一箱贓物要啓運了,孟子寒出聲問了句:“孫副廳,還有我的任務嗎?”
“沒有,和我一起在這兒等吧,這就是個表演而已……你說,現在會不會有人已經看到繳獲的五艘漁船?”孫啓同心神不寧地問。
“當然有,除非聾子瞎子,現在全津門和嵐海,都知道這個走私案了。”孟子寒道。
“那就好,等着他們上鉤吧,反正除了等我們什麼都做不了,既然沒有證據,那就讓他們自己把自己送上門來當證據吧。”孫啓同道。
這話裡似乎透着黑色幽默,孟子寒笑了笑,傾身看漁船上時,那些召來的警員還在裝模作樣的甄別嫌疑人身份。
當然,這些嫌疑人也是表演的一部分,他們暫且不能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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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兩艘……一共五艘…
數了好幾遍,五艘;在望遠鏡裡看了好幾次,五艘;又換了幾個角度看,還是五艘。
自沿海公路、鐘樓大廈等數個觀察點,都可以遠遠看到閃爍的警燈,看到被圍着漁船,以及衆多警察警戒的取贓現場,馬沛龍第四次觀察到現場時,部分贓物已經上岸,那熟悉的鐵箱,看着就讓他心滴血。
娘哎,那可都是錢吶。
“喂……有發現沒有?”他在電話裡問。
“沒有。”兩公里外跟的一輛車。
換號碼,再拔,還是同一句話:“喂,我家裡有沒發現?”
“沒有,馬哥,大過年的,鬼影子都沒有一個。”電話裡傳來了彙報。
他扣了電話,手機無聊的磕在下巴上,思緒飛快地轉悠着,又看了一遍座標,又繼續摩娑着下巴,座標在海上,那兩艘漏網的漁船現在肯定沒有去向了,港口不敢回來,家更不敢回,用不了多久,警察就會通過被捕的漁民知道真相,誰也清楚,接下來的,肯定是大搜捕。
“馬哥,去哪兒?”司機問。
“下海……時間很緊啊,多叫幾個人。”馬沛龍道。
“馬哥,現在風聲這麼緊?行麼?就取到咱們也帶不走啊。”司機顯得憂心重重。
“誰說要帶走了?只要找到漏網的漁船,貨沉到海里,遲早有機會取回來,可要在那些漁民手裡,遲早也是警察的菜……兩艘,最少還要有十噸的重稀土,上千萬的貨值啊。”馬沛龍心在滴血地道。
“很危險啊,咱們在暗處,可沒有正面交鋒過。”司機道。
“有個屁危險,貨一消失,他拿咱們沒治,姜天偉都死了,我不比你目標大,都沒查到我這兒,你算那根蔥啊……直接說,十噸貨,幹不幹?”馬沛龍問。
那司機尋思了片刻,被十噸這個龐大的數字衝得有點昏頭,點點頭道着:“幹!”
“那不就得了,去浴場……把你的人都叫上。”
他安排着司機,車急馳而去。
此時,已經放開距離的監視,幾個測點總是若隱若現地出來可疑車輛及人員,甚至在交通監控上,找到了姜天偉那四位已經消失的保鏢,本以散落四處肯定會逃匿的殘部餘孽,神奇地重新聚在一起了。
零點整,兩艘旅遊快艇自津門海濱浴場出發,悄無聲息地溜走了,此地距港口,不過數公里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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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不緊不慢的兩艘“漏網”漁船,剛剛不緊不慢的駛到了礁羣的座標位置,遠遠地看到了快艇上大個子張如鵬,這一行三人用快艇和於磊,製造出“漏網”船的位置,應該已經奏效了。
靠船,接引,凍得瑟瑟發抖的於磊上船,被特警看守着,尹白鴿、高銘隨着上船的教官、張如鵬進了船艙,兩人放着不久前的錄音:
“喂,我是七伯派來的,你們在什麼位置?”
“礁羣一帶。”
“董魁強在哪兒?”
“他不在這條船上,你是誰,我怎麼聽着耳熟?”
“你他媽把我電話扣了,你說我是誰……想活命就老老實實呆着,現在津門和嵐海港口,全是警車,你走到哪兒也找死。”
“嚇唬誰呀,大不了我們沉了貨,誰也別想拿走。”
“想跑路也得有錢啊,沉海里可沒人給你錢……等着,我們一會兒就到,十分鐘我們雙方通話一次,你最好聯繫上董魁強……”
通話很短,結束時,幾人湊一塊樂了,還真勾搭出來了,高銘道着:“辛苦了,據我們隊監視彙報,他們把七輛車扔在浴場了,估計這十幾人啊,就是七伯的家底了。”
“他孃的,今天特警兄弟要開葷啊。”張如鵬呲笑了。
範承和拿着錄音道着:“董魁強可伸腿瞪眼了啊,不能光於磊一個人在這兒裝,還得有份量的。老宗怎麼樣?”
“呵呵,這光景,可由不得他了。”高銘道。
此時,兩名特警押着垂頭喪氣的宗緒飛從船艙底部上來了,面無表情的特警,黑洞洞的槍口,絕對是一個很有效果的思想工作方式,老宗在悲不自勝地點頭了。
燈熄了,網張開了,一張黑洞洞的網張着,靜靜地等着撲火來的飛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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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的鐘聲敲響了,鞭炮聲響徹着,即便禁止燃放也壓不住大家過年的激情,自大街上駛過,總有小區裡不時地傳來鞭炮聲,震得泊定的車防盜在嘀嘀作響。
車泊在熟悉的小區,一個孤獨,蹣跚,踽踽而行的身影,慢慢地走到了單元門口,他摁響了一戶的門禁,裡面傳來了一聲蒼老的聲音:誰啊?
