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昌雖然未置一言,但這幅神情已經完全勾勒出其所思,林廣宇掌了近一年半的權柄,早就對這種言下之意瞭如指掌,當即表態道:“周學熙上次以收開,差事辦得還是不錯的,聽說關鍵是從德國引進了一大套先進機器?”
“正是。”眼看皇帝已經心領神會,徐世昌當然附和。
“漢冶萍的機器有李維格他們操心,倒是給周學熙省了不少心思,只是年前鐵良給朕上了條陳,說漢陽兵工廠、江南製造局、江南船廠、德州兵工廠等幾處重要制械之所機器老化、設備不全,與國防建設甚不得力,一直要求擴建。既然整頓國防,這一節便不可不關注。”
“是。不過,臣倒以爲原先各省分設的軍工企業過多、過濫,本不必這麼多,現在既然整頓,那麼就最好扶優汰劣,扶強裁弱,以免資金耗損過多。”
“卿言之有理,便放周學熙、鐵良出洋,考察軍工機械,務必有所成就,船廠等事關海軍,要求專一,依舊由海軍選派專員。”
“皇上聖明。”君臣兩人相視一笑,周學熙人才難得,不可不重用,但對於鹽政改革一項也不可不排除他的影響。
就在林廣宇和徐世昌兩人密商之時,周學熙府上以上聚集了一大批人。這些人多半肥頭大耳,言語神色間隱然都是銅臭味,語氣卻是異常謙恭。
“周大人,聽說朝廷有意廢止引岸制?這可如何使得?”
“鹽政確實需要改良,不過是不是廢止引岸制。某並不知情。亦不主管,抱歉抱歉。”按照規矩,所有知情官員對未通過之議題、已成但未公佈之議題均負有保密義務。周學熙爲人謹慎,雖然對鹽政改良一事持鮮明的保留態度,但卻不願意在外界面前透露口風,壞了規矩。
“周大人,您就別瞞我們了。皇上鹹與維新的旨意我們都是曉得地,原本讓我們每家報效幾萬兩銀子亦無不可。唯獨這引票每一張都是幾十萬兩真金白銀,是我們各家地命根子,萬萬不能說廢就廢啊……”
關心則亂,周學熙本支家族都有好幾張引票,他如何能不焦急,但此刻面對衆多的長蘆鹽商,他是萬萬不敢透露口風的,否則被載澤抓住彈劾一把。岑春與他關係再好也保不住他。
正思考如何脫身之時,外面忽地傳來了響亮地聲音:“聖旨下,周學熙接旨。”
看着王商快步而來,周學熙有點不知所措。連忙吩咐管家準備香案。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國防爲國家屏障,制械爲大局所繫。興洋務四十年來,多方舉措,方有今日大局……然現今各廠規模偏小、設備不全、極其偏舊,着國防大臣鐵良、工商大臣周學熙出洋考察,多方籌劃……欽此。”
“周大人,皇上交代,最好下月初一便動身。”
“什麼?”周學熙粗粗一算,只剩下了半個多月準備時間,着實有些緊張。
“王公公,聖意……”
“皇上說了,各處兵工廠設備更新要緊,鐵大人已經上過好幾次條陳了,也有了規劃,唯獨出洋採購不得其力,皇上思來想去,覺得周大人最合適不過。”王商笑吟吟地說道,“這次大人恐怕要在外多呆些時間了。”
聽着王商在“多”字上面那加重了語氣的表達,再想到今日之事,周學熙已經非常明白。各處的兵工廠,國防部早已整理出了改良方案,只剩下最後出洋採辦的任務,皇帝之所以派遣自己出洋,便是對自己的一種保護,免得夾在鹽政改良中爲難。
想到這裡,周學熙立即明白了,連說:“請王公公稟明皇上,微臣立即着手準備,準時出發。”
傳旨時那一干鹽商遁得乾乾淨淨,王商一走,忽地又圍攏上來,個個都是焦急之色。原本鹽商在朝廷中能量極大,奕劻、那桐、袁世凱、盛宣懷等都與他們關係密切,經過多年經營構成了牢不可破的利益關係網絡,但維新元年以來翻天覆地地…整頓,這些大人物死的死、辦的辦,現在唯一能說上話就還只有周學熙一人了。可現在周學熙就要放洋,情況就愈發棘手了。
望着這羣人臉上露出的焦急之色與對金錢的貪婪之色,周學熙忽地橫生一股厭惡之感,對他們趨炎附勢的本性亦有了更深層次的瞭解。原本對這個出國考察的任務還有一絲牴觸,現在卻感覺一身說不出地暢快與輕鬆,巴不得走得越快越好——眼不見爲淨。
五月初一,國防部出洋考察軍事工業的龐大代表團在天津碼頭動身,代表團除了鐵良、周學熙兩名欽差大臣外,還有一大批來自全國各大兵工廠的總辦、會辦、總工程師等人員。在動身之前,還發生了一個不小的插曲,江南製造局總辦張士被國防部以“貪污、腐敗、舞弊、裙帶”等四條罪名撤職查辦,雖然正式宣判結果還未出來,但所有知情人都認爲張這條小命最多活不過月餘了,而他所空餘地職位由原任毛慶蕃以布政使銜回任。
張士的倒臺完全出乎輿論意料之外,因爲罪名比較一般化,坊間對此有好幾種推測。
第一種推斷認爲:前次岑春煊赴上海查辦蔡乃煌之時已經對張地不法行徑多有了解,之所以現在才公佈,完全是因爲調查取證所需;
第二種推斷認爲:張士執掌製造局時與盛宣懷等過往甚密,盛宣懷倒臺之後他自然免不了同樣要接受處理,之所以現在才公佈,完全
朝廷當時忙於清算慶-那一黨,沒有功夫來過問盛宣小蝦米;
