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衆人一路疾馳,總算在武學前趕上聖駕。

中官、禁衛又驚又嚇,唯恐天子有任何閃失,一路緊緊跟隨。

武學大門前,見天子猛然拉進繮繩,駿馬揚起前蹄,皆變貌失色,心提到嗓子眼,冒出一身冷汗。直至馬蹄落地,朱厚照翻身下馬,仍是心如擂鼓,久久不能平息。

謝丕馬術最佳,速度最快。顧晣臣緊隨其後,不落半步。楊瓚緊抱馬頸,沿途險象環生,自然落在最後。

遠遠望見雙手扣在玉帶上,仰望武學門匾,滿臉興奮的少年天子,楊瓚氣不打一處來,狠狠磨牙。

熊孩子,當真是熊孩子!

“楊侍讀,請下馬。”

一名中官上前,扶楊瓚下馬。

難得如此酣痛淋漓,朱厚照性情大好。見楊瓚靠着馬身,有些站立不穩,笑道:“楊先生騎術不精,需得勤練。”

明晃晃的傷口上撒鹽。

一口氣堵在嗓子眼,楊瓚咬緊腮幫,心下決定,這月弘文館講習,全部改爲民政!

什麼枯燥講什麼!

必要時,大部頭也可以上!

天子駕臨,非同小可。

掌事之人匆忙迎出,一身綠色公服,腰束烏角帶,頭戴烏紗帽,官服上繡着黃鸝,顯然是個文官。

“臣國子監助教周成,拜見陛下。”

國子監助教?

旁人未覺如何,楊瓚着實有些驚訝。

聽說是一回事,親眼見到又是一回事。

能入京城武學,祖上多爲功臣。不是開國靖難,也是勳貴武臣之後,於國立有功勞。

由此決定,學中教習自然不能含糊,全由五軍都督府和各衛所舉送,都曾戍衛邊疆,領兵上過戰場,一身真本領,最低也是正五品千戶。

學生教習都是精選,掌事卻是個從八品文官,只比學正高上一級,當真是奇怪。

究竟是如何運作,才能以從八品制正五品?

若是六品,尚能說得過去。相差如此懸殊,學中武官真能服氣?

這麼多年,京城武學竟沒出亂子,堪稱奇蹟。

思量間,周成已被天子叫起。

先後同謝丕和顧晣臣見禮,很是鄭重。至楊瓚跟前,只敷衍的拱了拱手,眼中閃過不屑。

楊瓚不覺氣惱,唯有無語。

自己應該沒得罪過這位仁兄吧?

不管怎麼說,他是侍讀學士,正五品,同謝丕平級。這樣的態度,當真沒有問題?

想不明白,又無法當場詢問,只能暫時按下,以後再說。

朱厚照一心關注操演,並未注意楊瓚的神情。謝丕和顧晣臣轉過頭,看向周成,都是皺眉。再看楊瓚,表情都帶着詢問,更有幾分關心。

見狀,楊瓚愧疚之意更深。

自己拉人下坑,對方不計前嫌,反而倍加關心,實在是過意不去。若有機會,必當彌補。

會否努力推這兩人出坑?

楊侍讀默默轉頭,坑太深,天子又一個勁填土,實在出不去。

兩位仁兄還是自求多福,小弟實無辦法。

走進武學大門,正面一條青石路,可供三馬並行。

石路爲中軸,將校場一分爲二。

左側有排架,架着刀槍劍戟,右側立有-草-人-標-靶,顯然是練習弓箭之所。

石路盡頭是正廳,廳前高懸匾額,據說爲先帝親筆。觀字跡,當真是-狂-狷-到相當境界,楊瓚看了半天,愣是沒看出寫的是什麼。

如此霸道的筆跡,出自誰手……楊瓚摸摸鼻子,總之不會是孝宗皇帝。

廳後仍爲校場,再其後,是二廳,沿廳堂兩側排列數間廂房,皆爲教習武經兵法之所。

周成送上學中名冊,朱厚照翻開,第一頁便著明學中人員。

楊瓚小心瞄了兩眼,果然,周成品級最低,排位卻在最先。

按照後世的話講,從八品的文官校長,正五品的千戶教習,縣級指揮市級,怎麼看怎麼彆扭。

可無論是天子,還是謝丕等人,均未現出異色,似是理所應當。

退後半步,楊瓚微垂雙眸,不發一言,沉默是金。

武學中,共有教習三十一人,儒師十八人,學生一百一十九人。

因天子來得突然,多數學生仍在廂房,聽儒師講習武臣大誥。校場中冷冷清清,和預想中大爲不同。

“朕來得匆忙,錯不在爾。”

朱厚照性子直爽,喜歡直來直去,卻不是不講理。

周成本以爲會受到訓斥,心中打鼓。不想會是這個結果,不由得雙眼瞪大,愣在當場。

申時中,風起雲布,天空開始飄雪。穿着夾袍,也抵不住寒意沁骨。

周成愣着不說話,張永不得不出聲提醒:“周助教,雪漸大,何時方能操演?”

