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日報》的消息甫一放出,上海灘如同炸開了鍋一海。
衆多購買了蘭格志公司橡皮股票的小市民大爲恐慌,倘若果真如報紙所言,一則多年積攢下來的錢財打了水漂,二則真有“通匪”嫌疑,抄家滅門都有可能,如何能不着急?
情急之下,羣情洶洶,人羣蜂擁至蘭格志公司所在地討要說法,要管事之人出來解釋。但誰又能解釋呢?麥邊失蹤後,蘭格志公司早已人心惶惶,頗有大難臨頭之感,誰還敢出來應付?
越是不敢應付,場面越是混亂,民衆的心態也就越慌。
“出來!”
“出來!”
首先是此起彼伏的嚷叫,然後是疾聲痛罵,最後發展到用力搖晃鐵柵欄門……
頭纏紅布的印度阿三們趕過來了,手提警棍,作勢就要把人羣打散了事。若是平時,小民們必定是紛紛避走的,絕不敢胡攪蠻纏,阿三也知道此節,故而裝樣子的成分居多,真動手的架勢卻沒有。但這次不同,好多人的全部身家都壓在這裡,甚至在親戚朋友間騰挪後轉借了大批銀子纔買到的橡皮股票,如何能輕言放棄。是故,阿三們的棍子雖然揮舞了過來,人羣卻是兀自不退。
“憑什麼趕我們?”
“我們都是公司股東,還有公司要趕股東的麼?”
有幾個性急的已經和阿三們扭打起來,雖然中國人普遍弱小,但阿三畢竟只來了沒幾個。架不住人多。不多時便被逼得步步後退,對面投射過來的眼神亦分外不善——斷了老子地財路,老子和你拼了!
正在推搡間。“咯吱”一聲,鐵柵欄後面探出半個腦袋,半是恐慌,半是焦慮,滿頭汗直流淌下來。卻是蘭格志公司華人大寫趙先生。
“趙先生……”人羣騷動,所有人顧不上和阿三們理論。一窩蜂都涌上前去,鐵柵欄門都搖晃得厲害,隨時有可能要倒下來。
“大家聽我說,聽我說!”
“趙先生,有人講麥邊老闆和革命黨搗糨糊,是不是格回事體?”
“絕無此事,休聽他人造謠。”
“那爲啥報紙都格講?……”
“那是報紙造謠!”
“儂表騙人好不好?《帝國日報》響噹噹地大報,皇上親辦的報紙難道還有假不成?”
“我……我……”趙先生本就不願意出來。實在是裡頭幾個洋人董事和副經理因爲見事情鬧大而讓他出來打圓場,可一打圓場就面臨這麼棘手的事情,這樣地問題是他一個區區大寫能對付的?
他期期艾艾說不上話來,腦門上的汗愈加增多。到後來乾脆不發一言,直接把腦袋縮了回去。“嘭!”地一聲就關上了大門。
肯定有鬼!沒鬼你跑什麼?憤怒的人羣更加騷動起來,現場一片混亂,呼啦一聲,在人羣用力地搖動下,看似牢固萬分的鐵柵欄居然出現了鬆動,幾欲倒地。
但也在這時,英國巡警帶着大批人手氣喘吁吁地趕到,一聲令下,警棍劈頭蓋腦地向人羣打去——原來印度阿三見控制不住局面,回巡捕房搬救兵去了。這回可是真打,很多人猝不及防之下結結實實地捱了好幾棍,額頭、腦門、鼻樑有些被打出了血,呼呼呼地直淌。在如此高壓之下,小市民們終究還是怕事,吃不住勁,一窩蜂逃散了。
巡捕房驅散了人羣,但引來了更大的風波與浪潮。
第二天,《帝國日報》、《申報》等有影響力地中文報紙全文轉發《時報》主筆史量才先生的評論文章——《驚天騙局——我來剝麥邊的皮》。文章從麥邊來上海的經歷開始寫起,說其只不過是一個兩手空空的淘金客,靠着坑蒙拐騙發展到了現在,何嘗有一絲一毫守法誠信的經營記錄?更絕的是,文章最後提醒衆人“……一家一年利潤才20萬元的公司居然敢號稱45%地回報?這不是做白日夢麼?難道蘭格志公司的橡膠樹和他人不同,流出來的銀子而非橡膠乎?”
