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茜從醫院門廳出來,急色匆匆地分開排隊諮詢的人,四下張望着,似乎沒有找到目標,她招着手,把幾個司機都喊上來了,附耳幾句,三位司機像得到了命令,分開方向,邊走邊東張西望,找着一眨眼就消失了蹤影的顧總。
“劉茜,找見了麼?”萬江華匆匆奔出來問。
“沒事,都去找了,這人怎麼這樣,怪怪的。”劉茜顯得有點生氣。
萬江華邀着她:“丟不了,先把正事辦完,賀醫生這兒你熟,老頭什麼意思,怎麼答應得吞吞吐吐的。”
“還能有什麼意思?嫌返點低唄。”劉茜道。
每銷售一份,從百分之四點五已經提到百分之七了,萬江華算算,其實產品加上原始股回購再加上返還,二級公司基本已經沒有利潤了,他思忖片刻道着:“這老不死的,加上成本,咱們得倒貼了。”
“那沒辦法,以前是渠道爲王,現在是經銷坐莊,少了他的客源,咱們什麼也做不了。”劉茜說道,她下意識地回頭看看排成龍的長隊,免不了有點眼熱,在推銷的眼中,這可是個取之不盡的資源啊。
“那給他漲漲吧,只要能做到量,只要能先款後貨。”萬江華讓步了,這一步讓得,讓他臉色有點扭曲,估計是上火了。
不過問題不大,沒人會把情緒寫在臉上,對於銷售人,永遠有一張笑吟吟的臉,兩人踱入門廳後,那張習慣的、職業性的笑容又掛到了臉上,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
外面的司機卻在忙着找了,李振華卻是注意到失魂落魄的顧總了,他沿着街道過了兩家超市、一個花店,然後在拐進衚衕的甬道不遠,便很容易的找到了蹲在旮旯角上的顧總,那樣子讓他好不納悶,愁容滿面、兩眼無神,像個準備尋短見的。
“顧總……您怎麼在這兒。”李振華踱到顧從軍身邊,顯得焦急地道着:“大家一直在找你,上官副總打電話找不到你,還以爲您出什麼事了。”
顧總?對了,我是顧總……大兵恍惚間省過神,卻是莫名其妙問着:“有煙麼?”
“啊?哦,有。”李振華掏着口袋,不好意思地,把自己的廉價煙掏出來,大兵拿了一支,嫺熟地叼在嘴上,湊着火,抽了一口,李振華好奇瞧着,居然沒被嗆着,一大口吞雲吐霧地就出來了,那樣子像個老煙鬼一樣。
以前不抽菸啊?哦,失聯一段時間,肯定抽上了,不爲人知的這一面被窺到,李振華倒顯得侷促了,不知道該走還是該留,眼看着顧總根本沒有興趣顧及別人的焦急。
“李師傅,咱們認識多長時間了?”大兵擡眼問。
“有半年多了吧,您來公司以前,我就在這兒。”李振華笑着道。
大兵訕笑笑說道:“我都想不起來了,經常聽人說腦子進水,腦袋被門夾了,被驢踢了,我這比上述情況,好像都嚴重啊。”
“沒事,顧總,這得慢慢想,來時候上官副總安排了,一定要照顧好您。”李振華蹲下來,輕聲道。
上官副總……上官嫣紅,大兵默默地噴了一口煙,那張悽婉的嬌厴,那雙淚涔涔的鳳眼,那位不遠千里卻把他接回來的佳人,讓他萬般愁緒,全化做一聲深深的嘆息。
“李師傅,我以前是個什麼樣子?”大兵突然又問這個問了無數遍的問題,李振華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他訕笑道着:“挺……挺好。”
“又在騙我,就不可能是好人,我在工地有工友說了,這叫蛤蟆腚上插雞毛,怎麼看也不是隻正經鳥……呵呵。”大兵意外地笑了,李振華噗哧被逗笑了,他趕緊收斂,不好意思地道着:“顧總,那有這樣說自己的?”
