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會爲他難過的,應該只有那個世界自己真正的父母親吧?
搖了搖頭,君無痕微微地笑了。不是說好了不去多想的嗎?並不是不恐懼不思慮,只是對於全然陌生而無把握的世界,早已習慣性地首先接受糟糕的現實並考慮眼前最重要的個人生存——無論到哪裡都要好好地活下去,這樣纔對得起他們的一番心血吧!
無論如何,在這裡,他就是君家的幽靈少爺,君無痕。
日子就這樣安靜地流過。
看着荷花凋謝,聽着殘荷秋雨,感受着冬日初雪。
君無痕詫異自己竟然能夠這樣安分地過了近半年時光。沒有家人、沒有朋友、沒有工作、沒有娛樂,更沒有書本的日子,竟然也能就這樣平淡度過。
不過翠煙卻是異常地滿意。“少爺可以和翠煙說話了呢,不是麼?兩個人可以說話的話,院子也就不會悶了。”她收拾起手裡的針線活計,“快過年了呢,翠煙給少爺繡個福袋吧?”
君無痕微笑:“好。”
“不知道這一次能不能見到老爺……往年過年老爺都會在宮裡待到天黑,回來不過兩個時辰就又要進宮伺候新年的祭天……可是平日老爺什麼時候回來就更沒準了,就算回來了也是給老夫人請安問訊,還要陪着大夫人她們,連個面都見不到。夫人每年都指望着這一天呢。”翠煙發呆似的看着牆角上碧藍的天空,“少爺病大好了,也會說話了,也許這一次大神真的會保佑夫人少爺。這樣少爺就不用再住這樣的破屋舊院了;過了年少爺就該交六歲了,府裡其他的少爺主子五歲就都開始讀書了……”
君無痕心中一陣發酸。雖然自己沒什麼意見,但翠煙卻是真真實實在爲自己着想。這個如同大姐姐一樣照顧着自己的人甚至遠比母親安氏更讓自己親近依戀,但自己真的是太小了,縱然有着二十多歲的頭腦,卻只有一個五歲孩子的身子。這樣的自己,怎樣才能夠去保護這真正關心愛護着自己的人呢?
“翠煙姐姐……總有一天,我會帶你離開的。”他輕聲說道。
翠煙微微地笑了,伸手揉了揉他的額角:“傻少爺,這裡是我的家,我不會離開的。只要君家還在這裡,我就不會離開。”
君無痕低下了頭,聲音幾不可聞:“可是……君家又能夠維持多久呢?”
半年,君無痕第一次真正被人領着走出居住的小院。
前面是母親安夫人,後面跟着碧紋和翠煙,還有兩個上了年紀的僕婦走在左右。
花牆月亭,水榭樓臺。一路上雖然並不是千門次第,但也算院落深深了。
只是,君無痕望了望愈行愈遠的主屋,突然意識到這並不是像翠煙講的“帶少爺去給老夫人、老爺拜年討賞兒”。停下了腳步,一雙漆黑的眸子凝視着身後隨之停下的翠煙,卻見清秀甜美的少女突然哇的一聲,隨即淚流滿面。
無言地看着母親伸手向碧紋手中拿過不大的包袱,兩個僕婦卻搶先一步奪過,在包袱裡細細地翻找。
那一張尚顯年輕和美麗的臉頓時變得慘白,失去血色的嘴脣哆嗦着,卻沒有吐出一個字。
翠煙哭着將君無痕摟在懷裡,顫抖的手將一個布料粗糙卻繡得極其精緻的福袋掛到他身上。“可憐翠煙竟不能再陪着少爺了……”
“告訴我姐姐,究竟是怎麼了?”
君無痕的聲音雖小,卻像是一記雷驟然打在衆人心上。
從“啞巴少爺居然開口說話了”這個事實回過神來的僕婦變了臉色:“誰讓你娘這該死的奴婢不知天高地厚呢?竟然打碎了大夫人最心愛的琉璃盞——那可是年頭上要給老爺上酒的!不過一個過了氣的丫頭,居然還想要老爺多看一眼麼?哼哼,老爺是什麼樣的人,是該死的奴婢可以攀的麼?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是什麼貨色!”
看到安氏搖晃不穩的身影,第一次,君無痕動了怒。剛一動,翠煙卻死死地摟住了他。“少爺,不要!”幾乎是聽不見的聲音,“這婆子是大夫人的陪嫁,沒人惹得起的!要走了也不能讓她再傷了您啊!”
深吸一口氣,君無痕輕輕掙脫翠煙的懷抱。走到安氏面前,慢慢地撿起被翻散了的衣服鞋襪,翠煙忙幫着將東西重新包起。君無痕靜靜地打量着握住兩件首飾的僕婦,目光冷冽更勝嚴冬冰雪:“把它們還給我娘。”
兩個僕婦身子一顫,竟是不由自主都現出惶恐之色來。
一片沉寂。
“算了,沒用的。”安氏終於開口了。不等回答,已經提步走向了青磚小路盡頭的偏門。
心中輕嘆口氣,君無痕提着包袱,也跟了上去。
不能回頭,因爲不想看到翠煙強做的笑容。
翠煙姐姐,總有一天,我會回來帶你離開這裡的,等着我!
