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應熟門熟路,不多時便和岑春煊在一家酒樓門口停 着門口那塊“晚風閣”的匾額,岑春煊笑問道:“此處有何典故?”
“江邊風大,夏日晚間如果來此次用膳,往往清風徐來,令人頓生心曠神怡之感,縱有焦躁煩熱,吹拂之下也可安神。同時,推窗放眼出去,…星星點點,用到精妙處其悠然自得又添奇 妙。”鄭觀應笑稱,“在招商局任事許久,凡有心浮氣躁之時,便來此處小斟,點一、二精緻小菜,不多時便可復歸恬靜。故此處雖不甚奢 華,氣魄亦非宏大,仍覺特別。”
“倒也不必一味求大求奢。”岑春煊大笑,“某今日也要見識一 番。”
鄭觀應看來和酒樓的老闆很熟,甫一照面,老闆便迎了出來,招呼道:“鄭先生今日來得倒早,日頭還未偏西呢……”
“呵呵。”鄭觀應一邊笑,一邊答道,“今日有個舊友抵滬,聽此處大名,非要來見識一番,倒是叨擾了。”
“先生如此說,倒是小店的榮幸了。”岑春煊雖也身着官服,但年紀比鄭觀應小上許多,模樣亦是隨和,老闆看不懂他身上一品大員的補服模樣,只道是個尋常官員,舉止言談頗爲隨意。
“鄭先生還坐老地方麼?”
“是。不過我這舊友喜歡清靜,上面最好不要再安排其他客人 了。”
“行!現在本不是用餐之際,來人甚少,先生儘管放心。”以往鄭觀應談大生意時同樣也是如此吩咐。老闆心領神會。言語也不囉嗦。
在面江的一間雅間坐了下來,果然如鄭觀應所說,不多時便感覺江風徐來。岑春 換上輕薄便裝後更覺神清氣爽,哈哈大笑:“果然名不虛傳。”
“方纔僭稱大人舊友,萬望恕罪。”
“客氣,客氣,若真是鄭先生舊友,倒是岑某有幸。”
“大人折殺……”
“不必多禮。稱呼我雲階或岑先生便可。”
雖然感覺彆扭,但鄭觀應還是嘗試着叫了一聲“岑先生”:“滬上小菜雖然出名,但味道偏甜,久處京城或初來乍到之人必不習慣,我讓他們準備淮揚風味。不過上海城] | 最是出名,卻可品嚐一二,此處雖不起眼。但所做點心頗爲地道,吃上去油而不膩、柔中帶溼、嫩滑可口……”
“甚好,甚好。”岑春 微笑,“我在滬亦有時日。深知這兩者妙處,在京之時每日燒餅油條已覺吃膩。今日正好換個口味。”
“江裡鮮貨衆多,又以白條最爲出名,足可品嚐一二。”
“是何做法?”
“先以生薑、火腿、開洋、鞭筍四味清蒸,待九分熟時取出,淋之以醬油、蔥花、鮮汁灼熱之湯,如此則香嫩無比,既無鮮魚固有之腥 味,又有醃魚缺失之鮮活,保留魚肉本味,不似紅燒、油炸、深煮等其他烹 之法將魚味破壞。此法原名 式蒸,但與粵式蒸以油湯澆灌又有不同,可保留魚之清淡……”
“一說之下,食指大動矣。”
又扯了兩句閒天,話題逐步轉到了正事之上:“公可知某來意如 何?”
“然!某雖年逾六十,幾經沉浮,但頭頂一個盛字卻無論如何也抹不掉。”鄭觀應苦笑,“盛杏 既在頤和園避暑,某亦時日無多。今日之事,無某未必無盛,無盛必然無某!”
