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頭會的地點是座極大的老宅,比楚歸那座宅邸的年紀都大,據說極古早的時候是個大官兒之類的私邸,沒想到後來時光流轉,落到一幫混黑道的龍頭手上,成爲聚會之所。
宅子極爲氣派,有寬闊的院落,楚歸常來常往,一路談笑風生地跟人往內而行,繼鸞頭一遭來,卻是看了個新鮮。
進了大門後,竟是從下往上的臺階,上了臺階,進了個小洞門,才見眼前豁然開朗,居然是座極大的院場似的,足足能容數百人在內。
這片園地乃是圓形,以堅硬的青石鋪地,就在場地中央,卻有一枚圓柱,足有三人合抱般粗細,聳然而立,大約有十幾米高。
令繼鸞震驚的並不只是這院子的佈局,而是在這矗立的圓柱之上,更有一隻威武猙獰的長龍盤旋其上,龍尾離地足有一人高,向旁邊斜出似擺尾之態,龍的長身上鱗片宛然,一路往上,在距離地面足有十幾米的高度上,龍~首自柱體的頂端昂揚而出,帶着一股蓄勢待發的勢頭
。
繼鸞心中暗贊,也不知當初的工匠是如何的巧手天功,整條偌大的巨~龍雕刻的栩栩如生,冷眼擡頭,就彷彿當真看到有一條巨~龍盤在這石柱上,隨時都要自這柱子上騰飛而去一般。
這院子之後,又過一道門,才見前頭的聯排屋宇,正中的廳堂敞開着門,可見裡頭人影憧憧,人聲鼎沸。
楚歸一露面,便有人揚聲道:“楚三爺到!”剎那間,所有聲音便消失無蹤。
楚歸進門,那聲音才重又轟然熱鬧起來,一羣人團團圍上來,有人行禮,有人寒暄,熱鬧得很。
繼鸞站在楚歸身邊,望着他脣紅齒白眉開眼笑地應付衆人,那種面面俱到舉重若輕揮灑自如地,難得他能口齒伶俐思維清晰到這份兒上,繼鸞只顧着看周遭那些形形色色的臉容就已夠了,那些或細或粗或忠或奸的聲音此起彼伏,爭先恐後地鑽到耳朵裡來。
寒暄了許久,還沒有落座,就聽到在一片歡聲笑語裡有個聲音冷冷地說道:“莫非大家都忘了今日的龍頭會是做什麼的嗎?”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一個身影,就在距離楚歸十幾步之遠的地方,從椅子上緩緩地站起一個人來,身着一襲黑袍,瘦幹臉,有一雙陰鷙的眸子,正是楊於紊的爹,鐵拳幫的楊茴峰楊老幫主。
那些亂七八糟的聲音宛如潮水一般又退了下去,幾個幫主很是識相地也都從楚歸身邊兒退了開去……
寒暄熱場過後,大家夥兒心知肚明,都知道接下來正戲該上了。
只剩下楚歸同楊茴峰四目相對,楚歸瞧見楊老幫主的雙眼裡閃着刀光,雪亮而仇恨地向着他。
相對於楊茴峰的鐵面寒眸,楚歸卻仍笑笑地,甚至有種“好久不見”的驚咋:“喲,楊老幫主您也在……方纔沒看見,失禮失禮!”對於在場的幾位長輩,他從來都是這種面貌,讓人挑不出什麼禮來。
先前楊茴峰也是這麼覺得,他心裡有些鄙夷楚歸這小子太年輕、手段有些狠辣、仁幫勢力越來越大之類,但他們這些老一輩的龍頭,表面上卻挑不出楚歸的錯兒也說不到什麼。
但他們一個個暗地裡卻覺得這個小子不過是運氣好,有個外公替他撐腰打出名頭才讓他有了今天的“成就”……雖然有時候覺得楚歸的手段挺“過”,可在他們眼裡卻始終還只是乳臭未乾差一級的毛頭小子而已……
一直到楊於紊被當衆活生生砍死,楊茴峰才從楚歸那張叫人挑剔不出什麼來的笑臉上體會到深深地寒意,他發現自己一直都太小看了這個人,或者根本都是一直看錯了……
楊於紊是楊茴峰的獨生子,故而從小才嬌慣的不可一世,錦城哪個龍頭不給三分顏面?就算是把錦城的天捅破了也是尋常,做夢也想不到,竟一頭栽在楚歸手裡,栽的如此徹底,萬劫不復無法收拾地狠
。
楊茴峰想楚歸血債血償,想的銘心刻骨,短短兩天內頭髮都白了一半,一方面是因爲一定要報仇,另外卻是因爲這個仇居然很難報。
“小三爺,你不用跟我虛言假套了,”楊茴峰盯着楚歸,像是要用目光把對方釘死了去,“你都把我的兒子給殺了,你跟我之間,還有什麼‘禮’留下了嗎?”
