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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上,今日回‘交’曳巷還是……”
見青梵一眼掃過,月寫影小退半步隨即低頭。“寫影明白了。”
“真的明白了?”青梵笑着凝視這個自十六歲起便日日跟在身邊的影衛,“那你便說說,我爲何要從草亭街搬回到‘交’曳巷?”
“紅塵無事,煩惱自擾,然而此時卻是無數事情、人情接連不斷地撞上‘門’來。主上本意不避紅塵,卻不喜歡塵俗沾染了一方清地。”月寫影對視青梵目光,靜靜說道。“‘交’曳巷府邸,西華‘門’外學士巷頭,車馬往來之地、人情熱鬧之所,便是前來拜望的官紳士子也得從容自然,不至於因爲環境的太過不同而生出不必要的忐忑慌張。”
青梵不由輕輕笑了起來:‘交’曳巷的柳府雖然按着自己一貫的喜好佈置得清淡樸素,但府院閥閱的本旨氣度卻是沒有絲毫改變。常言說“居移氣養移體”,又有“爲官三代方知穿衣吃飯”,有資格進京述職的官員朝臣哪個不是習慣了‘玉’堂金馬,真到了“寒舍”只怕會連客套寒暄都不能正常張口,更不用說議論其他政務民情。“卻不知這半天過去,全方維和月影會怎麼挖空心思討主人歡喜呢。”
“有純叔在,自然是一切都貼合了主上心意的做法。”月寫影眼中閃過一絲有趣的微笑,但瞟一眼青梵神‘色’隨即斂容垂目。“主上請兩位皇子近日過府,是爲了渤海、北海兩郡河道歸海一事的錢糧調配嗎?”
“寫影,不涉朝政是影閣歷來的規矩。”
“根據會盟條約,兩國爲開市通商,以國境爲分解共修河道。此事關係到‘靈臺’在兩國邊境的多重生意,又與將來‘靈臺’在北洛北方沿海的設點佈局有重大影響……”直視那雙驟然閃出‘精’光的幽深黑眸,月寫影聲音平靜如恆,“寫影只想着爲主上分憂。”
月光下那張清俊面龐紋絲不動,月寫影卻能看出青梵表情的緩和。靜默半刻,只聽青梵微微一哂:“寫影,你向來最明白我的心意。靖王已然大婚,皇子爭奪從此‘激’烈,此刻此地不久即爲風暴中心。身當其中我必然再無法多撥用心於靈臺的運營,就連你也不能如現在這般分心旁騖。奈何天與‘靈臺’諸事繁雜,只有‘弄’影一人居中主持實在強人所難。月影熟悉我處事習‘性’,心思細膩卻個‘性’張揚,有他到京中主持大局確實讓我安心不少。不過——”
“驚擾了掌教清修,是寫影不慎,請主上責罰。”
凝視他片刻,伸手撫上隨身的佩劍,青梵終於無奈地搖一搖頭。“風胥然已經將我徹底‘逼’進了承安這個最大的是非漩渦,以武道公心立世的道‘門’無論如何都不該再捲進什麼人來。‘門’庭終日不得閉,車如流水馬如龍,清靜了兩年終究還是要隨‘波’逐流……也罷,用孫壹仟做個示範也算對得起他一番苦心了。”
月寫影默然不語,只是靜靜跟在柳青梵身後。自十六歲被委以影閣閣主,他親眼看着身前之人將道‘門’上下,以及歷代只作道‘門’附屬幽靈存在的影閣重整並調教到今天這個地步。世人皆知道‘門’弟子‘門’徒之衆爲大陸武林之首,然而道‘門’產業之豐、‘門’徒營生之廣卻並非尋常人可瞭解。將武技與道‘門’其他產業分離,金石堂、千金堂、輕雲坊等‘門’下產業在他一力支持下也漸漸確立了獨立行事能力,通過影閣居中調度照應,利用着北洛農商並重的國策在幾年間便成爲獨立於道‘門’之外、自循商場規律的力量。這個不知不覺中滲透到大陸各個角落積累了數不清財富的商業機構,青梵將之命名爲“靈臺”。這兩年來兩國休戰會盟,開市通商,青梵居於朝堂,心思卻大半放在“靈臺”的擴大之上。身爲貼身影衛並主持靈臺運作的影閣閣主,月寫影比任何人都更明白青梵這般急切的原因。
兩百年來三國零星戰事從未有一天停止,雄心壯志的君王不會放棄大陸一統的榮耀,但是爲了最後的勝利任何一個懷有抱負的君主都必須做好充分的準備。胤軒帝野心勃勃,自然更加不會放過任何可能利用的力量;作爲大陸第一大‘門’派的道‘門’處境如何不言自知。柳衍將掌教之位傳給柳青梵,原是爲了揹負着“天命者”之名,他必需道‘門’這股強大勢力作爲生存活命乃至與諸國君主分庭抗禮的倚靠根本。
但既然身當掌教便有掌教護教之責。青梵將道‘門’武、商分開,對‘門’下弟子習武者嚴加約束,名下產業歸入普通的百姓營生遠離武林,更將暗處的影閣分化“奈何天”、“靈臺”等分治武林、商場的機構組織,這些舉措都是要在‘亂’世之中爲道‘門’謀得自保,而不輕易淪爲某國君王朝廷恣意使用的工具。以太寧會盟作爲契機大肆發展“靈臺”,不但是爲將來北洛帝位之爭中將要支持的皇子積累財富疏通關係培植勢力,更是爲道‘門’從此以後的前途生機打下輕易不可動搖的基礎。