不操演,也該找個地方給天子擋雪。這樣傻愣愣的站着,半句話不說,任由天子站在校場,風吹雪打?

周成當即回神,卻沒理會張永,只是彎腰謝罪,請朱厚照至廳中避雪,直將天子身邊的中官全部視作空氣。

張永差點氣歪鼻子,谷大用當即黑臉,看向周成的目光很是不善。

楊瓚終於確定,周助教看不慣他,非是他因,八成是他和廠衛走得近,幾番被言官,更被斥爲-奸-佞。

只不過,天子面前,公然蔑視上官,給殿前中官沒臉,該說耿直過頭,還是傻到冒煙?

不管對錯,處事單憑好惡,一切擺在面上,這樣的性格實在不適合行走官-場,太容易得罪人。

難怪年近半百,仍是從八品。

一行人被請入廳內,有學中雜役燃起火盆,另有文吏送上熱茶。

廳門沒有關嚴,能聽到北風呼嘯。

偶爾有幾片雪花飄入門縫,不到幾息,即融成青石上的點點水斑。

茶水苦澀,水面飄着碎末,難以入喉。

飲了一口,楊瓚便放下杯盞。

古人說的對,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這才幾日,連喝茶都開始講究。

謝丕和顧晣臣同樣蹙眉,沒有再碰茶盞。

朱厚照倒是不介意,卻被張永和谷大用攔住,從隨身荷包中取出方口金盃,不用茶葉,只倒熱水,又取出兩包豆糕,竟還帶着溫熱。

“陛下正用膳食方子,院正有言,不宜多飲茶。”

話說得合情合理,朱厚照點點頭。

張永移開茶盞,直接遞至周成跟前,笑道:“勞煩周助教,這樣的茶也能找來。”

這話聽着不對,周成臉色微變。

張永又道:“咱家記着,內庫每年都有銀錢送至武學,專爲應對雜事,貨買茶食。陛下登位之後,幾番厚賞武學,咱家沒記錯,兩淮進上的貢茶可是不少。”

點到即止,張永笑着退開,壓根不給周成反駁的機會。

上月剛賞下貢茶,這月就只剩茶末?

故作節儉也好,實爲貪墨也罷,總之,釘子埋下,即使天子不在乎,謝丕等也不會待見此人。

楊瓚忽然有些同情周成。

得罪天子身邊的近侍,還是張永這個級別,周助教當真可以辭官告老,回家榮養了。

周成顯然還沒意識到惹上大麻煩,亦或是在武學日久,習慣壓制旁人,對張永愈發不屑,明知有坑,也不開口爭辯。

不只楊瓚,謝丕和顧晣臣的目光都閃了兩閃。

對視一眼,謝郎中和顧司業交換意見,既奉敕令掌事武學,總要有所作爲。周成掌事日久,不出錯,也需設法“挪動”。今日把柄送到面前,不抓住,豈非對不起自己?

謝狀元和顧榜眼入朝不過半年,日前方有資格早朝。論處事老練,仍遠遠高過周成。

兩人要掌事武學,施展拳腳,令天子滿意,周成必須離開!

是回國子監熬油,還是回家種田,就不關他們的事了。

幾念之間,謝丕和顧晣臣已打好腹稿,明日早朝之上,必要參周成一本。

楊瓚專心數着茶末,似對外事一無所覺。

周成有錯也好,沒錯也罷,離開早成定局。

不是他沒有同情心,官-場-職-場,都是一樣的道理。

一個蘿蔔一個坑。

不拔掉周成這個蘿蔔,旁人如何佔位。謝丕和顧晣臣的級別都高過他,既要掌管武學,周助教必須走人。

又過兩刻,朱厚照開始不耐煩。

廳外終於響起鐘聲。

“陛下,今日講習已畢,請至校場。”

周成躬身,請天子移駕。

“好!”

