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傷了人,殺了人,自己也身受重傷。
“快束手就擒!”
“此等惡賊,還擒什麼擒,便要她挫骨揚灰!”
七八名修士圍堵着馮清媛,眼裡全是憤恨,馮清媛白衣染血,持着長劍,立在中央,笑意一如既往地張揚明媚,絲毫沒有對眼下處境的擔憂,也沒有對他們的憎恨和嘲諷。
“說那麼多有何意思,勝了我再說。”她挽起劍花,就要再度攻去。
“慢着。”緣末從天而降,擋在了他們之間。
一修士喝道,“你這和尚想做什麼,現在可不是隨意散發憐憫之心的時候!”
緣末轉着佛珠,背對着馮清媛,對他們道,“你們對馮道友有所誤會,我便是曾與她有過口頭聯姻的夏辰,是我毀約在先,她也並未殺我,而她盜取青霧山重寶之事,更是子虛烏有,大家都是修道之人,應知耳聽不一定爲實。”
那幾個修士相互看了幾眼,神色卻一點也沒緩和。
“你怎證明你所言是真,就算是真,她現在殺了我們的同伴也是事實!”
“你快讓開,不然我們連你一起打!”
“對啊,再說你提的都是多久前的事了,這妖女的惡名又不僅僅來源於這兩件事,她要是個好人,怎會對我們大開殺戒!”
緣末轉身對馮清媛說,“馮道友,我信你不是那樣的人,馮掌門也已回了青霧派,有什麼話,好好說清楚,何必喊打喊殺。”
“夏什麼來着,你小子挺有意思,不過莫要管我的閒事,小心我連你一起揍。”
馮清媛擡起手,劍刃從袖上抹過,留下血印,她拿着乾淨的劍,道,“人人都有耳有眼有口有心有腦,偏偏有的人耳聾,聽不了別人的解釋,有的人眼瞎,不會去看事實,有的人口髒,沒個把門的,張嘴一通瞎話,有的人心偏,只堅持自己以爲的事,有的人腦袋能晃出水來,強裝舉世皆濁我獨清,都是第一次做人,難道還奢望我爲你們的愚蠢負責嗎?”
“說就不必說了,想殺我,只管來,這條命誰要是能拿去,我也不介意。”
緣末愁苦着臉,他不知曉自己是在悲這世間,還是悲馮清媛的處境。
他認爲,馮清媛若真是壞人,那也是他,是每一個不辨是非的人造成的。
緣末勸馮清媛莫太決絕,並道,“世上總有記掛你的人,你尚有親友,何不爲他們想想,尤其馮掌門正處在風口浪尖。”
馮清媛淡淡道,“凡俗血脈之緣,已於我踏上道途那刻斬斷,我與青霧派的教養之誼,也在我脫離他們的道籍那刻了結,你不必單拎出馮掌門來說,雖從血緣上講,我是他的後裔,然我們,沒有過多的情誼,我只見過他兩次,一次他說‘你跟我去修道吧’,一次他說‘你也修不出什麼,和夏稽薈那弟子結了道侶,安分過日子吧,也算報答我了’。”
緣末啞了聲音,勸人向善、勸人寬容之語,艱澀地難以出口,他突然想起自己還是夏辰時,是那樣絕望,那樣無力,連恨的力氣也沒有,可他現在在做什麼?
他發現自己勸不了馮清媛,也度不過她,她活得比誰都清醒,哪還需要自己去勸,去度?
眨眼間,馮清媛已經推開他,和那幾人重新鬥在一起了。
修士之間的鬥法,有相互切磋點到爲此,也有不死不休。
不理會前因,單單憑他們打到這個程度,兩邊都有了傷亡,就不可能善了。
馮清媛只管自己戰個痛快,她在凡俗時聽着父母規矩,不容她反抗,到了青霧派,聽着師長的規矩,被隨意指使,也曾一度溫良,不會拒絕別人。
可她被退親後忽然想通了,天大地大,萬物萬事原就與她沒有多大的關聯,她爲何要被那些無關緊要的事弄得焦頭爛額,鬱結不已?