第三種推斷認爲:國防部基於全國軍工佈局的戰略,對各處都有調整。張士自恃資格老。沒把國防部地要求放在眼裡,觸怒了鐵良。
這三種觀點不能說錯,因爲都涉及了張士倒臺地部分原因。但最主要也是最根本的原因,除林廣宇、鐵良、善耆和趙秉鈞等爲數寥寥的幾人知悉外,外界永遠是猜不出來地。
因爲,決定張士命運的其實是16年前的那場戰爭——
張士50出頭,安徽合肥人,來歷卻是赫赫有名——李甥。憑藉着這層關係。這以文名、詩才聞名實際對工業製造一竅不通的人物在李鴻章身邊做了幕僚,並且在隨後的幾年中依靠李鴻章地保舉和那點文人虛名扶搖直上,沒幾年便做到了天津軍械局總辦兼管武備學堂。
張士表面上清高,實際上卻異常貪婪,由於生活排場處處仿效舅舅李鴻章,他的花銷極大,每個月的俸祿與公費銀子根本不夠使用。李鴻章對這個外甥的秉性還算有點了解,對於公款看得極嚴。張士找不到貪污挪用的辦法,他爲了填補巨大的花費窟窿,他瞞着李鴻章動了其他的手腳。
甲午戰前,北洋水師所需炮彈都從外洋尤其是德國購進。質量好,價格也高。由於李鴻章深受經費不足之苦。便聽從了外甥的建議,改從日本進口替代品,質量稍差一些,價格也要低上不少。倘若張士認認真真當差,從日本進口地炮彈質量縱然比不上德國貨,也能發揮作用,頂多是8與1斤的區別罷了。但張士利令智昏,居然以極爲低廉的價格從日本購進了一大批不合格炮彈,冒稱日本正品。這批不合格炮彈要麼因爲生產時間較長,因爲受潮等原因性能已大幅下降;要麼是因爲加工精度不夠,尺寸上存在問題;要麼是因爲冶金技術、引信技術不過關,是根本不能炸響的啞彈、臭彈。
這批彈藥,無論是按照德國標準還是日本標準,都是應該回爐銷燬或報廢地,但張士昧着良心,貪圖其中巨大的價差而收了進來,並配發給北洋水師使用。大東溝海戰之際,北洋水師之所以在彈藥投擲上落於下風,除了後勤體系混亂不堪外,張士同樣“功不可沒”。戰後,經過清點庫中留存,李鴻章馬上發現了問題,當場狠狠打了外甥好幾個耳光。只是因爲甲午戰敗時李鴻章自己受到地彈劾也異常多,所以纔沒有把這件事捅出去,只限於極少數人知情。
除了購買劣質炮彈以外,張士在其他方面也犯有不可饒恕的罪行。在與日本就購買劣質炮彈達成協議後,張士結識了一個名叫石川伍一的日本人。這個日本人表面上看起來是一個對張士恭敬有加的商人,實際上卻是不折不扣的間諜,服從日本漢口樂善堂的指揮。之所以向張士出售劣質炮彈,除了謀求一定的經濟利益外,嚴重損害北洋水師的戰力更是其險惡用心所在。
結識張士後,石川順利地進行着間諜活動,接連在好幾個地方得手。他先是通過張士的關係,結識了天津電報局中的敗類,利用美色和金錢將他們拉下水,讓他們提供機密情報。當時李鴻章關於內政外交的電報都通過天津局轉發,清廷的一舉一動都在日本方面的掌握中,有些時候李鴻章的電報還未送到軍機處,日本方面就已經提前知悉了。而李鴻章命令丁汝昌派遣“高升”號向朝鮮運兵,並責成濟遠、廣乙護送的情報也被日方通過這個渠道提前破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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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在電報局收到相關情報外,張士本人也充當了爲日本提供情報的角色。他本人雖然沒有直接向石川透露情報,但他卻經常享用石川送來的日本妓女。這些日本妓女表面上妓女,實際都是日本玄洋設培養的女間諜,她們先是在牀第間曲意奉承,弄得張士精疲力竭、呼呼大睡之後就開始盜竊情報,張士從李鴻章處獲得的密函後經常就在自己公館隨手亂放,恰好都成全了這批女間諜。是故,透過張士這個大漏勺,日方對北洋水師和李鴻章的動態瞭如指掌。
16年彈指一揮間,李鴻章和當年知道內中密情的人大多但林廣宇記得清清楚楚,他對甲午海戰的失敗痛心疾首,雖然張士並不能完全爲北洋水師的戰敗負責,但林廣宇也絕不願就此饒恕張士。由於日方勢大,張與日方私通款曲的罪行不便明證公佈,林廣宇就指示國防部安排其餘罪名——無他,非殺張不可!
對張士的查辦還帶來了一個額外的好處,全國各處兵工廠原先那些渾渾噩噩、一貫以混日子爲特點,毫無半點真才實學的總辦、會辦、技師頭目們開始傻眼了。他們清楚地知道,經過這次整頓,國防部非動真格不可,他們如果再想廝混,張士便是他們的前車之鑑。是故張士被嚴辦的消息剛剛傳出,考察團還沒有出發之時,就有好幾個官員紛紛遞交了辭呈,乞求保住自己的小命。
在汽笛的一聲長鳴中,滿載考察團的郵船緩緩駛離了天津碼頭,而幾乎就在同一天,以岑春煊、載澤兩員欽差大臣爲首的鹽政改良考察團抵達了天津,掀起了聲勢浩大、躊躇滿志的鹽政改良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