“咱們這一羣,不帶你們啊,包括我,包括公司的,都特麼不是好鳥。”大兵恨恨道,李振華愕然了,不敢搭腔,大兵瞅瞅這位老實巴交的老司機,放低了聲音問着:“李師傅……我,我問件事,你一定別騙我。”
“問…問我?”有點木訥的老李司機,緊張到惶恐了。
“對,問您,咱們的上官副總,我和她以前,關係很好嗎?”大兵問,那是他最在乎的事,也是現在最在乎的人。
“很好啊,您沒來以前,我就是給上官副總當司機,您來了,她擔心您對彭州不熟悉,就讓我一直跟着您,您和上官副總,以前在津門就認識啊。”李振華司機道,有點可憐地看着大兵,知道公司傳的顧總被襲擊的消息應該是真的了。
“那我們……是……什麼關係?”大兵比劃着,如果能知道點,那恐怕就是最近的這位了。
老李納悶了,狐疑問着:“您指?”
“我是指,我們除了工作關係……或者說就僅僅是工作關係,沒有私下的接觸……噢對了,就有也不會讓您知道啊。”大兵一撫後腦,發現自己犯傻了。
但他不傻的是,上官那若即若離的表情,他總覺得有什麼事,可這麼重要的事,偏偏想不起來。
看大兵這麼懊喪,老李不忍心了,告訴他道着:“顧總,我這號年齡算是過來人,感情的事吧我倒是知道點,每次上官副總回津門,都是您搶我的位置,親自送她的,她來也是,您親自接的……雖然上官副總表面上不怎麼理睬,不過看得出,她心是熱的,您出事後,她都不止一回往津門跑。”
“那找了嗎?”大兵問,畢竟呆了那麼長時間。
“找了,都回津門不止一回了。好像您走前一天,你們倆吵架了……然後她老自責了,在車上總是一個人生悶氣自言自語,埋怨自己不該給你甩臉色看,她是以爲您回總部了,或者一氣之下出國了,可誰也沒想,您怎麼在洛寧那小地方。”李振華道。
哦……大兵心裡的濁氣一下子盡去,升騰起一股子暖意,這個世界上除了父母,除了血緣兄弟姐妹,總還是有關心着你的朋友,也許是戀人。怨不得那天見面她差點就哭了,怨不得她總是那麼的幽怨,許是因爲太過在乎,才顯得那麼的冷漠。
答案對嗎?大兵思忖着,可他突然發現,之於男女關係,自己並不像看財務報表那麼在行,其中的蹊蹺、轉折、暗示,實在太讓人費解了,他一念至此問着老李道着:“李師傅,我以前是不是很不堪?”
“這個……這個……我……”
“您別不告訴我啊,不告訴我怎麼改啊,這回我算是知道了,關心我的人是誰,我不能再做對不起她的事……那,告訴我,我的私生活,您知道多少?”
“可…您別理解錯,我是說上官副總人不錯,可不是說您和上官副總之間有什麼,這……這……這要命的事。”
“什麼要命的事?”
“上官副總,和蔡董的侄子,那個……好像是那種戀人關係。”
“啊?”