“我!”
然後,長時間的寂靜,似乎是不應該出現的人,讓對方驚訝了,奇怪了,門遲遲未開。
門口站的是大兵,他安靜地等着,耳邊能聽到隱約的歡笑,聽到又響起的鞭炮,甚至看到,有一對夫婦帶着孩子下樓放煙花,孩子捂着耳朵被母親抱着,當爸的點燃了一柱粗大的煙花,那噴射出來的煙花照得周遭一片通明。
一閃而逝,卻是如此地絢爛,隱約可見大兵的臉上,是溫馨的笑容。
對,普通而又普通的生活,看上去是那麼的美好。
“宋叔叔,我要走了,我來看看你,給你拜個年。”
大兵如是道,聲音虛弱,像強自撐着。
然後那門,嗒聲開了,大兵進去了。
父親、戰友、親人……當大兵尋找回丟失的記憶時,都變成了另一個樣子,他記得小時候,這位宋叔叔經常去他家,和父親把酒言歡,連戴着大紅花不情願地當兵走時,都是這位宋叔叔代替了父親的位置,語重心長地勸慰他,就像小時候被父親用皮帶抽,總是宋叔叔攔着一樣。
那是如父、如親、如友的一個人。
他心情複雜地想着,走上二樓時,看到門口站着宋叔叔,似乎和他同樣,滿臉的複雜,兩人相視,近距離地相視,小的不再恭敬,老的不再慈愛,原本平靜的眼光裡,慢慢地蓄起了敵意。
“我都知道了。”大兵道。
“知道了又有什麼用。”宋部長冷漠地道。
“所以我只是來拜個年。”大兵道。
“進來吧。”宋部長側身,看着大兵蹣跚進門,他似乎還有好奇地看看大兵的身後,然後輕輕地鎖上門了。
“姜天偉自殺,塗漢國被抓,吳吉星被控制,公海上的走私漁船,現在已經拖回津門,宋叔叔,這些消息你一定都知道了吧?”大兵慢慢地坐到了沙發上,大過年的,這冷清的房間似乎只有一個人,居中的沙發座上凌亂地扔着一條毯子,茶几上的菸灰缸已經滿了,兩瓶開的小茅臺不知道喝了多少,滿屋子酒香。
“呵呵。”宋部長端起酒瓶又抿了口,大大的一口,嘖吧着嘴道着:“知道啊。”
“我爸所謂私生活作風有問題的事,是假的,是你們設計的讓他身敗名裂?他的死,不會也是你們設計的吧?”大兵問。
“不是,我還沒有狠到那個份上。”宋部長道。
“不過也差不多了,你把他的後人都快逼到走投無路了,難道錢對於您就那麼重要?非要賭上一輩子的清名和信仰去換?”大兵道。
宋部和唏噓了一聲,沒有說話,像被問住了。
“你是想逃避,還是想否認?放心,我沒有錄音,也不需要,這裡現在是絕地,我想你一定已經掐斷了所有線索,讓所有的知情人都變成空口無憑對嗎?姜天偉死了,塗漢國的兒子在國外上學,吳吉星就知道是你,肯定也拿不出有力的證據,而他們輕易也不會拿出來,因爲拿出來的越多,只會讓自己下場更慘。”大兵道。
又是一聲長長的唏噓,宋部長卻是轉移着話題道着:“我沒有你想的那麼差,我和你阿姨一直撮合你和佩佩,就是想讓你有個好歸宿,而不是一個人孤苦伶仃地沒人疼沒有愛的。”
“你是想把我和你們,變成一家人吧?”大兵嘲諷道。
“那又有什麼不好?你爸一輩子沒落個好死,你半輩子怎麼過得怎麼樣,你自己心裡不清楚?咱們國家可只有死了的烈士,而沒有活着的英雄,就即便你能把我繩之以法又如何?”宋部長睥睨看了大兵一眼,就像當年看小屁孩一樣。
大兵不由地看了眼自己的慘相,自嘲地笑了笑道着:“對,下場確實不怎麼好。但應該比你更好一點兒。”
“哈哈……”宋部長哈哈大笑了幾聲,他灌了口酒,語興逸飛地道着:“說你乳臭未乾都是表揚你,我是市委常委之一,想讓我坐在被詢問被調查的位置,得常委會研究決定。而且我是軍職,想動我,得省軍區同意……我可能有問題,也可能沒有,這個時候,我想,很多領導肯定聚在一起,正激烈的討論是不是可以對我採取措施,或者是一副恰恰相反的情景,所有與會的人,都默不作聲……你說是嗎?”
這句不幸言中了,來時大兵看過那個特殊的討論現場,高廳列席,而滿場根本無人發表意見,所持證據太過蒼白,根本動不了這號大員,他的神情眼可見地頹廢下去了,像怕冷一樣蜷縮在沙發上,那麼期待,又那麼仇視地看着宋部長,就像小時候,挨大人揍了,卻又無法還手那種委曲表情一樣。
兩人僵持着,誰也沒理誰,新年的鐘聲帶來的喧囂漸漸安靜,而越安靜,似乎讓宋部長的神情就越亢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