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國前夕,望君山
湛長風站在主殿前,看着舊的匾額被換下,新的匾額被掛上,上書:長生祠。
長生祠大殿將供上她的法像,兩側配殿各十五間,放功臣神位,與她齊享天運眷顧。
站在長生祠前俯瞰長長白玉階下的遼闊廣場,中央已佇立起一左一右百丈巨碑。
左爲英雄碑,凡太一將士,皆有資格留名其上,受國運庇護,有功者,名列前端,福運加持。
右爲英靈碑,凡太一之臣,死後若沒當場身死道消,都會被英靈碑接引回來,留一線生機。
望君山乃祖脈之源,用它行供奉之事,再適合不過了。
湛長風伸手接住一片雪花,指尖的涼意讓她微微怔忪,彷彿看見浩浩湯湯的時光長河從身邊流過,立了十餘萬年都沒有立起來的神道,會在她手裡立起來嗎?
太一是她的國,也是她的帝道,在這即將踏上第一步的關頭,倒是難得有了幾分感懷。
她兩指一碰,捻去水漬,負手注視着夜色下的望君山,眼神篤定從容。
“凜爻。”
空氣扭動,出現一道人影,黑暗也遮不住來者的明豔奪目。
這位,是荒界升龍塔遇見的接引人——姽嫿,也是天道盟的返虛高手,姽嫿尊者。
湛長風拱手見禮,“招待不週,還請尊者見諒。”
“不興這些虛的,天道盟不會明面上偏幫某一王朝某一天朝,這纔有了對雲水會成員的秘密幫扶,我本就不好現身於人前,怎還會怪你。”
姽嫿手中託着一幅畫卷,笑道,“此物乃我偶然所得,記起你曾問過此物,便做開國賀禮贈予你。”
湛長風凝神觀望她手中捲起來的畫卷,神魂被寶光晃到,心裡訝然,竟是江山社稷圖。
江山社稷圖乃先天氣運聖寶,原爲三千年前在二帝大戰中隕落的姚合帝君持有,她曾懷疑它被收入了升龍塔,但尋之不見,從姽嫿處獲悉,它被千年前的一位尊號永夜的帝君帶走了,現怎又出現了?
湛長風沒有去接,“懼懷璧之罪,不敢收,尊者費心了。”
姽嫿失笑,“你的膽子大得很,怎會怕懷璧之罪,我看是怕擔人情。”
“尊者如此坦然,我也不委婉了,您這禮物,着實貴重,上一樣收到的重禮,反傷了我一刀。”
湛長風就像是在說一件微不足道又好笑的小事,語氣神態皆很隨意,姽嫿觀察着她,確定真有這樣一件事後,寬慰道,“它不會傷人,但也確實有一個條件。”
“此本爲永夜帝君所持,他誤入一處未知地,隕落其中,真靈入畫裡躲過一劫,我入那處探索時,意外得了它。”
她目視遠方,飄飄道,“永夜帝是天道盟的一員,也是最有可能清楚那處未知秘境底細的人,只是他的真靈藏於畫中,誰都找不出來,唯一的方法便是重振江山社稷圖,用足夠的氣運去蘊養他,供他轉世。”
“這事急不得。”姽嫿轉頭頗有幾分意味地瞧着她,“我本不想送你,然見過它的尊者們皆言山海是個好地方,適合療傷。”
“你若收下它,天道盟的暗中力量,隨意驅使。”
隨意驅使,好大的手筆。
湛長風不爲所動,溫文爾雅地笑道,“山海是好地方,我這裡卻不是,尊者另送人吧。”
“你擔心他會分去你的氣運?有付出必有回報,他若藉助你的運道轉世,便欠下你一大因果,將來定得還的,這一恩情,可不會太差,更別說還有天道盟的支持。”
湛長風淡然望着雪景,二碑指天而立,如兩口漆黑的利劍劃破了白茫茫的天幕,“尊者應當聽過一句話,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她眸光深深,“您要贈我也行,您介意我徹底煉化它麼?”
徹底煉化,意味着將畫中的永夜帝君逼出來,或弄死在裡面。
姽嫿目含讚許,口中問道,“你能煉化它?”