大兵驚得直瞪眼,然後一個猝不及防的記憶碎片襲來,他一下想起一個面孔,然後被煙嗆到了,劇烈地咳嗽,李振華趕緊給他捶着背,片刻這口氣緩過來,大兵扔了菸頭,咬牙切齒地看着李振華,李振華嚇了一跳,驚聲問着:“顧總,您怎麼了?可別說……是我說的啊,我可靠這營生養家餬口呢。”
“沒事,沒事……我突然想起來了,是我搞混了……你先走吧,我靜靜,我想一個人靜靜。”
大兵說着,像被人揭了羞處一樣地難堪,躲也似地,往衚衕深處自顧自溜走了。
蔡董…侄子…前一天吵架…
幾個碎片連在了一起,當他正覺得自己和上官嫣紅曾經是戀人的時候,這些記憶碎片神奇地就連在一起,告訴他正確的答案。
他媽的,根本不是,一直想不起來的那個男人就是蔡董的侄子,就是蔡中興,是個惡醜的,長得像個屠夫的大胖子,心中的女神上官嫣紅,是他的女人,老子好像是吃豆腐被扇了一耳光。
他走到無人角落,背靠着牆大口喘氣,尋回來的記憶告訴他。沒錯,就是這樣,他捂着臉出辦公室門的時候,正碰到了李師傅,那個場景,就像現在的掩面而逃一樣,尷尬極了………
……………………
……………………
金色的手機輕輕地放在桌上,司機回了電話,而顧從軍依然沒有接她的電話,上官嫣紅莫名地感到一陣陣煩悶襲來,讓她心慌,心亂。
她慵懶地坐着,無聊的時光,彷彿又被牽回了記憶的漩渦。
三年前,當她步出緊鎖的鐵門,迎面和煦的陽光,那一刻的興奮和激動無與倫比,即便是枯燥、艱難的監獄的生活,也擋不住她對未來的嚮往。她發誓要拿回自己失去的一切。
一年過去了,依舊處處碰壁的她,落魄地走在津門大街上,放棄了北上廣那些不切實際的嚮往,當過嫌疑人的經歷會讓大多數公司拒之門外,何況還是信用卡詐騙的罪名。她回到家鄉是因爲得到了一家公司的面試機會,生活的窘迫已經讓她無從選擇,她是坐着公交車去面試的。
面試的公司名字叫:鑫衆。
命運的觸底往往會反彈,她沒有想到反彈來得這麼久,而且彈得出乎意料地高,其時不過八個人的團隊,一個月後成了五十人,又過幾個月,成了三百人,而她,平步青雲走上了管理者的位置。
其實就是推銷“原始股”這個虛擬的產品,不過與純粹的發行不同的是,它是嵌入在實體的產品裡,附加在一個美好的願景裡,而且有鑫衆幕後的財力支持,誰也沒有懷疑,這是改變一生命運的機會。
對於一位熟悉財務的人,卻能洞悉其中的奧妙,發行……回購……再發行……再回購,在這個循環資金流通中,鑫衆並沒有賺錢,賺錢的是經銷和分銷,得利的是持股人。鑫衆不過是靠着沉澱在散戶手裡惜售的原始股那份本金在勉力維持,大量的捐贈和廣告,以及高昂的財務成本,和賺回的吆喝、形象,幾乎是不成正比的。
不過她清楚,誰也不是傻瓜,都覺得傻得最可愛的鑫衆企業,纔是最高明的一方,這個市場在人爲的慫恿下已經呈現病態的火熱,總會在適合的時候,那些看不見的黑手,會毫不留情的收割,然後像所有集資的結局一樣,留下一地狼籍、一片哭號。
她眼皮跳了跳,監獄裡的生活場景又奇怪地反射回記憶中,讓她莫名地恐懼,這種恐懼,和曾經遭遇給她的憤怒,成了一種精神上的折磨,她拉開抽屜,倒了兩片藥和水吞服,消化着這種不適應。
於是她又想起了,一年前,初見顧從軍時,儒雅的淡吐,精闢的言辭,瀟灑的微笑……那時候她又一次觸到了怦然心動的感覺。
很可惜,她已經委身於人了。
上官嫣紅默默了把玩着手指,這些回憶讓她侷促,讓她緊張,她總是在自責,是自己把他拉到這個漩渦裡,讓曾經很陽光的一位陷在這個泥沼裡,變得日漸墮落。
或許也是我的原因?