廳內鴉雀無聲,楊茴峰的聲音像是一把刀在磨刀石上蹭,發出冷冷嗖嗖令人牙酸齒冷的聲音。
滿滿當當一廳的人,看楊茴峰,又看楚歸。
楚歸一笑,那表情竟像是有點兒不好意思似的:“對了,我差點兒把這件事給忘了。”
楊茴峰只覺得自己着了火,從頭到腳,燒得難受。
楚歸笑了笑,道:“怎麼,瞧老幫主這個意思,是在記恨我吶?”
他的表情如此無辜,似乎潛臺詞是在說“你記恨我是很不應該的”又或者“無非是砍了個菜瓜葫蘆罷了有什麼大不了的”。
楊茴峰盯着他,聲音都變了:“怎麼,你把我兒子殺了,我不記恨你,要記恨誰去?我不記恨你,難道要感謝你?”
楚歸露出沉思之色,旋即認真道:“那也不用感謝我……只是楊老幫主,你年紀也不小了,就別爲了這些兒事弄得不快了,人走了就走了,要節哀順變纔對啊,”
楊茴峰只覺得匪夷所思,淒厲地乾笑了數聲,渾身有些發抖,按捺着道:“大家夥兒都聽到了,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殺了我的親生兒子,卻在這兒毫無愧疚之意,反倒一股得意洋洋……還要老夫感謝他!列位前輩,兄弟,你們也都是有兒有子的人……勞煩請評評這個理,我是不是該謝謝小三爺殺了我的兒子?”
在座的除了幾個是後輩的新起之秀,多半都是老輩的龍頭,當下也覺得有些刺心,便有幾個人站出來,道:“三爺,這是不是有些過了?都是拜過關二爺入了道的兄弟,你殺了楊老幫主的獨生子,怎麼也要道個不是?怎麼能……”
楊茴峰厲聲道:“賠不是?我怕是受不起!”
楚歸卻若無其事似的揣了手:“受不起受得起那就不用說了,我本也沒打算賠禮。”
楊茴峰同那說情之人頓時色變,有幾個資格老的也忍不住有些不悅。
楚歸又道:“方纔洪幫主也說過,都是拜過關二爺入了道的兄弟,那麼我想問問,這兄弟妻,可不可以說逼~奸至死,就逼~奸至死?”
洪幫主搖頭道:“這是什麼話!自是萬萬不行!咱們道兒上的什麼都可以幹,卻不能碰自家兄弟的女人。”
楚歸道:“那麼楊少幫主明知道他動的那個是我們黑水堂湯堂主的婆娘,還不肯放人,以至於把人逼死,這種行徑,他該不該死?”
衆人一時啞然,楊茴峰喝道:“那個不過是個婊~子!”
“就算是婊~子,她進了湯家的門就是湯家的人,”楚歸慢悠悠地說道,“在座的各位前輩、兄弟,收了青樓出身的可不在少數,那些女人難道活該都要給楊少幫主當婊~子弄死?”
混黑道的男人多半都生冷不忌,甚至大多數人同青樓女子交往甚密,尤其是在座的幾位資深龍頭,更是連納幾房的青樓妾室,更有的愛逾性命,聽了楚歸這話便不免想到自身,頓時有數位變了臉色。
楊茴峰道:“你、你這畜生……你強詞奪理!”
楚歸冷笑,冷冷淡淡說道:“是不是強詞奪理,在座各位聽得明白,我倒是覺得,子不教父之過,楊老幫主,你養出了那麼一個禽獸不如的東西,也辛苦了你……他死了倒好,也不用替他活操心了,對了,你心疼他被湯博砍了不是?跟你說明白了
!湯博的婆娘懷了身孕,那孩子還來不及出生就被你那畜生害死了,連同湯博的婆娘兩條人命,你那個畜生兒子一人償命已經是極便宜他了,我不來跟你提這件事兒是看在道上兄弟和氣的面子上,你倒是巴巴地跟我說起來沒完了,你真當我楚歸是好欺負的,那可是打錯了主意!”
他原先總是笑嘻嘻地,此刻冷了臉說這番話,整個兒不怒自威,令先前那些被他笑臉迷惑的人忍不住猛打寒戰。
楚歸說到最後,便慢悠悠地落了座,一雙眼睛盯着楊茴峰,幾分不屑鄙夷,幾分淡漠無情。
楊茴峰渾身發抖,竟似站不住般地,雙手撐着桌面抖了會兒,喝道:“我要你這畜生給我兒子償命!”
