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旨在手,“官屠”再度動身,浩浩蕩蕩殺奔江蘇而去。
這一次不僅有岑春煊這把剃刀,另有趙秉鈞這般厲害角色,着實能讓人嚇出一聲冷汗。當然,欽差大臣興師動衆明着是衝江蘇三官員的扯皮案而來,暗地卻是爲了解決上海金融危機,堪稱重任在肩。
清與明不同,沒有類似於東廠、西廠和錦衣衛這樣的特務機構,監視地方官員原本一直靠駐紮在主要城市的旗兵。但自鴉片戰爭以降,旗兵越來越不中用,即便還有那麼一點影響力也不能對朝廷有所裨益,反而促成了旗人將軍與當地文官的同流合污,共同矇蔽朝廷。庚子年江南主要的督撫公然敢於簽訂有關東南互保的協定而不懼怕任何懲戒,就是與這種缺乏制約與監督機構的情況有很大關係。
所以第一次官制改革中設立民政部的重要性一覽無遺,民政部固然依託了新式警察制度形成了對民間社會(指在主要城市內)的警政管理,但更要緊的是開展了對各主要城市情況跟蹤監視。在有電報和火車的年代,不論當地出了什麼大事,只消幾個時辰、至多幾天朝廷便可知曉,以往那種山高皇帝遠,從雲南到京師要走上半年行程的舊事已一去不復返了,地方官員欺上瞞下,封鎖消息的難度亦大大增加。
誠然,中央對地方權威的重塑從根本上說並不在於各種有利的現代化條件而在於中央本身的實力——否則就難以解釋西漢初年對安南地區地控制與庚子年間清廷對江南地失控,但無論如何,有了這種便利條件。說監督也好。監視也罷,都有了前提與基礎,而民政部陸續增加的情報探子更爲之提供了保障。無事還好。有事督撫誰不害怕?兼之趙秉鈞在楊家兄弟一案中的表現與傳說,更平添三分恐懼。
這一次岑春煊等人還是先坐火車到漢口,然後再循長江順流直下。在江寧稍事停留,聽取了有關陳啓泰地情況。陳老而無用,前些日子聽說欽差前來辦案的消息後,便已急火攻心。一病不起了,此刻即便不查辦,開缺處理似乎也免不了。而根據當地的介紹,瑞瀓所參劾之事確有其事,便連蔡乃煌散佈的傳言亦是陳啓泰生平真實寫照,堪稱證據確鑿,要查處着實方便。如果得力,只要三天。最多五天便能完成差事。
但岑春煊既然要掩護趙秉鈞在上海方面開展的行動計劃,便不能不在江寧多作停留,故意與段瑞等相應官員攀談一番,甚至還着力探討上海道與江蘇分治。江蘇省城駐所地從蘇州遷至江寧的可能性,畢竟兩江總督早已裁撤。不可能放着江寧孤零零不管,何況又有現成地衙門,移動治所也是方便。
一時間輿論焦點便移至此處,每天都有幾位記者前來採訪或報道。恰好江蘇議局正逢選舉,江寧是首當其衝的重鎮。欽差到了,免不了要訓幾句話,倡言一番君主立憲、救國救民的道理,抑或擔任檢票監督,兩相湊合之下,陳啓泰的去留反倒並不引人注目。
足足捱了半個多月,岑春煊估摸着時間已足,便又動身赴蘇州。此時陳啓泰已病得連聖旨都要他人代接了,躺在牀上奄奄一息,但猶是一副戀棧不去的神情,岑春煊只看了一眼便覺厭惡,老而不死謂之賊,何況是這樣一個糊塗東西。當天就拍電報請旨,待到第三天,聖旨下,陳啓泰開缺,其餘免予處分,蘇撫一職由黑龍江巡撫程德全接任,剋日上任。
消息傳出,蘇省衙門手忙腳亂,所有人都在爲自己的後路而準備,特別是陳啓泰的親信部下,大有樹倒獼猴散的恐慌,人人都在另尋出路。陳啓泰聽了消息後,一口氣沒提上來,兩腿一蹬當即就見了閻王。
雖是因事開缺,但畢竟是曾任一方大員地舊臣,亦不得不有所表示,照例的撫卹慰問是免不了的。“官屠”以往處事手起刀落毫不留情,此番僅以開缺作爲處理已足現迴護之意。陳家倒也頗爲識趣,絲毫沒有鬧事,乾淨利落的便把喪事給辦了。
唯有瑞瀓悶悶不樂,他原已是江蘇布政使,參劾陳啓泰固然是因爲對方有無理太甚地
但更夾雜着取而代之的用心,現在這麼一來,反倒便全。雖然聽說有讓他去接任黑龍江巡撫地風聲,但他心裡依然悶悶不樂,黑龍江巡撫哪有江蘇巡撫好啊?便是連江蘇布政使的油水都強過黑龍江巡撫。
但他並不知道,風聲其實是岑春煊爲了穩住他而有意放出來的。出京之前,林廣宇依據後世見識交待岑春煊說瑞瀓不學無術、既無能力又無魄力,堪稱碌碌之輩,讓其留意查證,一旦確證便行處置。岑春煊起初還不以爲然,後經詳細瞭解才知道這個所謂的布政使在行事處世上全仰仗着師爺,絲毫不曾有個人見解,離開了師爺簡直辦不了公,平素連“肄”、“肆”兩字都分不清楚,常常被人傳爲笑柄,堪稱十足飯桶,果然無用,不拿下他又該拿下誰?