她在想,酒會上顧從軍彬彬有禮的邀請,凝視她的目光,撫着她的動作,都莫名地讓她心裡悸動;她在想,他捧着玫瑰來送的樣子,遭遇她冷眼相加,然後他落寂地把玫瑰扔了好遠;她在想,每一次去機場迎接她,他總是那麼的期待,而她總是在他送回家時,給他一個冷漠的閉門羹……她甚至在想,如果不是自己太過患得患失的話,生活或許又是另一個樣子。
也許,和他漫步在夢幻巴黎,去聽一曲老派的歌劇?也許,和漫步在夏威夷的海岸,享受渡假的時光。她心裡交織着懊悔、期許、憧憬,種種情緒讓她心緒很亂,亂得理不出頭緒,卻偏偏又一幕浮上心頭。
…………
“嫣紅,有件事我得告訴你。”顧從軍鬼鬼祟祟關上門,站在她身邊,像往常一樣,含情脈脈的看着她,可她知道,自命風流的顧總,身邊並不止一個女人,她下意識地讓了幾步。
“從軍,你就不知道什麼叫檢點?你製造的閒話還嫌少啊,連津門的蔡總都有所耳聞了。”上官嫣紅在斥着他,也在提醒着自重。
“你聽我說,不管你怎麼看我,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別讓我喜歡的人,和這艘破船一起沉沒。”顧從軍道,臉上表情不像平時那麼浮滑。
上官警省了,看着他,低聲問着:“你想幹什麼?警察可盯着你,你賭博的事還沒了呢。”
“所以我準備走……你呢?適可而止吧,你現在的身家足夠過上安逸生活了,別吃得太狠。”顧從軍嚴肅道。
上官嚇壞了,胸前起伏着,而且她想到了最壞的一種情況,往桌邊走,然後顧從軍攔住她了,不讓她走,她推搡,卻被顧從軍捏着胳膊,抱起來了,她怒斥着:“放開。”
“你別犯傻了,警察沒動手,只不過在放水養魚,這麼大的盤子就十個蔡胖子也兜不住。要不是顧及社會影響,隨時都可能抓他。”顧從軍壓着嗓子說話。
“這就是你給他的回報?在關鍵的時候捅他一刀?沒有他,我根本沒有今天。”上官嫣紅俏臉扭曲着,雖然她想過有一天終歸要沉沒,可那一天,總覺得還很遙遠。
“我並不想害他,可也不想陪着他完蛋……我送你走,出國,我們分頭走,永遠別回來了……我知道你喜歡我,雖然你無數次拒絕過我了,可這一次,我希望你聽我的。”顧從軍輕聲道,磁性的聲音說着,上官嫣紅的心一下子軟了。不過她理智地說道:“這一次我還是要拒絕你,即便他可能給不了我未來,可他給了我一個安逸的現在……即便我喜歡你,你也無法接受我的過去。你走吧,我就當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又一次被拒絕的顧從軍眼光漸漸地冷了,他漠視着,聲音像帶刺道:“如果出事,他會毫不猶豫地扔下你,毀了你……錢能買來的東西他都不會在乎,包括你。”
這一句像刺激到了上官嫣紅心裡痛處,她驀地像雌獸一樣,揮手“啪”地扇了顧從軍一耳光,怒不可遏地指着門:滾。
……………
驀地,那聲清脆的聲音又響起地耳邊,驚省的上官嫣紅才發現她又走神了,這個抹不去的回憶成爲她心裡的噩夢,她撫着右手,彷彿剛剛扇過耳光一樣,手還是那麼火辣辣地疼。
不歡而散的一個上午,那天是四月十四日。
當天中午,機場倉庫被查,遠在津門的蔡中興被傳喚,她事先得到了消息,帶着公司幾位骨幹登上了高鐵,幌子,都是幌子,機場倉庫裡沒有東西,公司裡也沒有,這些撤離的人並沒有走,而是隻坐了一站就去而復返,唯一不是幌子的是顧從軍,他被蔡中興調走,第二天,赤身裸體地出現在剛發過洪水的洛河裡……
她無從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可這一次她知道了,顧從軍的喜歡和關心,沒有摻假,否則他有很多機會可以抽身事外。可他卻沒有走,似乎就是爲了證明,這個故事不會有善了的結局,而爲了她,他寧承受不管是什麼樣結局。
不知不覺間,兩行清淚自上官嫣紅的臉頰上輕輕淌下,她默默拭去。
淚是涼的,可心,卻有了一絲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