楊茴峰大喝一聲,將桌子一拍之後,周圍幾個人影迅速而動,竟將楚歸圍在中央,幾個人手中都握着槍,指着楚歸。
而與此同時,楚歸身邊那幾個親隨也縱身而起,將楚歸擋在中間,槍口對外,一瞬竟對峙起來。
繼鸞自始至終都站在楚歸邊兒上,見狀極快將場中情形掃了一眼,又看向楚歸。
而幾乎是與此同時,便有人站起來:“楊幫主,不要衝動行事!”一人開口,數人也都齊齊地開始勸,然而楊茴峰那幾個手下人並不爲所動,楊茴峰道:“這畜生害死了我兒子,還如此囂張,我是無論如何也咽不下這口氣,你們不敢得罪他,我無所謂,就算是豁出這一身,也要替紊兒報仇!”
有些被楊茴峰說動了的,便站在他一邊,半勸半是要挾地讓楚歸表態。
另有幾個龍頭苦勸楊茴峰,場面分成兩派。
繼鸞看楚歸一臉淡然,她便也不動,只看着周遭,以防有人趁亂行事。
一片對峙之中,楚歸緩緩起身,無事人似的淡淡道:“把槍放下,放下,子彈不長眼,若是飛亂了,傷了大家夥兒就不好了。”
跟隨楚歸而來的幾個親信便把槍收了起來,這一會兒,楊茴峰還在叫囂,卻聽得一個聲音喝道:“茴峰,你多大年紀了,怎麼行事還這麼毛躁,竟連小花這個後輩的氣量都比不上?”
說話間,衆人退了開去讓出一條路來,就見一個身着褐色袍服的老者走了出來,一頭的發竟然雪白,卻紋絲不亂地抿往後面,臉上皆是皺紋,連那眉毛都有些雪色
。
楚歸一看,便躬身行了禮:“晉爺。”
這位靜爺,算起來是錦城的龍頭前輩,連楚歸的外公見了他都要行禮,昔日對楚歸也多有照料,錦城裡敢叫楚歸小花的人不超過三個,他卻也是其中一個。
晉爺一發話自然舉重若輕,楊茴峰雖然怒憤難平,卻也不敢忤逆,當下圍着楚歸那些人便退了下去。
晉爺看看楊茴峰,又看楚歸,道:“這件事兒的來龍去脈大家夥兒怕是都清楚了,但這是龍頭會,怎麼能說打就打說殺就殺,毫無氣度!”
衆人唯唯諾諾,晉爺看向楊茴峰:“你養的那兒子確實是有些不像話,鬧來鬧去到底是出事了吧,也跟你脫不了干係。”
楊茴峰敢怒不敢言:“晉爺,可也不能說殺就把人殺了……”
晉爺不理他,只又看向楚歸:“你也是,就算是犯了錯,看在都是道上兄弟的份上,好生教訓就是了,怎麼就利落殺了?”
楚歸不言語。
晉爺一人打了一棍子,語重心長便道:“今日大家夥兒是來解決事兒的,不是來鬧事的,現在這世道本就不太平……這錦城纔沒幾天安靜日子,都消停消停,別再鬧騰的檯面上去。”
楊茴峰哭道:“晉爺,紊兒可不能白死,那孩子你也是看見過的……”
晉爺嘆了聲:“人死不能復生……”
楊茴峰道:“我要楚歸償命!”
晉爺道:“茴峰,你是不聽我的話了?”
楊茴峰眼淚鼻涕都流出來,竟跪了下去,哭道:“晉爺的話我不敢不聽,但是這口氣我實在咽不下去,殺子之痛……我無論如何不能當沒事兒發生!”
晉爺看看他,又看楚歸,雙眉一皺,若有所思道:“那我的話你不聽,天的話你可聽不聽?”
楊茴峰擡頭看他:“晉爺?”
晉爺道:“既然連我的話也不好使,就得看龍頭的意思,看老天的意思了
。”
楊茴峰驚道:“晉爺你是說……”
人羣中已經有些竊竊私語,洪幫主道:“晉爺,你的意思莫非是……戰龍頭?”
楚歸眉頭一皺,臉色陰沉。
繼鸞在旁邊聽着,卻是莫名。
這錦城龍頭會的聚會之所設在此處不是無端的,在數十年前,錦城裡頭幫派林立,極不太平,今日你砍殺我,明日我砍殺你……時常便鬧得血流成河,人人自危。
後來幾大幫會的龍頭們見如此內鬥不是個法子,經過聚首詳談,便決定用一個法子解決。
幫派之爭古來便有之,有許多事情爭執不下委實無法解決的時候,便交付天意。
而在錦城,一決勝負的關鍵便是戰龍頭。
“戰龍頭”也叫“佔龍頭”,由起了爭執的幫派們推出一名高手來,高手對決,誰若是能在最後站上院中那柱體的龍頭之上,誰便是順天命,其他的人便一定要無條件地拜服聽從,不然便天誅地滅人人唾棄。
但是一直到今時今日,這個法子已經十數年未曾試過,上一回起爭端的時候,楚歸還未曾上位。
晉爺說完之後,衆人的目光都看向廳外那幾乎高聳入雲的龍~柱,有人暗中倒吸一口冷氣。
晉爺道:“小花,你覺得如何?”