不過這一次主要爲查處上海金融危機而來,不宜大動干戈,若是一下子拿掉江蘇一、二號官員,必然羣情動盪,人心惶惶,還是留待程德全抵蘇再做打算。岑春不無自嘲地想到:俺平生頂着“官屠”稱號,何曾怕過誰來?這次卻因爲洋人的詭計多端而要先打掩護,後作猶豫,着實可恨,可見洋人之害還在庸官污吏之上。
動作是不採取,但岑春煊鄭重其事地密電一封,告知林廣宇有關內幕,反正程德全若要履職,必經京奉鐵路南下,且必然先到京城謝恩,到時候皇帝自然有機會和他講述。新官上任三把火,程德全的第一把火便已坐實——拿下瑞瀓。一想到此節,岑春的嘴角才浮現起一絲笑意來。
欽差將赴上海調查情況的消息確實後,蔡乃煌也是惶惶不可終日,前次留給岑春煊的印象實在太差了,讓他戰戰兢兢、手足無措。這一次汲取了教訓,特意簡化了排場,壓縮了規模,希望能夠留一個好印象給“官屠”——畢竟在公文中直罵上級的種種醜事,即便是事出有因,在中國官場上也是不可原諒的。到了此時,他才後悔起自己的魯莽與衝動來,這不是自討苦吃又是什麼?
但這一次依然捅了婁子,雖然招商局的輪船掛了欽差大臣的旗幟,但抵達碼頭的只有趙秉鈞及其屬下。望着冷冷清清的場面和寥寥無幾的歡迎者,趙秉鈞感覺受到了怠慢與侮辱,當即就拉下臉來,不痛快的神情躍然其上,看着蔡乃煌的眼神都帶有一絲陰沉。
蔡乃煌一看便知道又要壞事,“官屠”不喜排場,認爲太過招搖,這位趙大人卻喜歡熱鬧,認定這才足夠隆重。他不禁暗暗痛罵自己,怎麼如此不曉事,連這麼簡單的情況都弄不清楚。少頃又在心中痛罵其欽差隨從的電報來,如果你們說清楚只有趙大人一人,我能不安排好麼?兩個欽差,一個要黑,一個要白,讓老子怎麼伺候?
只是眼下說什麼都沒用,再大的抱怨都只能爛在肚子裡,他滿臉堆笑,裝作沒看懂趙秉鈞的顏色,硬着頭皮迎上去,原本還想先寒暄幾句,只要穩定下來,晚上再巴結一番不怕對方不上鉤,哪曉得趙秉鈞當場就發作:“上海道蔡乃煌接旨。”聲音威嚴而透出凌厲,讓人頗爲難堪。
蔡乃煌一愣,隨即條件反射般地跪地:“臣蔡乃煌接旨。”
“……茲有蘇省巡撫陳啓泰彈劾上海道蔡乃煌言辭無狀、辱罵上官一案,由欽差正使岑春煊、欽差副使趙秉鈞會同查辦,蔡乃煌先行停職,聽候調查,若查證屬實,另行發落……欽此。”
汗如雨下,後背全溼透了,謝恩的言語都說不利索,整個身子不停地搖晃,要人幫忙攙扶才站得起來。
趙秉鈞也不囉嗦,只管把聖旨望對方懷裡一塞:“蔡大人,得罪了,兄弟皇命在身,身不由己。”
蔡乃煌哪裡曉得,在坐火車南下與乘坐輪船東行這段時間裡,趙秉鈞已經和岑春煊商議好了對策,一切都準備得詳。而查處陳、蔡不過就是一個大幌子,兩人亦不過是用來掩飾的棋子罷了。上海灘的好戲纔剛剛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