“可。”
“你能煉化,便收着吧,留那真靈一命便行。”
“那它現在是尊者贈我的,還是天道盟贈我的?”
“凜爻,你很通透。”她之前的試探,是想要將湛長風納入天道盟,成爲天道盟的附屬,但縱使有巨大的利益在前,她還是放棄了,讓人刮目相看,姽嫿樂意再幫她一把,“現在我給你一次機會,幫你解答一個問題,你有什麼想問的?”
湛長風無須多加思考,問,“仙道.天道盟,也許還有更多不露面的勢力,究竟看上山海界什麼了,與我又有何關係?”
面對姽嫿探尋的視線,湛長風道,“您的贈送之舉極爲不尋常,江山社稷圖是聖寶級的國器,怎麼平白贈送給我,硬要解釋,只可能是兩個原因,天道盟想將我扶持爲對外的代言人,或者,此圖有貓膩,您之前的話印證了後者。”
“照常理,準聖之力纔可將一件先天聖寶煉化收爲己用,其他修士拿着它,就像端着能使用又沒烙上自己名字的金碗招搖過市,被搶走了都無處訴苦。
我現在的實力和價值,都不夠資格被贈予此物,哪怕是爲了幫永夜帝轉世,也可去找另外更強大的王侯帝君,找不到我這新人身上,我也只能推測我身上存在着某種我自己都還沒發現的意外價值,比如.......”
湛長風沉思片刻,道,“比如打亂了某方在荒原的佈局。”
姽嫿搖搖頭,“他們對你的評價已經很高了,在我看來,卻還是低估了你。”
“其實也談不上佈局,用‘可能’這次詞更恰當一點。”
“願聞其詳。”
“這種‘可能’已經被打破,說與你聽也無妨,你權當做一個故事吧。”姽嫿道,“九萬年來,諸位準聖皆想再推出一位共主治理九天,但就如當年的妖庭天庭一般,各有各的堅持,各有各的支持,無法統一意見。”
“尤其是神道的王侯帝君,候選人的修爲品德再高,他們也不會尊一位神道之外的人爲共主。”
湛長風頷首肯定,“理所應當,神道是統治之道,此道若臣服於他人,它也就沒必要存在了。”
“你也不能想得太理所當然。”姽嫿毫無預兆地揭開了一個隱秘,“早前的準聖們已經預感到神道會大興,成爲九天征伐的源頭,爲了促成最後的理想結果,各道皆派了弟子轉修神道,所以直到如今,至少有一半王侯帝君,是站在聖地一邊的。”
“同時,爲了達到六聖地的平衡,他們算計了一個最符合各方期許的未來,並小心呵護着這個未來,讓它一點點成爲現實。”
她嘆道,“二庭之戰時,玉昊上帝隕落了,但真靈沒有滅,只是碎成了數片,散落各界,六聖地決意依次引碎片身入道,歷經妖.佛.仙.人.魔.鬼六道,參悟世間萬法,最後入神道成爲無上帝君。”
湛長風啞然,六聖地的局竟是這個樣子的,如此一來,新的上帝得了六道的授法之恩,治世功德還得分一部分給聖地。
說句不好聽的,在聖地手中誕生的上帝,就算重組了天庭,也是六聖地之下的門徒,管不上聖地的事,更無法真正意義上掣肘諸天準聖。
這新的上帝,和當初三教祖師冊封的玉昊上帝有何區別?
“此局精彩絕倫,那現在爲何又不行了呢?”
“玉昊上帝的每一位碎片身,皆歷經磨難,證得了道果,唯投身仙道的碎片身,出了點岔子,照他的累世福報,轉過百世後,當在第一百世上入仙門,一舉成道,介時所有碎片身合道,再轉世一次,去修神道,便能證得帝道果位。”
“但這個碎片身,在第一百世上無故早夭了,多了第一百零一世,且走了一步歧路,染上了生死劫。”
“如果沒有這一出,他應該托胎降生在荒原上了。”姽嫿說完那麼多後,話頭一轉,“知情的準聖,包括靈帝都在覆盤他的過去,查找是哪裡出現了偏差,結果發現第一個偏差是他第一百世上的師父,教給了他錯誤的修行方式,讓他惹了情劫。”
“第二個大的偏差,是你的出現,阻了他殺女鬼,將情劫變成了生死劫。”
“第三個偏差......”她神色莫測,“你還記得神沙界域的江遲暮和雲澤界域的池淵嗎?”