就像她說的,她的心很小很小,不清點東西出去,堵得慌。
能被她留在心裡的,當是世間最珍貴的寶貝,而現在,她放在心上的,不過暢快二字。
她的劍招也暢快,翩若游龍,去若驚鴻,以重傷之軀,亦能殺得他們狼狽招架。
可,今天也許真的是她的死劫,她打得再痛快,也改變不了精力流逝的事實。
那幾人也毫不退讓,鐵了心要將她埋在這片海上,其中一人怒吼道,“你還我師兄命來!”
竟是撲向她,自爆了!
鋪天蓋地的能量衝擊瞬間便要毀滅馮清媛,但就是這時,緣末出手了,他以身擋在了馮清媛面前,神情安然,“莫太執着,有時也可以退一退。”
轟,緣末身死道消。
湛長風漠然無言,在僧人讓緣末去度化鏡子時,緣末註定要犧牲了。
“捨生忘死,換一人回頭,你認爲有用?”
僧人故意輕鬆地笑着,他讓緣末追趕馮清媛,讓緣末回去救馮清媛,已料到緣末會爲了馮清媛身死了,只因作爲一名佛道弟子,最懂得犧牲和成全。
緣末磨礪出的慈悲心腸,不會坐視馮清媛的死亡。
“帝君,希望你真的不會干涉萬法神鏡的轉世。”
“可惜了緣末。”
僧人聞言,平靜地撥弄着佛珠,“緣末遵循了本心,只是沒逃過自己的劫。”
他看到馮清媛在吃驚過後,被一修士貫穿心臟,心底鬆了一口氣。
他也在問自己,緣末之死,是不是能喚馮清媛回頭。
如此想着,僧人走到海面上,一步一生蓮,聖潔的光芒撫平了浪濤,止住了亂鬥。
萬法神鏡知曉萬法,性近道,再真的情,恐怕也難以打動祂。
然馮清媛只是一個小小的修士,一個稍稍強點的人,她還是會被這種捨生忘死震撼。
僧人則需要她在臨時之前,懷揣着這點感動,聽自己講一場法,再回答自己一個問題。
平和的佛音在海上響起,佛道至理貫耳而入,那幾個剛還想將僧人趕走的修士漸漸平靜了下來,被佛光包裹着,眼神中慢慢地多出了一絲徹悟,一絲虔誠,甚至懺悔。
馮清媛的眼神,卻在最初的驚訝之後,逐步歸於平靜,好像在聽一場不知所云的法會。
僧人眉頭輕動,將法會延長成了三天三夜。
等他話音落,幾個修士額頭抵在他的腳邊,完完全全地被他的佛法打動了,只要他願意,他們能立即落髮拜師。
可馮清媛動了動脣,摸着傷口虛弱地說,“我竟然還沒死。”
“.......”僧人神情嚴肅,洪聲問她,“若蒼生有難,你可願意爲其赴湯蹈火!”
馮清媛看着他,確定他是在問自己,才道,“看情況。”
僧人對這個回答極不滿意,緣末的死,難道沒有觸動到她嗎?
難道沒使她覺悟什麼嗎?
“濟世度人,方得大自在,你亦是受益者,當更懂其中的珍貴。”
馮清媛想到了緣末替她當災的那一幕,無奈而笑,她是有一絲震驚,也對緣末的這個舉動懷有感激。
但再多的也沒有了,一來,本只要自己死就行了,現在兩人都得死,不管他出於什麼心,卻讓自己被迫承了原本不必承受的情。
二來,她最後死或活,都是自己選擇的,何必要人橫插一腳。
馮清媛沒有說話,僧人已讀懂了她的態度。
僧人悲愴嘆息,他犧牲了他的佛,緣末犧牲了他的命,爲何依舊換不到想要的答案。
“夠了。”湛長風一步步而來,蓮花破碎,浪花翻卷,佛韻消弭,晴空如洗,她沒有看僧人,而是對馮清媛道,“你該死了。”
僧人剛剛的問話,帶上了佛道的秘術,但凡馮清媛回答一個願意,就會視作皈依佛道,或者恢復本體,成爲佛道濟世的一件神物。
她沒有阻止,是因爲她將這一切,都當做了鏡子該歷的劫。然她也不會允許僧人一直拖着馮清媛本該結束的性命,磨磨唧唧。
湛長風的話彷彿讓一切都回歸了正常,馮清媛哇地吐出一口血,生命力快速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