正是因爲如此,曾經親手爲胤軒帝策劃了新政改革無數項政策事宜,在北洛朝中擁有甚至凌駕於宰相林間非之上的最高聲望的青衣太傅柳青梵,纔會在衆人忐忑又期待的目光中接下大司正之位後整整兩年謹言慎語聲‘色’不動,只維持朝中一個平和穩定的表象,絲毫不以行動深究海面下的暗‘潮’。
沉默總有界限:常思山間霧,有隱不爲臣;齋本無雨晴,紅塵自擾來——清心、遙逸、思退、隱沒,大約只能是君家一脈懷抱的無法實現的願望,任何身在局中之人都無法逃避:風司冥加冠成禮,胤軒帝所有皇子全部成年,一個月已經是君臣朝野耐心的最後期限。從上方無忌到風司廷,從寧平軒羣僚到風司寧風司磊,或明言或暗示,時間上偏又湊準了外郡地方司長提調變動入京述職,就連青梵也不得不承認胤軒帝這一番動作確實高明。只是唯一出乎風胥然意料計算的,卻是上方未神突然冊立太子的舉動。
有大陸最長曆史的神之西陵,太子的選擇和冊立與別國皆是不同:神權王權族權分立的西陵,只有被上方王族‘侍’奉的愛提絲‘女’神選擇的皇子才能獲得王族乃至整個朝廷的承認。換句話說,地位僅次於君王的金裟殿大祭司在太子登位的過程中起到最大的作用。然而上方未神以特異之容身兼國君與大祭司西陵國中本多有爭論,加上念安帝登基之後便向北洛服軟請和訂立會盟,並將預定的大祭司人選上方無忌送到北洛充當質子,種種動搖千年成規的政舉無不顯示出其統治集權意圖的堅決和強烈。北洛戰勝西陵,太寧會盟兩國通婚和親,西陵更送質子到承安,處處皆是示弱。然而此刻上方未神一反傳統以君主旨意冊立太子,顯然是向胤軒帝表示:自己已經對千年神道特權有了完全的控制能力,西陵國中已然盡在念安帝收服之下。
而西陵太子的冊立,也使上方敏淳生身之父的上方無忌在北洛處於一個更爲特殊的地位。衆人眼中深受胤軒帝愛重的上方駙馬,固然是風胥然爲協調西陵事務,平衡朝野勢力,順勢察看諸皇子心智、能力甚至‘胸’襟氣度而刻意給予了難得的恩寵;但同樣不可否認,老謀深算的胤軒帝始終沒有放棄利用這位西陵先帝最寵愛的皇子制衡念安帝上方未神的計劃。然而上方敏淳以嗣子過繼承祧,此刻更立爲儲君,身份名位一時徹底改變,從此尊念安帝爲父爲君。上方敏淳生母已發誓終身‘侍’奉神殿,在北洛爲質的上方無忌倘若回國,父子相見必然尷尬;但同時上方無忌身份更加貴重特殊,會盟之友的北洛對他也必須更加禮遇尊崇——上方未神以這種手段,在此時刻切斷風胥然刻意加諸西陵的牽制,更以冊立的方法刺‘激’胤軒帝衆皇子,分明是給北洛早已拉開帷幕的嫡位之爭投下一塊巨石。
想到大宴之上風胥然投向自己的目光,青梵就忍不住搖頭苦笑:生‘性’驕傲的胤軒帝不會輕易讓事情脫離自己的掌控,措手不及的尷尬和惱怒必然要加倍返還,但盟約在前卻是不敢擅動。天威遷怒之下,深處夾縫之中的上方無忌越發表現得輕狂肆意,連自己都不得不從紅塵自擾居走出,回到他希望自己所在的‘交’曳巷柳府;而那一衆人前小心謹慎內心卻深藏大志的皇子,早是被逗得蠢蠢謀動躍躍‘欲’試,讓這一次本在便胤軒帝計劃之中的官員提調陡然風生水起涌動‘波’瀾……
不過,這個有着能臣之名,一路平穩升遷的孫壹仟,真的擔得起這份根本不在他預想範圍之內的重責嗎?
擡目已見‘交’曳巷口枝葉繁茂的樅榕樹,深吸一口氣,青梵臉上緩緩‘露’出一貫清淡平和的笑容。“寫影。”
“請主上吩咐。”
“他們等了多久了?”
“主上亥時離宮,那時靖王已巡查完五城並六大道結束了今日任務。屬下到府時殿下正與孫壹仟‘交’談,到現在差不多有一個半時辰。”月寫影頓了一頓,看了青梵一眼這才繼續道,“見殿下與他‘交’談甚歡,寫影便自做主張讓純叔事先安排了孫大人今日的房間。”
青梵微帶驚訝地看了月寫影一眼,隨即微微笑了起來。“我方纔說過,你做事總是最合我心意的,確是一點不錯。”伸手撫上額頭,月光下一雙黑眸‘精’光閃亮,“被七皇子多灌了兩杯,只怕今夜要被人看見柳青梵醉後的失態失言了。”
話音未落,月寫影已然伸手扶住青梵軟軟倒來的身體,隨即快步走向‘交’曳巷內。
***明亮處,正是等候已久的全方維和月影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