安氏在山莊外大約五里的地方停下了。
比君無痕預計的要遠得多。雖然早已看出她的失魂落魄,但他可從沒想到失去希望的安氏竟真的如行屍走肉一般。對於一個柔弱女子,這樣的路程應該已經是她的極限了吧?
只是,對自己這樣的小娃兒未免太過殘忍。
想到這裡不禁失聲輕笑了起來,引得安氏有些吃驚地看向他。
“娘,我走不動了。”君無痕微微笑着,天真地眯起眼,“而且天好黑,無痕肚子餓了。”
安氏臉色變了數變,終於扯出一個蒼白的笑容,“前面就有人家了,痕兒。再堅持一會兒就好。”
兩人最終在一戶農家門口停了下來。
雖然母子二人在大年夜趕路是挺奇怪的,但農舍的主人卻是相當熱忱地接納了他們,主人夫妻甚至取出爲新年準備的被褥。女主人燒水讓兩人洗了手腳便安排了飯食,雖然是農家飯菜,但平心而論這算得上君無痕半年來吃得最好的一次。
君無痕一直在注意着安氏的臉色,那不正常的慘白讓他心中異常不安。不像是之前的恍惚,竟是一種下定了必死決心的堅定——必死,君無痕爲自己的用詞微微心驚。然而擡眼看去,卻對上了安氏有些異樣的目光。
“……是啊,沒了爹……這孩子可憐,受了不少委屈。”
飯後女主人拉着安氏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家常,讓君無痕吃驚的是安氏正如任何一個獨力撫養兒子的母親,言談話語中自然流露出的那份在生活中掙扎的堅強和辛酸。兩個女人相互安慰感嘆,更加深了君無痕心中異樣感覺。不自覺地移向安氏,輕輕地叫了一聲:“娘。”
“痕兒累了吧?娘帶你去睡覺。”
躺在比君家小院更溫暖的牀上,君無痕閉起了眼。安氏將他摟在懷裡,輕輕地哼着不知名的歌兒。門外農舍主人夫婦的聲音也漸漸低落下去,最終,至於無聲。 wWW⊙ ttκǎ n⊙ C O
君無痕沒有睡着。
他知道,安氏也沒有。
“痕兒,痕兒。”安氏輕輕地喚道。
他沒有吱聲。
“痕兒,不要怪娘。娘離不開君家,娘不能帶着你走。你知道,孃的心都在你爹爹身上。現在你會說話,會討人喜歡,就算沒了娘也一定可以活下去的。可是娘沒有你爹爹就不能活……”
君無痕感到一雙溫柔的手在自己臉上輕輕撫過。
“痕兒,你知道嗎?你不像你爹爹,一點都不像。你也不像娘,一點都不像。你不像君家的任何人,但你確實是娘和爹爹的兒子,是不是很奇怪?娘很生氣,所以娘不想見到你……可是你知道嗎,你的眼神、你的聲音和他是一模一樣的。娘不想聽到你用那個聲音這樣叫我,娘最想聽到的,是你爹爹叫我‘佩兒’……”
一雙手拉過棉被,將他仔細地包裹好。
“痕兒,你自己要好好的。娘走了,娘回去找你爹爹了……”
門被推開,又被輕輕關上。
半刻後,門又發出輕輕的一聲響,隨後,一切歸於寂靜。
天已經亮了麼?
君無痕遙遙地看着前方微微發紅的天空,心中不禁有些疑惑。
走來的時候並不覺得遠,但此刻眼前幽黑一片,真想不通弱女幼子一個下午的時間居然可以走出這麼遠的路來。但更讓人想不通的是,明明只比安佩兒遲了半刻鐘的工夫,怎麼好像無論如何都趕不上她一樣?
那個拋下幼子的女子,雖然不能算一個好母親,但癡情得讓自己心生尊敬。或許這一路,她是真正的歸心似箭吧?只爲了看那個從來不會注意她的男人一眼。
君無痕微微地笑了,擡起頭看看前方,突然,笑容凝固在他的嘴脣上。
離開的時候,自己曾經特意留意了方向。他記得,一路上,他們是背對着太陽落下的方向遠離山莊。現在他面對的,決不可能是黎明的曙光!
火。
君無痕彷彿驟然被人掐住了喉管,窒息一般的感覺彌散在全身。制不住身子的顫抖撲倒在路旁積雪上,刺骨的冰冷卻讓發痛的頭腦慢慢冷靜下來。
可能只是年節時常見的一時大意的失火,可能只是突然興起篝火晚會的篝火,可能只是……但是習慣了作最壞打算的他怎麼可能不爲自己的猜想驚恐萬分?!