湛長風實誠回道,“雖僅有幾面之緣,但我記得他們是繁星七子之二。”
“你的幾面之緣,可沒那麼簡單。”姽嫿道,“你抹殺了一次他的出生。”
姽嫿就像是在講一個俗套且老掉牙的故事,娓娓道來,“江遲暮和池淵其實都是在不朽神廟中出生的,一個是人族之身,一個是妖族之身,當時造化池中有一株並蒂陰陽蓮,機緣巧合下,陰蓮入了池淵之身,陽蓮入了江遲暮之身,註定他們間有一段糾葛。”
“在那一種‘可能’裡,玉昊上帝的最終轉世身,就是借他們託生的,而玄天道臺會,是他們自出生分開後,第二次重遇。”
“這次重遇,以二者鬥法爲開端,鬥法過程中,意外勾起了並蒂陰陽蓮的反應,致使二者力量紊亂.互融,意外完成了元氣上的雙修,使得二者難以分開。”
“後來,糾糾纏纏下,也許是互生了情愫,靈肉結合,生下了他,但因人妖兩族不合已久,二者遭到追殺,逃至荒原藏起了孩子,再後來,江遲暮死於妖族之手,池淵被帶回雲澤。”
湛長風聽得津津有味,她幾乎可以預料到,身負人妖兩族血脈的“那人”是如何征服人族和妖族,促成兩族之好的了。
“你應該想起來了。”姽嫿提醒她,“他倆的第一次鬥法,力量紊亂之際,被你攔了下來。”
“然後呢?”湛長風追問。
“你還在真當是在聽故事?”姽嫿無語,“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其實當時,有準聖爲了將未來拉回這條中意的線上,準備用秘法爲那個仙道碎片身開悟,讓他立地得道,促使各個碎片身以道果合道,不誤託生良機。”
“這又要怪我?”湛長風涼涼道,“相隨心生,境由心轉,命由心造,未來之所以是未來,便是因爲它有無數種可能,你們不能因爲選定了一種可能,就將其他的可能視爲洪水猛獸,何況,哪怕是準聖,也不能完完全全掌握整個未來的走向吧。”
“怪不怪你先兩說,然你確實引起了極多準聖的注意,天道盟對你還算是隨和的,只建議我用聖寶之利,讓你歸順天道盟,不過我不想那麼做。”
姽嫿笑笑,“我有一個其他人比不過的優點,那就是順時勢,你既然是剋制玉昊上帝轉世身的,那我就不會想着來剋制你,我的命輕,克不起。”
“好了,今日此言,你聽過就作罷,不要再向人提起了,天道盟也不會多做多說什麼。”
她又遞出江山社稷圖,“它是我個人所得,贈予你,最大的原因是你與玉昊上帝轉世身的線路在某種程度上相重,也許未來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提前交好罷了,你收或不收,我不強求。”
“多謝尊者的坦誠,然尊者此言後,我就更不能收了。”
姽嫿疑然,“這又是爲何,怎麼不要了?”
“聽罷尊者的解惑,我想我將來的麻煩不會小了,也許活不到真正發揮這件聖寶的時候,那就辜負尊者的一片青睞了。”
湛長風神色淺淡,帶了點笑意,“尊者不如與我做個約定,如果我有機會開闢天朝,成就帝君之位,介時,尊者再將它贈我如何?”
姽嫿定定看了她半響,嘴角舒展,“也可,希望那日早點到來。”
“還需要我留下來對付返虛嗎?”
“尊者若有空,不如在荒原多待一段時間。”
湛長風又與姽嫿閒聊了幾句,目送她隱去身形。
一個呵護已久的“未來”沒有實現該如何?
有的人會接受事實,另做打算,有的人卻會四處找補,企圖將局勢“挽救”回來。
若有後者存在,她怕是成爲異端了。
湛長風摩挲着指骨上的月神,輕嘆一聲,國還沒立起來,糟心事倒是先來一堆,不過......
這樣也更有趣了,且看看未來到底是按着哪條線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