岑春煊只笑,不置一詞,待對方長吁短嘆完畢,遞過來一物:“先看信再說。”
信卻是康有爲寫來地,除一通敘舊外,重點對鄭觀應當日義舉表示了感謝戌戌變法失敗後,康、樑避難國外,時間倉促,根本顧不得家眷。梁啓超還好,康有爲家眷全部淪落香港,衣食無着。鄭觀應當時正在廣州任職,便託人帶去100銀元以解燃眉之急;再後來,鄭觀應抵滬後利用自己地關係,保護了一批在滬康門弟子,或是勸其“速去,勿留滬賈禍”或是勸其“回鄉下讀書,將來國家總有用汝處”,現在 康、樑復起,聲勢更隆過10年前,此筆政治投資可謂獲益豐
鄭觀應並不贊成康有爲在維新變法時的所作所爲,但在當日恐怖中
義舉,尤讓人覺得難能可貴。但他粗粗掃了一眼後, 大變化,只道:“康南海有心爲我開脫,語多保全,他是好意,我心領了,可我着實是盛黨啊……”
“就知道你會如此說。”岑春 彷彿早已料到這種情況,又笑着遞過來一本書,“請先生再看。”
一掃封面,《盛世危言》四個字躍入眼簾,鄭觀應的手微微有些顫抖,在這本凝聚了他大半生學術思想地着作裡,他寄託了無數的理想,可惜時間愈久,愈覺得距離目標越來越遠。
猶豫了半天,終究沒有接過書,只道:“這卻是拙作,頗多狂悖之言、大逆之詞,今上仁慈,不以言辭加害,否則某死無葬身之地。”
“怎麼,不接過去看看?”
“不必再看,書中之語我幾乎倒背如流,今日回想,只覺白雲過 隙,世事如常,某已心疲神倦。”
“當真?”岑春煊拊掌大笑,“仔細看看,絕對大有所獲。”
鄭觀應將信將疑地翻開了書頁,果然是他熟悉的文字,唯一不同的是,在許多頁面上卻有圈圈點點的記號,很多頁上還夾雜着隻言片語的批註,如“此句甚妙!”、“用語精闢”,“此爲國家大害,當改 之……”等等。
“這是……”鄭觀應有些疑慮,難道是岑春煊看後地批註,否則又怎麼會?
“看書之人斷言,鄭觀應身是盛黨,所行亦是盛黨,但所思絕非盛黨!”
宛若一個晴天霹靂,鄭觀應怔在當場,仔細地思考這句話。
“評註人又言,盛宣懷所謂商辦,實是買辦,是名自立自爲之商辦而實爲仰人鼻息之商辦,無非挾商以要官;鄭觀應之商辦,是真商辦,是奮起抗爭、固我利權之商辦,是以商濟官;盛宣懷也嚷商戰,但其商戰,動輒以妥協、敗退、動搖爲能事,以搖尾乞憐爲常態,以妥協換個人地位、名聲昌隆;鄭觀應所主張之商戰,是真商戰,是爲着民族經 濟、國家民生而進行的真抗爭,雖也有妥協、退讓,卻是力有不逮之時的權宜之計、策略之計,是假妥協而真蓄力,他日仍有後招……”
鄭觀應老淚縱橫:“30年矣,三十年得一知己,某死而
“故此,鄭觀應雖是盛黨,但盛宣懷只能用其皮毛而不能用其精 髓,只能用其守成而不能用其開拓,只能用其維持而不能用其創新 如一尾仙鶴不幸成長於雞窩,小時不覺有異,但長大成熟之後,便覺鶴立雞羣,然雞卻以自己不能飛爲常態,拼命阻撓、破壞仙鶴之飛翔,久而久之,鶴愈發成雞矣……”
鄭觀應坐立不安,站起身來,對岑春煊深深一揖:“先生言辭精 妙,請受鄭某一拜,可惜年已老朽,時日無多,不然定執弟子禮以奉左右。”
“這話卻不是我所說。”
“哦?那敢問何人也?”
“此人名諱……”岑春煊咳嗽一聲,“公真要打聽?”
“是!所謂30年得一知己,夫復何求?《盛世危言》一 甚多,毀之、譽之皆有,然文章傳世,後世自有公論;唯老夫與盛杏 關係一節,從未有人如此評述,某肅然動容,極欲打聽。”
“那麼,我便說了。”岑春 清清嗓子,“不是別人,正是當今聖上,此書批註之詞,亦是皇上御筆……”
“啊!”鄭觀應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話來,然後一撩長袍,面北而跪,行九叩大禮,口中喃喃自語,“聖君如此厚愛……”
“此次前來,衆皆以爲某南下只爲查辦盛杏 ,其實不然,盛所作所爲天理昭昭、證據確鑿,根本用不着本官去查。所慮者,無非是幾處產業。漢陽鐵廠是一家,雖是張南皮所管,但盛宣懷烙印頗深,自然要過問;招商局不必說,是盛之後院;中國通商銀行,是盛之前臺;其他如電報局、鐵路等等,皆在此列……”
鄭觀應猶豫了半天,才道:“某有一言,欽差大人願聽否?”
“請講。”
鄭觀應便說出一段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