站在離山莊最近的山頭上,君無痕面無表情地看着偌大的君家基業最後的輝煌。
沒有人影晃動,沒有人聲嘈雜,有的只是大火中屋宇倒塌的圖景,梁木崩裂的聲音。
不是意外。
君無痕第一次痛恨起自己清明的眼睛。即使在夜幕包籠中,即使在火光搖晃處,自己依然能夠看見那一羣黑衣黑馬的騎士。其中一個拽着一個狼狽不堪的女子,雪光閃過,君無痕幾乎可以清楚地看到女子的鮮血染紅了那個男人的眼。
是他的生身母親,安佩兒。
男人將她的屍體拋進了火海。
君無痕靜靜地站着,凝視着眼前的一切。
黑衣騎士們離開了。
火卻沒有停。
這樣的火,如果不下雨下雪,應該會燒上許多天吧?
君無痕默默地看着,他緊握的手中,是翠煙給他掛上的福袋。
粗糙的大紅色棉布,上面繡着兩條淡金色的鯉魚。每一個鱗片都繡得極其細膩精緻,生動活潑的形態簡直就像是隨時可以跳起來竄入水中。
是自己告訴她,魚,意味着年年有餘,而鯉魚,總有一天會變成天上飛舞的神龍。
而現在,一切,都已灰飛煙滅。
翠煙,翠煙……
是馬蹄聲。
君無痕擡起頭。
不是那些黑衣騎士,他聽得很清楚,那應該只是一匹馬的蹄聲。
灰色的馬,灰袍的騎士,看起來是一個年輕的男子。看到一片火海,騎手的臉色頓時變得慘白,但讓君無痕驚訝的是,自己在一瞬間便已判定,年輕男子的臉上流露出悲憤無奈乃至絕望的表情,卻絕不會是因爲被毀滅的君家。
那麼……是爲了他自己?
遠遠看着男子比哭更悲傷的表情,君無痕突然有一種想走近他的衝動。
“誰!”
還沒反應過來,一柄長劍已經點在了自己的咽喉。男子詫異的表情頓時入眼,君無痕不由輕輕地笑了起來。
男子收起了劍,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凝視着眼前反應異常的孩童。
君無痕停下了笑聲,也凝視着男子。這是一張足以用“美”來形容的俊雅面容,然而斂去了方纔的哀切表情,端嚴肅穆,竟如水一般沉靜。
“你是誰家的孩子?怎麼在這裡?”男子目光轉向了兀自燃燒着的君家山莊。以武者的目力,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倒塌的房屋下殘碎的屍體。也許,絕大部分都是被活活燒死的,有那些黑衛守在外面,沒有人可能逃得出來——但君家的那些主子,“他”一定不會輕易放過,必然是先殺後毀,絕不容半點生路。
沉默。
良久,年輕男子輕輕嘆一口氣:“走吧,孩子。這些不該是你看的。”
“我是君無痕。”轉向火海,君無痕靜靜地說道。“昨天中午以前,我就住在這個山莊西北角的院子裡。”
姓君?而且是住在君家山莊的人!年輕男子錯愕地瞪視着他:“怎麼可能!”
“我娘是君霧臣第四房妾室,昨天被大夫人趕了出來。”取下脖頸上鐫刻着名號的金鎖片遞給兀自發呆的年輕男子,“我娘帶着我一直走到五里外一戶農家才停下來。”
真的是君霧臣的兒子!無痕、無痕……難道是那個外界幾乎無人知曉的啞巴五公子?他居然敢直呼父親的名字!“那你娘呢?”
“應該是……死了吧。她是在我睡着的時候離開的,因爲她不能離開君家而活着。”
又是一陣沉默。
“你在想什麼?報仇嗎?”
“我不知道他們是誰。”君無痕微微笑了一笑,“不,應該說我知道。但我不會想着報仇。”
男子看着他,目光裡帶着驚疑。
“登高必跌重,有哪一朝天子可以容忍功高震主的臣子呢?偏生君家族人大都不懂得這個道理,只是一味地培植親信,總是自取其禍罷了……”君無痕像是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言,頓時停住了口,一雙漆黑的眼睛牢牢盯視着眼前露出絕對驚詫之色的年輕男子。
男子凝視着他,半晌才道:“你真的不怨?”
君無痕笑了一笑,卻再也無法掩飾笑容中的苦澀,“只是……殺這麼多人,真的必要麼?碧紋、翠煙不過是家裡的丫頭,她們何其無辜?總是君家連累了她們,這罪孽是永遠也贖不清的了。”
青年有些無法相信,眼前這樣平靜看着被毀滅家園家族的,真的是一個剛剛五歲的孩子!心中一痛,“跟我走吧,孩子。”
凝視着他的眼睛,半晌,君無痕輕聲說道,“好。”