嚥下最後半塊豆糕,朱厚照擦擦嘴,當先走出廳堂。

校場中,隨教習號令,百餘武臣子弟冒雪列隊,踩着鼓點,立定方位,排成戰陣,齊呼“萬歲”。

沒有高臺,朱厚照也不講究,踏上一塊方形青石,擡起手,令衆人免禮。

“陣起!”

天子駕臨,排兵佈陣的教習使出十分力氣。

隨旗幟揮舞,戰鼓轟鳴,百人的戰陣,現出千人的氣勢。

相較京衛操演,武學中的戰陣又是不同。

楊瓚看得認真,不得不承認,哪怕再紈絝,世家出身的武臣子弟,也非尋常兵卒可比。

然而,朱厚照卻不滿意,相當不滿意。

“停!”

不等旗官號令,朱厚照直接大喝一聲,聲音穿透北風,戰陣霎時出現混亂。

事出突然,有人停下腳步,有人仍在揮舞-槍-矛。

動作不一致,致使十餘人被-撞-倒在地,更有兩個倒黴透頂,被矛尖刺傷,鮮血染上皮甲,死死咬住嘴脣,纔沒有發出慘叫。

“陛下,戰陣剛剛過半。”

“朕知道。”

打斷周成的話,朱厚照躍下青石,召楊瓚和謝丕三人近前,道:“如此操演,不過依令行事,甚是無趣。朕思量,應取他法,方能試出高低真假。”

謝丕顧晣臣不解,齊齊看向楊瓚。

楊賢弟最得聖心,常被召至乾清宮說話,大概能體出聖意?

楊瓚思量片刻,順着朱厚照的目光望去,看到龍腳踩過的青石,不禁嚥了口口水。

不是他想的那樣吧?

事實證明,楊侍讀果然能深體聖意。

天子口諭,停止戰陣操演,改搬校場青石。

聽聞此令,衆人俱是傻眼,半天不知作何反應。

不演戰陣,改舉大石。

這算哪門子的演武?

“凡能舉過頭頂者,賞‘力’字木牌;能舉過頭頂,行五步者,賞‘勇’字木牌;能舉過頭頂,行十步以上者,賞‘勇’字銅牌,並賜寶鈔十貫。”

口諭既出,不只學生,連教習都想下場試試身手。

寶鈔多少,衆人不在乎。

能得天子賜牌,實是未曾想過的榮耀。無論如何,都要拼上死力,博上一博。

周成眉頭緊皺,試圖勸說天子。

武學操演非是兒戲。不練戰陣,學民間雜藝搬大石,簡直胡鬧!

“朕意已定,周助教不必多言。”朱厚照聽得不耐煩,道,“朕已將武學事交由謝郎中、顧司業掌管,今後學中事盡託他二人。爾如有事,向他二人呈報便是。”

話落,朱厚照袖子一甩,瀟灑離開,留給周成一個挺拔的背影。

謝丕顧晣臣快步跟上,同未理他。

候在兩側的教習當下明白,學中將要變天。看向周成的目光,有譏諷,有嘲笑,也有幾分同情。

獨立風中,周成面色慘白,嘴脣顫抖,強撐着纔沒有當場栽倒,御前失態。

號令起,一百一十九名武臣子弟除掉皮甲,列隊上前。有人不畏寒冷,除去上袍,赤着胸膛,彎腰抱緊青石。伴着一聲大喝,額角鼓起青筋,青石高高舉過頭頂。

“好!”

朱厚照大聲叫好,將名冊遞於謝丕,令記下此人姓名出身。

此人之後,又有十數人舉起青石,八人行出五步,能行十步者,蓋無一人。

不只學中子弟,教習都覺得沒有面子。

“陛下,臣等想要一試。”

“準。”

朱厚照正在興頭,見有教習願意嘗試,自然應允。

比起剛及弱冠的武臣子弟,教習多已年過而立,不惑之年亦有三四人。

請命之人最先上前,除去半邊衣袖,膀闊腰圓,粗--壯的手臂,肌肉虯結。

“起!”

蒲扇般的手掌牢牢扣在青石邊緣,巨大的石塊,輕易被擡過頭頂。

“走!”

又是一聲大喝,教習高舉着青石,邁開大步。

一步、兩步、三步……至第十步,衆人齊聲叫好。

行過十五步,仍未停下,直至三十步,方現力竭之態。

“好!真勇士也!”