楚歸看着晉爺,又看看他身後衆人,慢慢道:“這個法子,可兇險的緊呢。”
旁邊一位幫主道:“但這是最順天命的法兒了,不是嗎?大家夥兒覺得呢?”
有人便道:“說的也是……沒其他好法子了
。”
晉爺便看楊茴峰:“茴峰,你可願意?”
楊茴峰擦淚:“晉爺,我倒是願意的,只是……如果是老天爺讓我要給紊兒報仇,我是不是就可以血債血償?”
晉爺皺眉:“這話說的……都是自家兄弟,什麼解不開的……若是小花輸了,就讓他向你賠禮道歉就是了……”
楊茴峰哭道:“晉爺,這可不成……”
有人便道:“各自退一步,那就讓三爺披麻戴孝,向楊少幫主行大禮如何?”
楊茴峰聞言,便看向楚歸。
楚歸聽着他們一唱一和,對上楊茴峰的眼神,便只一笑。
楊茴峰卻道:“小三爺,你敢嗎?”
楚歸冷笑沉吟,他心裡明白:恐怕這設計他們是早就想好了的。
楚歸便道:“我楚歸還真沒什麼不敢的……不過,這賭注是不是小了些?”
衆人一怔,楚歸看向楊茴峰道:“楊幫主,昨晚上你的人四處出動,可是傷了我不少的兄弟,今天我來赴會,還想跟你說這事兒呢,但晉爺提出站龍頭,那麼不如就順便把這事兒解決了如何?”
楊茴峰冷笑道:“你想怎麼樣?”
楚歸道:“我看楊幫主你傷心過甚,怕是也領不好鐵拳幫了,若是兄弟我僥倖贏了,你就把鐵拳幫給我,我給你領好了人,如何?對了,還有林幫主,許幫主……”
他一口氣點了數人,被他點到的人臉色發白,他們都是跟楊茴峰關係不錯的,也都看不慣楚歸良久,很想趁着這個機會將楚歸打壓下去,此刻被楚歸點了出來,一時都有些驚恐。
楊茴峰差點暈厥過去:“你……”
楚歸揣着手,望天道:“我瞧幾位幫主這個意思是不肯了……那麼就沒意思了,總不能佔一個龍頭,就讓我披麻戴孝,別人連個意思都沒意思一下吧?合着不論輸贏都是在整我呢,晉爺……你覺得呢?”
晉爺有些僵,那邊楊茴峰站穩了,跟那幾個同鼻孔出氣的幫主對視了幾眼,終於道:“若是我們肯答應,三爺也會答應占龍頭了?”
楚歸“啊”了聲:“怎麼,幾位真的肯把身家性命交給我?”
幾個人看他似笑非笑地那莫測高深模樣,當下便有人不肯幹了,龜縮着要退出,楊茴峰對上楚歸一雙眼,看看他周遭,把心一橫便道:“不錯
!我們答應,但是——若你輸了,你給紊兒披麻戴孝送他的終!但你的仁幫也要交出來!”
在場衆人一聽,都震動起來,一陣騷亂。
繼鸞聽到這裡雙眉一皺,心想這可有些過分了,她雖然不知道“戰龍頭”到底是什麼意思,但從頭到尾看到這裡,卻也隱隱地知道這是他們設的一個套,楚歸若是答應,便是鑽到這套裡了。
繼鸞便擔憂地看向楚歸,卻見楚歸笑道:“喲,看你們是很胸有成竹的很,莫非是篤定會贏?”
楊茴峰眼中得意之色一閃而過,楚歸看得分明,卻不動聲色地嘆道:“試試看倒也……可兄弟我全沒準備這可如何是好,餘師傅前日子回鄉下了,我身邊兒唯一能打的老九也沒跟來……不知道你們的高手是誰呢?”
繼鸞聽到這裡,心頭沒來由地一沉。
雖然同楚歸認識沒多久,正常的“交流”也很少,可是奇怪地是,繼鸞總會莫名其妙地感覺到……或者說猜到有些時候他的“意願”。
瞧楚歸露出那個三分狠的笑,繼鸞就聽到自己腦中嗡地一聲:這人又似要瘋。
楊茴峰一咬牙,道:“魏先生,請了。”
話音剛落,就看到從旁邊的內堂裡悄無聲息地走出來一個人,繼鸞轉頭也看過去,目光相對一瞬,便也把那人的行走舉止看了個分明。
滿堂之人包括繼鸞在內都在打量這出來的魏先生,繼鸞卻沒有想到,近在咫尺的楚歸,赫然正在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