許多被髮財夢衝昏頭腦的人羣見了這篇文章猶如當頭一棒。經此一文,史量才名聲大噪,人稱上海一支
速被《帝國日報》羅致帳下,出任江南喉舌,而以前坑蒙拐騙之苦地苦主則紛紛跳出來大倒苦水——鬼知道他們以前幹什麼去了?
幾乎同一時刻,德國、法國、意大利、美國等多家橡皮公司紛紛登報闢謠,說本公司財力雄厚,南洋橡膠園年出膠可達百餘萬磅,佔地亦有上萬乃至幾十萬畝,絕非蘭格志公司這樣的公司可比,請股東毋庸恐慌。但這種闢謠好似火上澆油一般,直接就捅破了蘭格志那層假地不能再假的麪皮——人家這麼大規模的公司才賣了多少股票,你蘭格志公司不就一棵豆芽菜的規模,居然敢號稱南洋第一?
暈了,徹底暈了!
未幾,又傳出兩個驚人消息:一個來源不詳,但刊登在上海灘頗具聲名的《申報》上,言英國匯豐銀行在承攬蘭格志股票發行時曾收取高達35%的發行費用。
另一個則言之鑿鑿,由一個德國植物學專家和一個美國地理專家聯合宣稱:澳洲天氣雖熱,但降雨量偏少,大片沙漠充斥國土,根本不適宜橡膠樹成長。
這兩個消息都孤立地刊登在報紙上,但在席捲上海的浪潮中,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將其聯繫起來思考。聯想到前次蘭格志公司招股說明書的內容,足以令人嚇出一身冷汗,所謂的澳洲公司不是純粹詐騙又是什麼?而35%的發行費用一說更驗證了這種詐騙動機的可靠性——要給銀行35%的發行費,還要給股東45的紅利,實收資本只有20%不到,這到底是個什麼公司,難道會下金蛋麼?麥邊莫非在南洋橡膠園裡種了搖錢樹?
無數人將疑問號指向匯豐銀行,風口浪尖的匯豐姿態很強硬。第一,斷然否認所謂35%發行費用一說;第二,拒絕通報蘭格志公司所存款項數字與大體去向。
股東們憤怒了,衝擊蘭格志公司他們敢,衝擊匯豐銀行他們不敢,但總有別的辦法可以想吧?
趙秉鈞依舊舒服地躺在安樂椅裡,有條不紊地接見前來拜會的官員,熟門熟路地收下紅包,滿臉笑容地和你拍拍肩膀。但只有在沒人的時候,那個頎長的身影纔會來向他通報情況的進展,整天怒目金剛似的榮華也會遞上一份份報紙或者密電。
“不要急,按我說的做,慢慢來,咱耗得起!”
外面天翻地覆,我自巋然不動。
“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上雲捲雲舒。”——爲官數十年,到今天才算真明白這兩句話的涵義。
有人悠閒萬分,有人急火攻心。
正元錢莊的大掌櫃已連着好幾天不思茶飯了——錢莊投下去兩銀子購買橡皮股票,除一部分自有資金外,其餘大部分都是錢莊存款乃至向銀界同業拆借的款項,偏偏九成都用於購買蘭格志公司這個騙子公司的股票。雖然事情還未成定局,但風險已經如山一般壓了下來。
“怎麼辦?”
“查賬!查賬!”
“可公司管事人員說麥邊先生不在不讓查,有幾個英國董事已經離開上海了。”
“觸他孃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老子纔是大股東,我說查便差。”
“大掌櫃,這事……”
大掌櫃淚如雨下:“人總是要死的!查明白了,明天我去跳黃浦江,死也要做個明白鬼!”
“大掌櫃。”前去交涉的二掌櫃跪倒在地,抱住對方的大腿不肯鬆手,“咱們叫他們退,叫他們賠,叫他們把吃下去的都吐出來……”
“晚了!”一聲哀嘆。
在幾個民望之士的聯合下,華人股東連夜召開臨時股東大會行使權力,並按照公司章程撤銷了除麥邊以外所有董事的職務,然後組建新的薰事會,要求查賬。
於情於理,完全合法!但公司財務總監是麥邊的親信,這個鬼佬當然知道查賬的厲害,一不做二不休,偷出了賬本。火苗“騰”地竄了起來,即將吞噬這眼前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