朱厚照召此人上前,問其姓甚名誰,祖籍何處。

“回陛下,微臣江彬,祖籍宣府。襲父職,本戍蔚州衛。因韃靼犯邊,隨指揮馳援,因斬首五級,以功升千戶。後蒙聖恩升調京衛,現在五軍營,不當值時,入武學教習。”

“祖籍宣府?”朱厚照看向楊瓚,笑道,“可是楊先生同鄉?”

“回陛下,正是。”

掛着滿臉汗水,江彬抱拳笑道:“同楊探花同鄉,實是卑職之榮。”

“江千戶客氣。”

楊瓚頷首,神情淡淡,並不十分熱絡。

朱厚照又問江彬擅用長兵還是腰刀,知其實爲騎軍出身,擅用-弓-弩,能開強弓,對其好感更添幾分。

“既能騎射,當爲騎軍。爾當勤練,日後必有大用。”

聞此言,江彬欣喜若狂。

自邊衛調入京師,毫無根基,本以爲沒有出頭之日。未料想喜從天降,鴻運當頭,憑着一身力氣得天子賞識,青雲直上指日可待!

“微臣必當竭盡所能,不負陛下聖恩!”

“起來吧。”

朱厚照心情大好,令“操演”繼續。

見江彬得此殊榮,衆人俱是眼熱,不願其專美聖前,拼出全力,讓朱厚照連連叫好,發出十餘枚“勇”字銅牌。

天將擦黑,仍是意猶未盡。至錦衣衛來人,方纔不情願離開武學,返回宮城。

想到又要騎馬,楊瓚立刻一個頭兩個大。

正爲難時,乍見停在武學前的馬車,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至顧卿立在車前,請天子移駕,方纔相信,自己沒有眼花。

“朕要騎馬。”

朱厚照犯熊。

“陛下,”顧卿表情不變,道,“陛下縱馬出宮,內閣悉已得知。牟指揮使令臣稟報,兩宮亦十分憂心。”

“三位相公知道了?”

“回陛下,是。”

“兩宮也憂心朕?”

“是。”

朱厚照扁扁嘴,終究沒有再倔。

正要上車,忽然想起什麼,道:“長安伯,朕觀武學校場中青石甚好,可令人一同帶回宮中。”

武學青石?

“臣領命,陛下稍待。”

問明青石所在,顧卿領校尉二人,按刀走進武學大門。

片刻後,顧千戶當先,兩名校尉擡着青石,快步從學中走出。

行到一輛空車前,校尉力竭,顧千戶隨意擡起青石,放到車上。觀其動作,彷彿擡着的不是百斤青石,而是沒什麼重量的條木。

當真是舉重若輕,遊刃有餘。

目睹此景,朱厚照瞪圓了眼睛:“長安伯真猛士也!”

楊瓚正上車,不慎一腳踩空,砰一聲撞到車板。

揉着額頭,面對天子和同儕奇怪的視線,楊侍讀訕笑兩聲,“一時大意。”

待天子坐穩,車隊前行,楊瓚靠着車壁,雙手抱頭,無語淚流。

美人兇猛,今後的日子可還有指望?

第七十六章第八十八章第四十二章第八十六章第一百五十九章第六十二章第十五章第九十四章第九十九章第一百六十八章第一百三十四章第一百三十一章第十章第七章第一百一十九章第八十九章第一百三十五章第九十八章第一百三十八章第一百五十三章第一百五十四章第一百四十一章第五十三章第一百二十四章第八十二章第十三章第十二章第一百二十九章第一百零一章第三十五章第十九章第四十八章第一百二十五章第六十章第七十三章第一百二十一章第一百三十九章第七十一章第一百三十五章第一百三十七章第一百二十一章第一百二十章第九十二章第一百四十五章第七十七章第六十七章第四十九章第171章 番外三第五十六章第五十一章第一百四十二章第八十二章第六十八章第一百五十章第五十七章第一百六十六章第一百零三章第一百四十二章第十七章第一百一十八章第八十六章第六十七章第四十六章第一百章第二十章第六十七章第一百二十八章第二十三章第一百零四章第一百四十九章第二十四章第一百三十六章第一百三十章第七十九章第一百四十五章第四十六章第一百章第五十九章第五十五章第一百五十六章第一百四十六章第一百三十二章第一百四十二章第一百三十六章第九十五章第二章第七十三章第一百二十三章第一百五十七章第一百二十九章第一百五十九章第一百一十九章第一百一十八章第二十六章第一百二十五章第五十三章第一百五十一章第一百五十七章第二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